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羽又急又怕,跌跌撞撞地拉住每一個過路人詢問,從一開始勉力的冷靜自持,到後來的斷斷續續情緒失控……路人也從一開始的客氣搖頭,慢慢變得像躲瘋子一樣躲着她。
她披頭散髮,眼角不斷溢出冰涼的淚滴,將她精緻的妝容衝得花裡胡哨,心智茫然間,步子也虛浮起來,跌了幾跤,衣衫鬆亂,宛若女鬼在街上橫衝直撞,惹得人們跳着腳遠遠避開。
“奶孃,你在哪兒?”在跌了不知第幾次後,她索性坐在地上,任由旁邊的一汪污泥蜿蜒地順着衣角攀爬,將上乘的絲綢料子浸了個透,而她目光呆滯地仰臉看着身邊對她繞道而行的一張張陌生而驚恐的臉孔,看了一刻,雙手捂住臉,大顆大顆的淚珠由指縫間滲了出來。
奶孃,我一路行來,已是一無所有,如今,竟連你也不要我了麼?……
襄嵐找到她,看她這副狼狽模樣,心疼的直掉淚,惦記着宮裡的宴會,只得小心翼翼地提醒:“公主,我們還是先回宮吧,若是遲了……”
常餘和石伯他們也都圍了過來,相互交換了個眼神,看來亦是沒有線索。常餘蹲下身,想開口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卻又不知說什麼好,急得心裡一團亂麻,心想若是陸霄在就好了,他腦子靈光,嘴巴也快,纔不會像自己這麼笨。
好好的一個大活人,還會丟了不成?石伯佝僂着背一邊不住地踱着步,一邊苦苦思索着,忽然,他雙手一拍,喜道:“我想起來了!從裁縫鋪回家還有一條路,但因比較崎嶇不平,平時人們是不從那裡走的,卻是離家比較近的……”
卿羽像是看到了希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在哪裡?快帶我去!”
果不其然,在這條荒僻的小路上,她找到了她的奶孃。
天邊升起一輪圓月,光線皎潔,清影照透天闕。
是在一處黑暗的角落,連普照萬家的月色都鋪不到的地方,一灘污水裹了她滿身泥漿。
卿羽顫抖着手拉她起來,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冰涼涼的,順着她的力道坐起,瞬間又向後軟軟地倒了下去。
常餘眼疾手快,從身後抱住了奶孃的身體,纔沒讓她又躺入骯髒的泥水裡。而卿羽這也纔看清,那灘污水,竟是紅色的。
是奶孃的血染透的。
她跪下身去,將奶孃抱在懷裡,小聲地囁嚅着:“奶孃……”
奶孃的身子尚未冷透,她本是醫者,在鮮血中救人無數,但此時此刻,作爲醫者本該有的冷靜全然打破,她整個人都似被定住了一般,身體僵硬着,大腦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
常餘伸手去探奶孃的鼻息,感受到一息尚存,趕忙推卿羽一把:“奶孃還活着,卿羽姐,現在該怎麼辦?……你倒是說句話呀!”
卿羽被他的呼喊叫回來一絲意識,話不成句地自言自語:“對,對,我是大夫……我不能慌,奶孃還活着,我要救她……”
她的手哆哆嗦嗦顫成一片,頓在奶孃的脖頸上,心智混亂,竟半天找不到脈動,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抖抖索索地去查看奶孃的傷口,手指不聽使喚,雙手沾滿了鮮血,竟也沒找到傷口在哪裡,心急之下,擡手劈臉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這個嘴巴子下手之狠,直抽得臉頰一陣麻木,沒有感覺到疼。襄嵐慌忙按住她的手,以免她再做出更瘋狂的舉動來。
常餘將奶孃身子放平,附耳貼在她臉上,急忙喊卿羽:“奶孃在說話!”
卿羽撲過去,緊緊握住奶孃的手,將耳朵附過去。
“奶孃,你在說什麼?……”
寒夜寂寂,四下只有孤獨的風,一顆流星自天際無聲無息地劃過。
最後一口氣也沒了聲息,奶孃躺在卿羽懷裡,平靜地睡去。
卿羽此前還慌亂的滿眼淚水,但此際,她卻一滴眼淚也沒有了,神色出奇的淡然冷靜,彷彿一切都未發生。
“奶孃,你是不是累了?讓小羽給你唱首歌好不好?”奶孃安詳地闔着眼,似是睡着了,卿羽將她一頭凌亂的白髮一點點地捋順,手道輕輕的,緩緩的,像是怕驚醒了她一般。
“花喜鵲,站樹杈,搖搖大尾巴,衝我叫喳喳:阿婆早起去趕集,買來你最愛吃的大花梨,你還賴牀睡大覺,真是個大懶瓜……”
歌聲輕柔悠長,迴響在萬籟俱寂的夜裡,充斥着每個人的耳膜。石伯揩一把渾濁的老淚,發出一聲沉重的低嘆。常餘暗自紅了眼圈,背過身去不忍再看。
卿羽沉浸在歌聲裡,脣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目光遊弋在一片黑暗之中,而她的眼睛,清亮得似乎能淌出水來。
小時候啊,奶孃的懷抱是她最安心的歸處。躺在她溫暖的臂彎裡,枕着溫柔悠揚的歌聲入眠,無論受了多大的驚嚇,總能一夜好夢。
猶記得有一回,因爲僕人捉上來一條小金魚,她與二姐傾雪起了爭執。傾雪比她大兩歲,個子也比她高半個頭,高高托起小金魚已讓瘦小的她夠不着。面對她的囧相,傾雪挑釁地冷笑,揚手將小金魚狠狠摔在地上,竟摔出一抹嫣紅,生生給摔死了。
她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小金魚的死狀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傾雪拍拍手,揚長而去。不多時,傾雪帶着李平嶽怒氣衝衝地過來,哭得梨花帶雨地指着她向李平嶽控訴:“就是她,把小金魚摔死了,小金魚太可憐了,我沒有保護好它,嗚嗚嗚嗚嗚嗚。”
李平嶽聽信傾雪的一面之詞,事實上,只要涉及到卿羽的,李平嶽從來不問青紅皁白就問卿羽的罪。李平嶽一手將卿羽拎起來,衆目睽睽之下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叱罵道:“不成器的東西!小小年紀就這般心狠手辣,若不好好訓教,日後長大了還了得!”
