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領了皇命,半分不敢耽擱,很快就張羅起法事的事情,請了一羣德高望重的寺僧,連做十天。整個宮裡都瀰漫着香燭的氣味,以及誦經唱佛的吟哦之音。
念及清平公主的病況,蕭承望被雲妃說動,也不敢大行殺戮重刑之舉,暫且不發配李平嶽去往邊疆了,但依舊封了車騎將軍府,革了他的職,在清平公主好起來之前,令他每日負荊跪在昭陽殿前,以省罪孽。
這便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吧。江皇后總算放了些心,她想,總歸李平嶽是留在了京城,只要人還在,一切就都還有希望,怕只怕以罪人的身份遠走邊關,對於一個錚錚傲骨的大將軍來說,再沒有什麼比這更羞辱了。
更重要的是,邊關生活艱苦,被髮去做苦力的很難倖存下來,多是累死、餓死、凍死的下場。他們是表親,互爲彼此最親近的人,早已牢牢捆綁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李平嶽死了,她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她竟然破天荒的,希望清平公主能好起來。
許是連續十天的法事起了作用,卿羽竟漸漸好了起來,先是睡一陣醒一陣,也不哭鬧了,後來神智也逐漸恢復,雖然還很虛弱,但至少讓不少擔憂的人安了心。
第十天法事結束的時候,卿羽能下牀走路了。襄嵐端着湯藥進來時,發現她正坐在窗戶邊欣賞着外面的風景,不禁嚇了一跳,一激動,手一抖,湯藥潑了一半,笑跳着腳就去稟告皇上了。
不多久,蕭承望興沖沖地過來了,連帶着南宮洵,一進門就扯着卿羽噓寒問暖來回打量。
卿羽被他們這股熱情勁兒嚇得昏了頭,無奈道:“我真的好了,只不過外面吵得我頭昏腦漲的。”
蕭承望一聲令下,外頭一派沉寂,瞬間清淨了。
看着不久前還奄奄一息的女兒,現在完好無缺地站在自己面前,蕭承望感動的幾乎老淚縱橫,大賞了清平宮裡所有的人,還將一個人帶進來,說是指派給卿羽的新護衛。
卿羽本來還沒在意,但聽到那人請安的聲音,心裡才驀地一動,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常餘。
常餘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裡,況且他日盼夜盼就盼着有一天待在卿羽身邊,好完成沈雲珩的囑託,如今心願達成,興奮得簡直要飛起來。
卿羽一臉鐵青。這小子!太單純,這麼喜怒形於色,讓人看到還以爲他有什麼居心呢!特別是父皇,要是臨時改了主意,他可真要空歡喜一場。
想到這兒,卿羽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着蕭承望道:“父皇對兒臣關心備至,兒臣感激不盡,況且父皇先前也賜給兒臣四名高手護衛,實在沒有必要再派過來一個。”
常餘一聽這話,面上的笑容猶如當空遭了雷劈,瞬間定格,震驚得瞪大了眼睛。他沒聽錯吧?卿羽不需要他,要趕他走!
蕭承望卻是寬厚地笑了,安撫她道:“清平有所不知,這個年輕人是李府的家院,當日深夜大火,是他率先發現的火情,這才及時通報。也是他與白翼交了手,救你一命,朕看他身手不錯,又是個耿直心腸,這纔派到你身邊來。”
卿羽卻之不恭,只得應下。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尚跪在地上的常餘一眼,道:“護衛這份差事,總歸是辛苦的,你先去宮門口守着吧,若是這清平宮裡混進什麼不乾不淨的人,本宮可不如父皇仁慈,到時割下你的腦袋也只能怪你自己。”
常餘很傷心。
原來,卿羽姐當了公主殿下,就變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和藹可親心地善良的姐姐了,而是這麼冷血無情驕傲勢力。
可嘆他被宣召入宮時還歡天喜地,覺得終於能完成遠在大燕月涼城的主子的心願,保護卿羽姐安全了,更高興的是能跟卿羽姐繼續在一起,他孤身萬里來到大梁,舉目無親,唯一的親人就是卿羽姐,可如今……
唉,罷了,罷了,等完成使命,他就回到大燕,回主子身邊去,大梁的洛安城可真是個傷心地,他再也不要回來了……
常餘領了命,垂頭喪氣地去宮門口守着了。
門口本來就有兩個小太監在當值,見他過來,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便以爲是同命相連的可憐人,遂好心地開導他:“走到這一步除了認命別無他法,小兄弟,看開些,好好侍奉主子說不定會發財呢!”
常餘心不在焉道:“我纔不稀罕呢!”
