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顧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得到她這般答覆,他的眸子依舊冰涼深沉,卻是摻雜了驚異與不解。
“二師父也很好,”卿羽就着手裡精緻的酒杯,細抿了一口,辛辣入喉,竟逼得眼角都有些酸意,“林將軍是個重信的人,不會傷到我和二師父。”她擡起頭來看他,笑得清麗無雙,“師兄,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所以專門過來看我,但你看看,我不是很好麼?你且安心回去吧,你在這裡,我會不安的。”
不安?……爲何會不安?是我打擾到你了麼?還是,你終於找到了你想要的……
周顧心底泛起苦澀,雙手半握成拳,死死忍住自心間傳來的戰慄感。
“你看,太子殿下,並非我執意要留你的軍醫在我這裡,而是她自願留下,不願跟你回去呢!”林乘南大笑道,向他又一舉杯,“來,我們繼續喝酒!”
周顧對他的話罔若未聞,只凝注着卿羽,妄圖從她的臉上尋到蛛絲馬跡,只要她有一絲鬆動,流露出痛苦或爲難的表情,他都會不顧一切地將她帶走。哪管林乘南會將他怎樣,此時此刻,他只在意她一個人。
可是,她的笑容溫雅和煦,沒有半分破綻,似乎……她真的很好,真的不願跟他回去。
是哪裡出了錯?究竟是哪裡出了錯呢?這才短短不過半月未見,她竟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是在責備他沒有及時來救她嗎?還是在怨他將她丟在敵營這麼久任她備受煎熬?
可是,她的突然不知所蹤,一度讓他慌張無措,他找不見她,急得要發瘋,直至昨日,探子才輾轉打探到她在林乘南這裡。得到她的下落,他半刻也等不了,天不亮就入城,爲能見到她,爲讓林乘南放下戒備,他不帶一兵一刃,隻身前來。
江山霸業,千軍萬馬,他都顧不得了,一心想要見到她,將她帶回身邊,再不會容她離開半步。
可如今,他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這就是他奮不顧身得到的結果嗎?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他似在問她,又似在自言自語,冷峻的面上猶如被利刃劈開一個缺口,那般傷情神色令她心痛不已,避過頭去不忍再看。
“哪有那麼多爲什麼,師兄,我只是累了,”她垂了眸,盯着手中酒杯上細密的花紋,淡淡道,“自從跟了你,我無時無刻不在擔驚受怕,流血,死亡,痛苦,絕望,每一天都在眼前真真實實地上演。來到這裡,我得到了久違的安寧,哪怕只是假象。原來,看了那麼多黑暗,竟差點忘了自己一直是憧憬着安穩祥和的。”
衣袖遮住了緊握的雙拳的顫抖,聲音卻還是穩的,他恢復了往日淡漠的表情,輕聲問道:“你說的,可都是真心話?”
她嗯了一聲,點點頭:“是的。”
他靜默一刻,伸手端起面前的酒杯,仰脖飲盡,而後將酒杯放回桌案上,發出極低沉的悶響,如同他的聲音:“也好。”
他站起身來,從她面前走過,鏗鏘有力的腳步,每一步都如一片鋒利的刀刃在心上劃出一道道口子,傷口之深,幾乎不怎麼流血,卻痛徹入骨。
他的身影蕭瑟卻冰冷,彷彿一旦踏出這門,便再不會轉身。
指間的酒杯赫然傾倒,順着桌沿兒滾落下去,下面鋪了柔軟的羊絨毛毯,幾乎沒有發出本分聲響,只是流出的液體浸溼了上面繡着的一朵小花。
“等一下!”在他的步子頓在門檻之處時,她終於喊住了他。
猶如跌落谷底的人重新看到陽光,聽到她的這句話,周顧霎時頓住腳步,回過身來,充滿希望地望着她。
卿羽已自席位上站起,與他遙遙相對,目光卻是冷清的:“師兄,你我有過情愛盟誓,如今我既背叛了你,便無顏再苟活下去,今日,我們做個了斷,從今往後,你我死生不復相見!”
話音一落,說時遲,那時快,她已自袖間抽出一把短刀,比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刺了下去!
狀況突發,挽救不及,林乘南手中的酒杯借力飛衝出去,卻也只是砸到刀柄,迫使刀刃偏移一寸方向,仍是深深刺入胸膛!
