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個結果令她非常歡喜,因爲師兄不費一兵一卒、兵將們也不用流血犧牲,就贏得了勝利,旗開得勝,五萬兵馬收入囊中,這對此後的戰役十分有利。
酒過三巡,諸人敘起了舊。從他們的言談之中,卿羽才得知,原來姜平川與韓世超、嚴城、何當等人當年同朝爲官,都是舊相識。
當年周宣發動兵變之後,對周勳在位時的心腹大臣一概不敢予以重用,能削的削,能免的免,能殺的殺。當時姜平川官至驃騎將軍,不但在朝中的威望很高,民間也對其極爲擁躉,周宣一時動不了他,便胡亂尋了個收受賄賂的由頭,將他貶至荊玉州,賜了三萬兵馬。
雖然名爲守城大將,但山高皇帝遠,等於削了權,且基本上後半輩子升遷無望了。
姜平川閒不住,除了平日的巡城,他自己召集了人馬,組成一支兩萬隊伍的姜家軍,加上朝廷賜的三萬,如今荊玉州里,能爲他所用的統共五萬,這些,他全都給了周顧。
“當年若非得遇先帝知遇之恩,恐怕我現在還是一名砍柴的樵夫,”姜平川久逢故人,喝得微醺,“先帝看重我,封我爲驃騎大將軍。我先後奉旨三次西征,打得那西域小國一個個談我姜平川色變。”
說到這裡,他似自嘲地笑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周顧:“先帝賜我兵權,是要我保家衛國,抵禦那些犯邊的亂匪賊子,可並沒有讓我抵禦他的兒子。”他忽地站起身來,拔高了聲音,“拒太子殿下於城外,斷非忠臣所爲!昏君無道,人人得而誅之,太子爲民請命,爲匡扶我大陳江山社稷而來,我姜某今日奉上五萬兵馬,助太子殿下收復昔日山河,開創太平盛世!”
說罷,他仰頭飲盡杯中酒,將空杯擲與地上,雙膝跪地,朝周顧端端正正叩了一個響頭,再擡起頭來,已是滿目渾淚:“當年奸佞篡位,臣遠在關外未能及時趕去救駕,待臣趕回京城時,先皇已經……這十八年來,臣做夢都在自責,卻沒想到,老天佑我大陳,太子竟還活着……”
他說得激動,肩膀劇烈地抖動着,彷彿隨時都會一頭栽下去。
在座之人無不熱淚盈眶,周顧要攙他起來,他卻執意不起:“臣沒保護好先皇,十八年前就該自刎於先皇陵前,臣苟活至今,並不是貪生怕死,而是放不下這一城百姓。先皇在世時,一再跟臣子們說,這大陳的江山,乃先祖一寸一寸打下來的,只要爾等一日安在,就一日不能懈怠。臣是個粗人,大道理懂不了幾個,但只要是先皇說的,臣拼死都要維護。”
一番慷慨陳詞說得卿羽跟着抹了幾把淚,她也明白了,上次的一戰,不過是做做樣子給朝廷看罷了,好爲師兄們的全身而退流出時間,這次一役,他終於表露了本心。
周顧也禁不住紅了眼圈,將他從地上扶起來,雙手一抱拳,道:“姜將軍鐵血丹心,父皇他在天有靈,也定會明白將軍的情義。”
姜平川揩了一把老淚,道:“臣在有生之年,能等到太子捲土重來,死而無憾了。”
何當正專心啃着一隻蹄髈,聽了這話忙道:“先別忙着說死,等太子剿了奸佞榮登大寶,你纔算得上死而無憾呢!”