她流着淚小聲地辯解:“不是我……”
李平嶽更火了:“不是你,難道會是傾雪不成?撒謊成性,家族敗類!”
可嘆那時她不過五歲左右,就被李平嶽定下如此惡毒的罪名。府裡的下人們遠遠地看着,竊竊私語,看向她的目光半是憐憫半是嘲諷。
爲了“訓教”她,李平嶽要將她丟進柴房裡餓上三天,是奶孃衝了過來,對着他又是哀求又是磕頭,直將額頭磕破了皮,流出的血淌了滿臉,李平嶽才鬆了口,拂袖而去。
奶孃抱她在懷,面帶微笑地哄着,夜裡她睡不安穩,奶孃一遍遍地撫摸着她小小的身體,一遍遍地哼唱着溫柔的歌謠,直至天亮。
因爲她的緣故,奶孃在李府的地位都要矮人一等,不僅同輩的嬤嬤婆子排擠她,就連小輩的丫鬟小廝都對她沒有好臉色,但奶孃都一一應承了。
奶孃原本有很多機會可以奔向更好的生活,只要同李府裡最卑微的三小姐劃清界限,或者同旁人統一戰線,一起欺侮她,便可順利投身到對方陣營。
但她沒有。
她將脊背留給別人投來的冷嘲熱諷,將懷抱留給她最疼愛的小羽。
爲了小羽得到幸福,她甘願做出一切犧牲,甚至不惜爲乞爲丐裝瘋賣傻十餘年,只爲有朝一日遇着皇帝,點破一樁隱秘,讓小羽認祖歸宗,過上不再受人欺凌的好日子。
奶孃,你爲小羽做了這麼多,小羽還未來得及報答呢,你怎麼就走了?
你不是還要聽小羽講在外的有趣經歷嗎?你起來,小羽馬上講給你聽。
奶孃,父皇答應我,要帶你進宮與我在一塊,讓你享清福呢,皇宮很大很漂亮,你隨我去看看好不好?
小羽面前的路不好走,還要你提點,奶孃,你若不管小羽,小羽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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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宵佳節,萬家燈火闔家團圓。
卿羽記不起自己是怎麼回了宮的,只恍恍惚惚記得長街兩邊俱是燃着的紅燭,屋檐下掛滿了絢麗的花燈,一上一下交相輝映,一路延伸而去,紛繁交織,燈火輝煌,宛若人間仙境。
她在這片仙境裡飄飄浮浮,像是醉了一般,待醒來時,已經梳洗打扮好,在宮宴上坐着了。
隔着蟬絲錦帳,樂師們的身影朦朦朧朧,隱約可見有人輕攏慢捻,有人鳴笛吹簫,嫋嫋仙樂自簾幕之後緩緩淌出,聽來如清泉流動,似環佩弦鳴,歌頌這太平人間,繁華盛世。
宴席前的舞娘們個個均是經過層層選拔,由皇家的御舞坊精心調教出來,無論是容貌還是舞姿,都美的很。此時,舞娘們均以白帛裹足,和着輕盈的樂音起舞弄清影,俯仰迴旋之間,盡得風流。
襄嵐拿來一件厚厚的外袍,低聲道:“公主,夜裡有寒露,奴婢給您拿件衣裳,您披着吧。”見卿羽只是專心地欣賞歌舞,對這話置若罔聞,便鼓起勇氣,將袍子給她圍上了。
今年的元宵家宴,蕭承望很是高興,召集了在京的所有皇室王侯,準允其攜家眷出席,後宮的妃子昭儀,連同十幾個美人都承蒙聖恩,列席在位,個個臉上洋溢着歡欣的笑容。
蕭承望的高興,一大部分原因源自慶祝清平公主的迴歸,被邀在席的人們心知肚明,醞釀了一堆祝願和讚美的吉祥話,只待歌舞完畢,擇機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