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乾重活,很容易變成矮個子。卿羽想去幫忙,肩膀卻被李傾城按住了。
她面容冷靜,看似柔弱的纖纖玉指,力道卻不容小覷。卿羽微微掙了一下,她低低道:“公主且安生些吧,這種事情還輪不到你好心。”
這種語氣十分符合李傾城的性子,卿羽卻不以爲意,依言看去,但見常餘已經出了門來,一手一隻水桶,輕輕鬆鬆拎着走了,丫頭和伢子蹦蹦跳跳地在後面嬉鬧着追逐。
李傾城看了看天色,道:“時辰不早了,走吧。”
卿羽回頭看她,面上是促狹的笑意:“怎麼,這麼着急催着我回李府,莫非歡迎我的儀式都安排好了?”
李傾城絕美的面上綻放一抹極輕的笑容,聲音如琴絃餘音那般動聽:“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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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傾城攜卿羽一路到了車騎將軍府,李平嶽看到卿羽,掩不住面上的震驚,帶着一羣奴僕跪了一片:“老臣恭迎清平公主殿下。”
卿羽提起鳥籠,自顧自地朝着裡面的小黃鸝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逗弄道:“呀,小東西方纔還叫得歡,現在卻不吱聲了,原來你也就這麼點能耐呀,到底是沒見過世面,讓你還囂張!”
一邊說着,一邊拿手指頭戳它,小黃鸝被戳得上躥下跳,放開嗓子大聲抗議,聲音極其粗嘎聒噪,卿羽皺眉,氣憤道:“到底是個小畜生,哪裡會通人性?”隨手丟給身後的護衛,“殺掉烤了吃。”
又一回頭,見面前以李平嶽爲首烏央烏央跪了一羣人,恍然大悟,感到十分抱歉的樣子:“李大將軍行此大禮實是折煞本宮了!本宮剛纔光顧着跟一隻小畜生生氣,怠慢了將軍,真是不該,快快請起!”
說着,做出要攙扶的舉動來,但也只是做做而已,李平嶽哪敢讓她親自來扶,趕忙謝過站起身。他微彎着身子,恭敬道:“老臣不知清平公主駕到,有失遠迎,且府上沒有早作準備……”
“本宮今晚就在將軍府上歇腳了,”卿羽心知他要委婉地下逐客令了,乾脆果斷地打斷他的話,“而且此次本宮出宮,是得了父皇的恩准的,所以將軍不必以父皇擔心作爲藉口勸本宮回宮去。本宮不請自來,將軍不會真要趕本宮出去吧?”
“老臣不敢,”李平嶽道,遂叫來常管家,吩咐着,“將客房收拾出來一間,供清平公主住下,再多派幾個伶俐些的丫鬟僕從,供公主使喚……”
常管家恭敬地聽着,彎曲的脊背伴隨着連連點頭不住地顫動,猶如寒風中的一葦蒲草,瘦骨伶仃,隨風飄搖。
這常管家是李府的老人,跟李平嶽身邊侍候多年,極得其信任,管着李家上下百十口子人的衣食供給,小到府裡買賣個丫鬟小廝,大到李府的田產鋪子支出收入,都要經其之手,故而在府裡一手遮天,權力大的很。
雖位高權重,但常管家爲人倒還是比較和善的,不比李平嶽整日冷着一張臉,讓人望而生畏,尤其是對她。
這時,常管家已緩步走到她面前,卻深深低着頭,不敢直窺:“公主請隨老奴來吧。”
常管家的頭髮白了大半,稀稀鬆鬆地團了個髻,插了根竹簪子在上面。方纔離得遠些,沒看清,此時再看,彎曲的脊背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料凸出了骨骼,如荊棘般堅硬瘦削,原來,記憶中那個總是帶着和氣笑容的常管家,竟已是這麼老了。
畢竟,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一年。
卿羽回過神,自身後的護衛手裡拿回鳥籠,率先走到前面:“不用大費周章,本宮自有住處。”
她曾在李府生活七年,就算再不得寵,也終歸因着三小姐的名分有處小小的院落,從前有奶孃陪着她居住,如今她再回來,已是孑然一身。
卿羽的房間很偏,一路經過李府裡樓臺高築的偌大前院,抄了小道繞過中院裡的花園假山,途徑了各種廂房、客房、柴房,後又遇着繁盛的花木扶疏無數終於,待穿過一小片蒼青欲滴的翠竹林,一道長廊延伸至盡頭,隱約可見有道圓形拱門,纔算到了目的地。
房間裡窗明几淨,半分不似久未人居的模樣,李傾城掌了一盞燈,藉着跳躍的燭光,卿羽四下打量了番,任憑歲月久遠,屋子裡的擺設卻彷彿沒有動過。
不經意觸到桌角,案子上擺了只天青色的素瓷瓶,裡面插了兩支蝴蝶蘭,她原以爲只是假花用來當裝飾的,但當手指碰到,生命獨有的溫涼柔膩之感讓她驚覺這是真的!
