外面陽光普照,萬丈光芒籠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出了大帳,目之所及皆是大小營帳和巡防的士兵,而她腦中一片空白,腳步虛虛浮浮,不知該去往哪裡,也不知想去往哪裡,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
直到腳底被絆了一下,她才驚起回神,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校場門口,突然感覺身心俱疲,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便尋了塊石頭過去背靠着緩緩蹲下來,抱住雙膝對着虛無的空氣發愣。
校場內一聲哨響,士兵們操練結束,三三兩兩地結伴出來,金子一眼看見她,小跑着過來詢問道:“羽護衛您在這裡做什麼?”
卿羽只是怔怔出神,對他的話罔若未聞。金子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再一聯想到方纔衆人對主帥帳內發生的事情議論紛紛,大約明白了內情,原來,傳言都是真的,主帥和姜家小姐……
金子很是不忿,頗爲同情卿羽,他屈身蹲下,小心翼翼的問道:“您要不要喝水,我給您拿些水來吧。”
卿羽將下巴擱在膝蓋上,仍舊只是沉默。金子嘆了一口氣,折回身去拿水,但當他速去速回時,竟再不見卿羽蹤影,四下裡找了一番,纔在一處背陰的柴堆旁找到她。
她暈倒在地,彷彿睡着了一般,任憑金子怎麼焦急地喊也不見迴應,便一把將她抱起來一路跑一邊喊何當救人。
她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是春天時的祁嵇山,草長鶯飛,百花盛開。籬笆上的牽牛花纏了一圈又一圈,大師父和師姐勾肩搭背地翹着二郎腿,坐在門口曬着太陽比賽嗑瓜子,阿黃慢悠悠地走過來,在她腳邊臥下閉目養神。二師父照例攤開一卷兵書研究,陽光穿過頭頂的枝葉打在他冷酷嚴厲的臉上,竟也顯得分外柔和。
她在院子裡晾曬新採的藥材,幽幽的藥香在小院裡瀰漫,廚房的爐子上小火煨着湯,咕嚕咕嚕冒着泡,饞得阿黃不時伸長了脖子張望。師兄沿着小徑自遠方歸來,烏髮青衫,英勇剛健,眉間輕輕漾起的笑意比一地春光還要明亮溫暖,是無數個午夜夢迴裡心心念唸的模樣。
他走到門口站定,再不向前邁步,她心生疑竇,放下手裡的藥材去接他,哪知突然天降大雪,一眨眼的功夫就在她面前堆起了厚厚的積雪,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終於快要走到他面前,就在所有的幸福都在觸手可及的時候,腳下卻是一滑,平地頓時化作深淵,她避之不及,身體掉落其中急墜而下……
在噬人的黑暗和恐懼中驚叫着醒來,入眼是一盞安靜的高燭,以及大師父心疼的眼神。
“做噩夢了?”大師父看她滿頭大汗,擰了一條毛巾遞給她。
卿羽閉上眼睛大口喘息着,將毛巾捂在臉上,沉默了許久纔拿開,瞥一眼案頭搖曳的燭火,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剛入寅時,”何當看她這副沒骨氣的樣子,本來想罵一句“不成器的東西”,但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嘆息,“你在柴堆後面暈倒了,若非金子有意找你,更深露重的,你恐怕就要挨凍了。”
卿羽垂下眸子靜默一刻,才道:“大師父,我餓了。”
“我去給你找些吃的,你別亂動。”何當站起來向着帳外走去,放下帳幕之後對着寧靜的夜色立了片刻,擡手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不多時,大師父捧着熱好的飯菜回來,卿羽一整天滴米未進,餓得簡直要瘋,當即風捲殘雲就將飯菜吃了個乾淨。
大師父倒了一杯水推過去,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她吃得急,險些被噎到,就着杯子喝了一大口熱水,溫熱的水流落入胃裡,麻木的心似乎有了知覺,再捧起飯碗時,眼淚卻怎麼也控制不住地落入碗裡。
大師父道:“你要想哭,就哭出來;若是想忍着,就先把飯吃完再說。”
她穩了穩心神,將落在碗裡的眼淚和着飯菜一股腦兒扒進嘴裡,直將一碗飯吃了個乾淨才罷休,空空的肚子被食物填滿,好像也沒有那麼難受了。
燈花嗶啵一聲,長長的燭芯垂下來,火苗肆意吞噬着蠟體,更多的燭淚滑落下來。何當拿起燭剪將燭芯剪去,回頭時眉眼皆被籠上了暗影:“還記得爲師曾經對你說過的話麼?”
