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你容易,但那樣太不解恨了,”他饒有興味地盯着她,脣邊的笑容逐漸放大,“親眼看着一個曾經愛你愛得死去活來的人轉換性情,回過頭來折磨得你生不如死,這種感覺纔是最過癮,不是嗎?”
眼看卿羽不再說話,林乘南心知此言戳中了她的痛處,一時笑容更盛了:“沈雲珩和周漢旗交戰,你希望誰贏呢?這可不是小打小鬧的遊戲,一方贏了,另一方就是死。人的願力有時候是很靈驗的,不知清平公主的一顆真心,究竟是向着誰呢?”
寒風獵獵,吹襲眼角,她籠着袖子站得很值,彷彿對一切都無畏無懼,但林乘南的話卻真真實實地迴旋在耳際,擊入心湖蕩起層層漣漪。
“本王是清平公主的未婚夫,她自然是會向着本王了!”一語輕笑隔空傳來,沈雲珩已不知何時立在了廊子那頭,玄衣纁裳,腰繫玉帶,面上笑容優雅閒適,踱步過來時自然地攬住了卿羽的肩頭,面向林乘南笑道,“林大將軍的這個問題着實無趣,清平公主對本王一片真心,如今更是在這等輸贏對決的大事上面,難道還會偏心外人不成?”
林乘南面色稍有收斂,按照禮數向他行了禮,笑道:“清平公主與末將閒話家常,這才隨口說笑,讓成王爺見笑了。只是末將想起清平公主與那前陳太子亦有些交情,當年公主爲他吃盡苦頭,甚至不惜豁出性命,如今兩軍交戰,想必公主也很爲難。”
林乘南的話暗藏玄機,沈雲珩卻是不以爲然,道:“交情歸交情,豈能與本王相提並論?我倒看不出阿羽有何爲難。”他笑得風輕雲淡,將卿羽往懷裡一帶,備顯親暱,“林大將軍有這等閒心,不如多關心關心戰事。這人吶,若是沒有軍事天分,就需後期多加努力,不然去年失守易雲關,今年再丟掉信安城,搞得城破國亡,可就是千古罪人,再也翻不了身了。”
要論含沙射影夾槍帶棒的本事,林乘南已經很拿手,但沈雲珩顯然更勝一籌。卿羽微微揚起頭看他,只見他春風滿面氣定神閒,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的年輕男子,帶着幾分傲氣和霸道,對待一切都散發着鎮定自若的自信氣場。
林乘南臉色微變,最終也只是禮貌一欠身:“末將就不打擾成王爺和清平公主了,先行告辭。”遂轉身走了。
卿羽看着他忿忿離去的背影,心裡只覺痛快。肩上赫然一輕,沈雲珩已是放開了她,轉而抓住她的手,直拽入房內。
他斂了所有笑意,眉心微皺,眸子冷漠深沉,與方纔那個嬉笑怒罵盡得風流的人迥然不同,甚至是有些粗暴地將她鬆開,她一個重心不穩,及時扶住了桌沿兒方纔不至於跌了。
原來,在人前對她的百般維護和愛惜都是逢場作戲而已,現在眼前的這個他,纔是對她的真實狀態……他竟厭惡自己到了這般地步了麼?
卿羽眼看他闔上門,轉身朝自己走來,冷峻的面容宛若寒夜裡的冰凌,散發着深不可測的寒意。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卻被他搶先上來一把扣住了腰,迫使自己緊緊地貼在他身上。
“方纔林乘南問你的那個問題,我倒真有了興趣,”四目交投,他的眼神深邃幽暗,“我和周顧,你究竟希望誰贏?或者說,你希望誰活下來?”
她望着他,嘴脣微顫,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但這種沉默更激發了他的不甘,手上更加用力地箍住她:“爲什麼不說話?我只想要個答案,你心裡究竟在想什麼,這場生死較量,你到底希望誰贏,你說啊,怎麼不說?!”
他的手臂剛健有力如同鐵鉗,痛感傳入皮骨,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快斷掉了,望着他極度渴望的迫切眼神,以及因發怒而扭曲的五官,不知怎的,她忽然很想哭,卻是極力忍住喉間泛起的哽咽之氣,緩緩道:“我不希望他輸。”
說完這句話,她閉上眼睛,不敢再看他。雖然沈雲珩已然隱約猜到這個答案,但親口聽到她說出口,還是不可避免的心底一顫,那種感覺,是最後一點希望的燭火也殆盡於暗夜,他墜入寒潭,冰冷的潮水自四面八方洶涌襲來,頃刻間將他吞噬,每一次呼吸都是徹心徹骨的痛。
他終究是輸了。撐過了那麼多個寒冷孤寂的日日夜夜,到最後他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緩緩放開對她的禁錮,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他忽地笑了。有很多時候,他以爲自己就快要得到最想要的東西,只差那麼一點點,他只需再努力些,就能達成所願。卻不想,那些都是幻覺,是他的自欺欺人。他像個傻子一樣活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裡,待到夢醒時分才發現其實自己一無所有。
失去了她,他確然一無所有。
“若是師兄輸了,他就會死,我不想他死。”她垂下頭,掩住所有情緒,聲音細弱平靜。
暴怒情緒猶如護身的遁甲,失去了便只剩頹喪和脆弱,將手在袖間半握成拳,說出的話音帶了幾分沙啞:“若是我輸了也會死呢?”