嚴城附言道:“姜將軍身經百戰,戰況豐富,往後,太子殿下還要仰仗姜將軍提點,能早日完成收復大業,才能早日慰藉先帝的在天之靈。”
年愈六旬的韓世超老將軍也道:“姜將軍麾下五萬精兵,是跟了將軍多年的戰士,怕是隻有將軍的號令,衆人才能心服口服,也才能發揮出最大的鬥志。”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皆是苦心相勸姜平川加入到周顧的戰隊中來。
卿羽看着衆人的言行,好像明白了一些東西。大師父他們勸姜平川加入舉事計劃,一個最大的原因自然是看重他的軍用才幹,當下正是用人之際,得了姜平川這個昔日的驃騎大將軍的助力,事成把握就多一分。
另一個原因,就是防止姜平川自殺。方纔姜平川言辭裡將“死而無憾”說到檯面上,一開始她並未聽出什麼弦外之音,只以爲是在對先皇和眼前的太子表忠心罷了,但接下來二位師父連同韓老將軍的態度讓她忽然想到,姜平川怕是生了殉城之意。
雖然他對周勳忠心耿耿,但到底是受了周宣的封,如今是奉周宣爲君,他一個奉命守關的將臣,誓是要與荊玉州共存亡的。眼下荊玉州城破,於情於法,他都難逃其咎。
想到此,卿羽一陣心驚,再去看他,卻見他已掩面痛哭。
年過半百的老將軍,黃沙百戰穿金甲,也曾官至一國驃騎大將軍尊享無上榮光,也曾被削位奪權遠遠打發至邊塞枯守一座城,他經歷過國泰民安的太平,也見證過江山易主的動盪,人生的大起大落他已嚐遍,唯一的缺憾,便是對先皇未盡的忠義。
如今先皇的遺孤再反朝局,他看到了這一天,又是欣慰又是不忍,接下來是生是死,於他而言,都是一項難以取捨的抉擇。
宴席散時,已近午夜,大家各自散去回房休息。周顧飲了不少酒,卿羽扶着他跌跌撞撞回到房間,剛剛替他脫下靴子,便被他扯住手腕,一把帶到了牀上。
翻身壓她在下,他的目光攜了幾分醉意,卻是出奇的澄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忽地俯身吻住了她的脣。
許是醉意使然,他的吻夾雜着濃郁的酒香,粗重而暴虐,彷彿要把壓抑了十多年的感情都在這一刻宣泄出來。
卿羽被他吻得意亂情迷,雙手不自覺地攀上他的肩膀,笨拙地迎合着他,卻在他吻上自己脖頸的時候,突地清醒了。
不知爲何,在那一瞬間她想起了沈雲珩。他冷冷地盯着她,一言不發,那種眼神,是她們訣別那夜,他說不出的哀傷和憤怒。
一種沒來由的慌張感擊潰了心神,她一失手,狠狠將周顧推開了。
完全沒有防備的周顧被她推了個踉蹌,她漲紅了臉,侷促地站起來,不知說什麼纔好。
周顧站穩了身子,以手扶額,閉上眼睛喘息了幾下,才低低道:“對不起,我可能喝多了……”
她咬住嘴脣,搖了搖頭。
周顧沉默了片刻,道:“你放心睡吧,”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又不再說了,自己走到另一邊的涼榻上躺下,閤眼睡去。
卿羽呆呆地看他很快遁入沉睡,不知怎麼,心裡涌動着異樣情愫。
默了一刻,她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腦袋,心裡哀嘆着,蕭卿羽啊蕭卿羽,你可真是個笨蛋慫包!你偷偷戀了十多年的師兄主動投懷送抱了,你竟然還把人給推走了,簡直,簡直是愚蠢至極不可理喻!
哎等等,難道敞開心扉接納了他,就不愚蠢、可理喻了麼?……
想到此,臉上騰起火辣辣的灼燙感,她心虛地裹住被子滾到牆角,逼迫自己閉上眼睛趕快睡覺。
可越是這樣,越心煩意亂,她翻來覆去了幾回,仍是睡不着,望見窗外月色透過窗櫺打進來,分外皎潔,索性披衣而出,去外面散散心。
天上月朗星稀,萬籟俱寂。邊關的月亮似乎更大更圓,銀亮亮地掛在頭頂,彷彿一伸手就會夠着。
這將軍府修建得甚爲簡樸,假山假水花園草坪等點綴之物一概沒有,兩進兩出清一色全是瓦房,不由感嘆姜將軍的克儉家風。
白日裡師兄說“吏治清明,百姓自會安居樂業”,可見姜平川真乃一方好官,在荊玉州定然很受百姓擁戴。
夜間寒涼,她裹緊了身上衣,仍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在廊子裡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回去,突然眼角捕捉到一抹黑影,她心頭登時一緊,閃身至暗處藏起來,但見幾十個黑衣人從天而降,落至院中,未曾發出半點聲響。
擁有這般輕功內力的,都是絕頂高手,這羣人深夜來此,絕非善輩。
卿羽飛快地盤算了一下,這裡是前後兩院的連接處,黑衣人的目標顯然是後院的姜平川一家人,師兄的人均在前院歇下,她若此時去前院喊人,只會打草驚蛇,置姜將軍家人於危險境地;但若她一人前去阻止,只怕是凶多吉少。
思量間,便見那黑衣人從各個房間裡擡出了幾個麻袋,依照情形來看,裡面裝的是人,想來是暗中下了迷藥,或是將人打暈,偷出來的。
黑衣人湊到一處,相互打了個手勢,便紛紛捉住自房頂處垂下的繩索,意欲飛身離去。
前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對方便得逞身退了,看來是謀劃已久,有備而來。卿羽再顧不得多想,飛出袖間的短刀,斬斷了第一個黑衣人手上的繩索。
對方應聲而落之時,她已飛入院中,牢牢接住旋着飛來的短刀,向着對面幾十個黑衣人喝道:“閣下深夜造訪,不與主人家打聲招呼,拿了東西轉身就走,此等行爲豈非不太禮貌?”
黑衣人顯然不想做出太多動作驚動更多人,爲首的那個一言不發,向着左右遞了個眼色,左右兩人立即會意,放下肩上的麻袋就與卿羽拉開交手之勢,而其他人則抓住繩索向外撤退。
“慢着!——”卿羽大急,短刀出鞘,寒光一閃,又是斬斷一根繩索,而此時那兩名黑衣人已飛撲過來,糾纏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