卿羽一愣,繼而想到上回姜玉險被毀容一事,大師父告訴過她,若是周顧做不到無條件信任並維護她而傷了她的心,那麼就不要猶豫。
不要猶豫什麼?當時她聽得有些迷茫,時至今日,她好像明白了。
“眼不見心淨,你走吧!”何當甩了個包袱給她,“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若就此終結,豈不可惜?”
師兄的選擇,於她而言無異於滅頂之災,可她又能怪的了誰呢?當初是她自己捨棄所有孤注一擲,到了如今這個局面,也是自己將自己逼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或許在別人眼中,尋常人家有妻有妾亦屬正常,更何況周顧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
但她不願。她只要一心一意,只要獨一無二。妻妾成羣三宮六院是她想都不會想的,她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說她矯情也好,說她善妒也罷,她絕不會容許別人共享所愛。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無法挽回,她不會委曲求全,便只能這般痛苦。
人無不在懷念着過去,她也不例外,但如果能回到從前,她又能抓住什麼呢?
清風朗月,笑顏繁花,她什麼都抓不住。
抓着大師父給她的包袱,她內心充滿感激,原來在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還有大師父惦記着,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吧。只是,她到底不能接受他的一番好心。
“我不能走,”手指在包袱上逐漸收緊,凹出幾根指印,她的聲音低弱而堅定,“我是遲早會離開,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依你說,什麼時候纔是你要的‘時候’?”何當費解地瞅着她,“若你真心歡迎那姜小姐時不時地找你敘舊,我是沒意見。”
卿羽聽得出大師父的諷刺之意,她默了一會兒,才道:“我答應過二師父,要協助師兄完成復位大業,如今大業未成,我不能一走了之。”
嚴城一生鞠躬盡瘁,臨終前對她的囑託言猶在耳,她怎能棄而不顧?既然她答應了二師父,那麼不管今後的日子有多艱難、多不堪,她也要硬着頭皮走下去了。
何當嘆了口氣:“隨你的便。”
卿羽跟着沉默了一刻,忽然開口問道:“下一役什麼時候開打?”
何當對她的思維跳躍如此之快大感意外,仍是耐心答道:“沒有具體日期,雙方都在耗着。上一役我方傷亡慘重,接下來的每一個決斷都不能掉以輕心,故此至今也沒出來個詳細的計劃。而信安城裡周宣一方卻是耐性極好,想來有那高人相助,胸有成竹了吧。”
卿羽不止一次聽到這個“高人”,她頗好奇那廝究竟是何方神聖,但大師父只搖頭,說那“高人”不曾露面,連姓名也不爲人所知,周宣請了他來,想必開出的條件也並非常人所能想到的。
馬上就要入冬了,周宣一方仗着充裕的糧草和朝廷的強大兵力自然不慌,可我方卻餐風露宿經不起耗,待到天更冷些的時候,環境惡劣之下,軍心也易渙散,若那位“高人”再使出什麼奸詐的手段來,於我方纔是大大的不利。
“大師父你此前說起過,周宣此人驕奢淫逸,好大喜功,是個貪戀美色不愛江山的昏君?”卿羽拉着何當,認真地問道。
何當喝了一口茶,嗚咽地點點頭:“周宣荒^淫的名聲在外,後宮裡光是有封號的妃嬪就六七十個,沒有封號的美人淑女更是不計,這種人,嘖嘖,遲早得把自己給累死。”說着又喝一口茶,順道瞥了她一眼,“不過,你問這個做什麼?”
卿羽支手托腮,飛出一個媚眼兒,嬌滴滴道:“大師父,你看我怎麼樣?”
何當“噗嗤”將一口茶水噴出,嗆得簡直要把心肝腸肺都咳出來,驚恐地望着她,許久才愛惜着勸慰道:“我的好徒兒,爲師知道你向來不是個糊塗的人,雖然周顧讓你傷心了,可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如此作賤自己呀!這世上有許多青年才俊大好男兒,只要你願意,爲師不要老臉也給你弄到手,何必要打周宣那個半截子身子都進土的糟老頭兒的主意?!”
卿羽道:“我心意已決,大師父莫要再勸我。”目光隨即縹緲迷惘,長嘆一聲,“如今我痛失所愛,心如死灰,還有什麼比這更殘酷呢?”說罷,眼光一肅,一副下定了決心的樣子,兀自收拾起包裹,往肩上一甩就要走。
何當心裡咯噔一下,又驚又怒,揚手將手裡的茶杯砸了個稀巴爛,風也似地衝過去擋住門口,咬碎了銀牙幾多顆,喝道:“你要再往前走一步,我打斷你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