她微微一愣,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房間裡靜得只餘寒風拍窗之聲,蕭索又寂寞。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低低道:“那樣的話,我陪你一起死。”
話音雖輕,但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短短几個字,她似乎用了畢生的勇氣,說出來頓覺輕鬆,那一瞬間好似壓在心口多日的大石終於落地,將她的真實心跡展現無遺。
但空氣安靜,無人給她迴應。
擡頭一看,才發覺室內早已空空蕩蕩,不知什麼時候他人已經走了。
原來,他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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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況緊迫,明日便是決戰之日,行宮裡依舊歌舞昇平,絲毫沒有要打仗的慌張敢。周宣日夜耽溺聲色犬馬,常見歌舞坊的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進進出出,卿羽留意過幾回,卻是沒有見到過靈煙閣的姑娘們。
後來打聽得知,靈煙閣獻壽時的一支《別枝驚鵲》甚得周宣歡心,尤其那領舞的孫姑娘令其念念不忘。事後周宣派人去請,才得知那孫姑娘已經贖了身連夜遠走高飛了,無人知曉她去往了何處。周宣很是鬱悶,又礙於出了信安城已是周漢旗勢力範圍,不便廣而告之地去捉拿,一怒之下就封了靈煙閣。
無能的人總是以遷怒他人來顯示自己的威力,昏君更甚。卿羽很是氣憤,但轉念一想,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被周宣下令懲罰了的人,別處不敢收容,歌舞坊之類的行當定然不能再做,說不定花娘已經遣散了姑娘們,大家各謀生路,做點小生意也不錯。還有那孫姑娘,得了賞金之後一刻也等不及,因爲她渴求的不僅僅是自由,還有尊嚴。
如此想來,卿羽還感到幾分欣慰。
但明日的戰事仍煩擾着她坐立不安,沈雲珩和周顧的對決是她此生最不願看到的局面,竟無法逃避這種安排,這就是命運對她最殘忍的懲罰。所以,她不會再想着要去改變什麼,無論是什麼結果,她都要咬牙應承。
前幾日下了那場大雪,之後連日晴天,至今日冰雪完全消融。太陽高懸頭頂,照得大地暖洋洋,她籠着袖子坐在門檻曬太陽,享受這難得的悠閒時光。明日註定會血流成河的景象不必再想,此時此刻,就讓她做一個閒人,假裝歲月靜好,可以百世長安。
直至面前多了一雙戰靴,卿羽擡眼望去,看到那張熟悉的常餘的臉。
常餘生就一張娃娃臉,毫無威嚴可言,明明一本正經,依舊讓人當真不起來,這可真是個令人悲傷的事情。但歲月的厲害也當仁不讓,將他的稚嫩之氣削去大半,尤其現在戎裝在身的時候,令卿羽恍然發覺,這個曾經在寂寞樑宮陪伴自己的少年,已經長成大人了。
“常餘,有什麼事嗎?”她靠着門框仰頭看他,順便拍拍身旁的門檻,笑道,“今日天兒好,坐下來一起曬太陽吧。”
常餘卻是不爲所動,眸光閃動間,已是屈膝向她跪拜在地。
卿羽大驚,慌忙上前拉他起身:“你若有事就與我直說,何必如此?”
常餘巋然不動,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沉肅,堅定道:“我今日前來,只想問卿羽姐一句話,卿羽姐是否真的對殿下沒有一絲情意,甚至不顧他的生死?”
卿羽惶惑不已:“這話從何說起?”
常餘情緒激動,深吸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失態,道:“我知卿羽姐對那前陳太子情深義重,但請你也能不能爲殿下想想?殿下對你的心意,蒼天可鑑,只要是你請求的事情,無論多難他都會去做,其間痛苦和磨難只會自己扛。說句不該說的,殿下他並不欠你什麼,他願意爲你放棄所有,只是因爲愛你,但這並不能成爲你再三傷害他的籌碼。人心都是肉做的,卿羽姐你若還有些惻隱之心,就請顧念殿下對你的一片真心,也替他考慮一次吧。”
卿羽仍舊彎腰維持着攙扶他的動作,這一席話聽在耳中令她迷亂了頭緒:“常餘,我好像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你先起來再跟我細說,好嗎?”
她是曾請求過沈雲珩高擡貴手,不要與師兄爲難,但沈雲珩並未答應,之後她也便再沒提過。而且,這種事情本是陳國內政,沈雲珩作爲外援,即便是戰敗,也犯不着上升到生死的地步吧?
但常餘凝重的臉色和沉痛的語氣,分明昭示了此次事件的嚴峻性,卿羽心底忽地涌起不詳的預感,抓住常餘道:“你慢些說,不,快些說,沈雲珩是不是會有危險?”
她急得語無倫次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若是沈雲珩有什麼閃失,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常餘,”沈雲珩及時趕到,看到這副場景,凝眉喝道,“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