“一個荒廢了的屋子也能被打掃的如此用心,看來李將軍府上的人都被調教的很好。”卿羽附身嗅了嗅那若有若無的香氣,淡淡勾起脣角。
李傾城將燭火放置在窗臺前,漫不經心答道:“不過是間空房子,哪個奴才手腳勤快就拂拭一下,舉手之勞罷了。”
卿羽不再多言,隨手將妝鏡臺前的一扇軒窗推開,入眼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翠竹。
“這竹子……”她不由疑惑,記憶力的窗外是一片荒地,春夏的時候雜草叢生,白天還好,夜裡籠着疏離的月影尤爲駭人,如今這片竹子長勢頗好,看樣子已有不少年頭。
李傾城察覺到她心有所繫,探首看了看那片翠色,道:“不過是一片野生的竹子罷了,府裡偏僻潮溼的角落裡到處都是,昨兒個還讓人砍了幾捆,省得礙眼擋道,公主若是也嫌它,待會兒臣女就讓人……”
卿羽擡手製止了,自嘲笑道:“是我多心了……本就是隨生隨長的東西,與路邊的野花野草沒什麼分別,它們既落足於此,也是天意,且長着吧!”
李傾城手持一把燭剪,將燃枯的燈芯剪去一分,才道:“天色已晚,臣女就不妨礙公主歇息了,若是公主有何差遣,門口就有人候着,隨傳隨到。”
卿羽眼巴巴瞅着桌子上擺着的瓜果點心,頭也不擡地嗯了一聲。
李傾城欲言又止,但見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垂涎吃的上,頓了一刻終也沒再說什麼,回身替她掩上門。
門外月朗星稀,李傾城緩緩走了幾步,又緩緩停下步子。
園子裡一派靜謐,牆角草叢裡的蟲鳴聲不絕於耳,月色澄亮皎潔,照得天空通透無比,偶有一顆流星劃過天際,轉瞬即逝。
夜風颯颯吹襲眼角,寬大的衣袂之下,她不自覺抓緊了手臂,直到一絲鈍痛傳來,讓她清醒過來。
她忍不住回身再去看身後的房屋,燭光映在窗紙上,將屋子裡的人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影像,像只可愛的小貓,伸出爪子輕輕撥回一粒果子,緊緊抱住,啃得心滿意足。
那隻小貓也本是天真無邪,偏偏命運捉弄,過不了安生快樂的日子,面對來自壞人的威脅和傷害,只能亮出鋒利的爪子,伺機反撲,哪怕堵上性命,也要殊死一搏!
果真……走到這步田地了麼?……
李傾城微微垂下頭,沉默良久,最後,她攥緊了手指,毅然決然地快步離開。
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很明白。
關鍵時刻的猶豫,註定要付出無比慘痛代價,而到那時,一切無可挽回。
天地無言,冷月如霜。
該來的,終歸要來了。
這個看似與平常並無二致的夜晚,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打破了平靜。
清平公主居住的房屋着火了!
沖天火光噴薄而發,幾乎是沒有任何前兆的,就那樣陡然燃燒起來,熊熊的火煉子肆意吞噬着那處住所。
守夜的下人們在昏沉的睡意裡被驚得一個激靈,紛紛驚慌失措地叫嚷:“着火了!——”
震天動地的吵鬧聲中,沉睡的李府猶如一頭驚醒的野獸,在萬籟俱寂的夜裡發瘋咆哮。
李平嶽一邊扣着上衣釦子,一邊急匆匆地出得門來,直奔火光而來,大聲命令着下人們趕快提水救火。
熱浪滔天,他卻寒意遍身。那屋子裡住着的人,不是什麼普通身份,可是當今的清平公主,是聖上捧在手心裡寵着的心肝寶貝!
若是她在自己府上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遭殃的可是整個李家!
縱然是久經沙場練就一副硬骨鐵膽的李平嶽,在此時也不能淡定下去,他雙拳緊握,仍是止不住顫抖,自心底竄出的寒意幾欲讓他無法呼吸。
是他大意了。
他早就該想到,她是有備而來。
她對他有着入骨之恨,豈能善罷甘休?之前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裡,她做出一副冷倦的樣子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其實暗地裡早就設計好了一切。
人們來回奔跑着運水救火,亂作一團,李平嶽眼睛眯了眯,朝隨身待命的白翼遞了個眼神。
白翼心領神會,奪過一人手中的水桶,兜頭將自己澆了個頭,而後義無反顧衝進火海。
李傾城聞訊趕來,恰好看到這一幕,不由心頭一緊。
李平嶽看到她過來,眼中怒火明滅,擡手一個巴掌甩了過去,不偏不倚落在李傾城白皙的面上,瞬間有了浮腫,連同嘴角也溢出一縷血絲來。
可想而知,這一巴掌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