小太監當他還在淨身的痛苦陰影中不能自拔,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白杏遞給他,安慰似地拍怕他的肩膀:“別愁眉苦臉了,那玩意兒沒了就沒了吧,總好過掉腦袋強。”
常餘再笨,也聽出這話的意思了,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將啃了一口的白杏狠狠擲在地上,吼道:“老子纔不是太監!”
小太監也很生氣,心想這個新來的不知好歹,但見他氣勢洶洶牙齒咬得咯吱響,也不敢再惹他,嘴裡嘟嘟囔囔着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不再理他了。
常餘萬念俱灰地站在門口角落裡,淚往肚裡流,他深深感到,自來到大梁五個月以來,頭一回如此想家……
蕭承望在看望了卿羽後,念着沒處理完的朝政,又匆匆趕回去了。南宮洵卻賴在這裡轟也轟不走,卿羽大病初癒,疲憊至極,索性不再管他,自己爬到牀榻上抱着被子睡去了。
不知道南宮洵是何時離開的,只昏昏沉沉記得他坐在牀邊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她睡意深重,竟一句都沒聽進去。待她醒來,已是暮色時分,襄嵐端來熱乎乎的銀耳粥,催促着她趁熱喝下去。
她卻將眼光落在窗臺上的鳥籠上,裡面的小黃鸝蹦蹦跳跳,叫聲清脆悅耳。
“這是……”
“這是世子送來的,說是給公主解解悶。”襄嵐一邊給黃鸝餵食一邊道,“奴婢瞧着,世子是真心喜歡公主的,公主病着的這段時日,世子他可操碎了心,那樣一個放蕩快活的世家子弟,竟也有着那般傷情的一面,生生瘦了一大圈……”
襄嵐喂完了黃鸝,轉頭看見卿羽粥還沒吃,嘴脣一動,又要開始囉嗦。卿羽眼疾手快,趕在她碎碎念之前一口氣將粥喝了個乾淨。襄嵐這才滿意地端着空碗走了。
卿羽卻喉間一陣翻涌,她撲到痰盂旁,將剛剛喝下去的粥吐了個乾淨。她有氣無力地伏在案几上喘息,宮女來報,李府大小姐李傾城求見。
李傾城長髮及腰,只用一根玉簪挽了一縷,白衣勝雪,冰清玉潔。
“大姐此時造訪,不知有何要事?”
李傾城眼皮擡了擡,語氣靜靜的:“三日後,白翼就要問斬了。”
白翼的事情,卿羽是知道的。白翼作爲李平嶽最忠誠可信的心腹,在那場大火裡對清平公主痛下殺手,一掌擊在公主胸口,造成肺部大量積血,經脈紊亂,險些喪命。按理論據,其罪當誅。
卿羽頭也不擡:“白翼囂張,殺害公主,罪不容赦,死有餘辜。”
李傾城靜靜地凝望着她:“是嗎?當時的情況,你最清楚,白翼他到底是要殺你,還是救你,你當真不知道嗎?”
卿羽終於擡頭看她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麼?”
“放過白翼。”李傾城道,“白翼是生是死,全仗你一句話。”
白翼是在救她。這一點,是事實。
當時大火焚了房屋,外面的人亂作一團,只有裡面的她鎮定若素。因爲,那場大火是早就計劃好的。
在她女扮男裝隨南宮洵進入李府,她在湖心小亭裡遇見李傾城時,她們就達成了合作。
面對共同的敵人,即便是陌生人,都會同仇敵愾的吧。況且,她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七年,雖然情意淺薄,但在報仇這件事上,到底會形成盟友。
是的,李平嶽是李傾城的親生父親,卻也是她最爲痛恨的仇人。
她們裡應外合,細細謀劃,就連在蕭承望面前的“偶遇”,都是刻意製造的。
李傾城是李府長女,位份尊貴,身邊少不得巴結表功的人,養出幾個心腹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在大火前一天,她就指派人在那間房屋周圍潑了火油,晚上清平公主的突然駕臨,讓李平嶽措手不及,根本沒時間揣摩她的目的。
直到大火燃起,李平嶽才幡然意識到,自己上當了,竟然還是自己最爲看重的長女背叛了自己。
他痛心疾首,但大勢已去。
他指使白翼衝入火海救人,也只是想在最後關頭挽回點什麼,只要清平公主性命無礙,一切便可從長計議。
可是,卿羽和李傾城既然設計到這一步,那麼必定是步步爲營萬無一失的。她們算好了李平嶽會命人衝入火海救人,即便沒有,房間也留了脫身的出口。
於是白翼衝進去後,並未順利地帶走清平公主,反而清平公主與他大打出手,招招致命,逼得他不得不下手重了些,而她見機迎上他重重一掌……
一切水到渠成,天衣無縫。
蕭承望必然會勃然大怒,徹查此事,那個對清平公主下“殺手”的人,註定難逃一死。
說到底,這一切只是個陰謀,一個預先策劃好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