“卿羽!——”周顧失聲喊道,飛身撲了過來,抱住她墜落的身體。
林乘南一腳踢翻了面前的案几,閃身衝上來,刺目的鮮血頃刻間染紅了她的白衣,他又怒又急,大聲喊道:“快傳太醫!叫吳敬實過來,叫所有的太醫都過來!”
周顧抱住她,所有的冷漠和驕傲煙消雲散,看到她倒在自己懷裡,被鮮血染滿了身體,突然間恐懼得要死,卻還安慰着她:“不要怕,卿羽,不要怕,你會沒事的……”
卿羽握住他的手,努力地笑着,眼淚卻是自眼角不住地滑落:“對不起,師兄,對不起……”
她想有太多話想要對他說,可是每一次呼吸都是巨大的疼痛,喉間涌上一抹腥甜,稍微用力一咳,便是一口血水涌出。
她看到他焦急不堪的模樣,看到他的臉上因爲害怕擔憂而扭曲戰慄的肌肉,看到他眼底盈然浮起的淚滴……
她多想告訴他,不要難過,這一切都是她自願的,只有這樣纔會解脫……可她完全沒了力氣,只是感覺好累啊……好像很久都沒有休息過了,濃重的睏倦之感覆蓋過來,眼前的他漸近虛無,終於化爲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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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已近十月,邊城內外一派蕭索,涼風席捲着地上的落葉,迎面吹來。
周顧和林乘南站在門外,一同望向前方虛無的空氣,彼此靜默無話。
有太醫來來往往,身後的那扇門掩住了一切,裡面那女子的生死成了二人共同的牽掛。
吳敬實一邊拿毛巾擦着手,一邊皺着眉頭從房裡出來,周顧先林乘南一步,衝上去便問:“怎樣?”
吳敬實看了看他,還是走到林乘南面前,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恭敬回稟道:“那一刀雖然扎得深,所幸偏離了心臟,沒有扎到要害。微臣已替公主上了藥,往後需仔細修養着,傷口自會逐漸癒合。”
林乘南似是鬆了一口氣,揮手遣退了他。
吳敬實一聲“公主”讓周顧難掩震驚之色,林乘南注意到他的表情,挑起眉梢閒閒笑了:“當初蕭卿羽在得知我曉得她的真實身份後,也同你一樣不可思議。我就奇了怪了,你們是有多厭惡這個‘公主’身份,還是,根本就瞧不上我打探查實事情的能力?”
卿羽的“清平公主”身份,周顧早就知曉,他卻從不跟她提及有關樑國的任何人和事,只因這個身份同大燕的皇長子沈雲珩有着不可割捨的關係。
沈雲珩求娶大梁清平公主的事情在民間傳爲佳話,樑帝的當庭應允更是天下皆知,他自欺欺人地不讓自己承認卿羽是清平公主的事實,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留她在身邊,心安理得地,順理成章地,留住她,擁有她。
他甚至自私地想,卿羽的真實身份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沒有人知道纔是最好呢……但不可否認的是,與沈雲珩的那紙婚約,即使他刻意忽視,也是真真實實橫亙在心裡的一道坎,脆弱而敏感,旁人的一句無心提點都能讓他平靜的心緒掀起驚濤駭浪。
周顧捏緊了手指,沒有理會他的話,徑直去了房內。
牀上的人兒面色蒼白如紙,在劇烈的痛感當中陷入昏睡,縱然他將步子放的極輕,仍是驚醒了睡眠極淺的她。
看見她醒來,他快步奔至牀前,伸出手來想要觸碰她,她卻閉了眼,將頭偏向一邊。
沒有隻言片語,她的這番態度已是堅決得無懈可擊。
他擡起的手指頓在半空,終究是沒有落到她面上。站在身後的林乘南目睹了一切,語氣裡半是得意半是嘲笑:“太子殿下,清平公主不願見您呢,如今公主重傷在身,正是不能被打擾的時候,您若一片好心執意守着,只怕倒更讓公主感到不快了。”
周顧垂下頭,沉默一瞬,繼而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大門外的石頭上,栓着他來時騎着的黑馬,林乘南一路送他出城,狹長的眼睛迎着冷風微微眯起,而他長身直立,散發着冷厲氣息。
“知道我爲什麼會這麼爽快地放你走麼?”
周顧握着繮繩,目光遊弋在前方高大厚重的城門上,有種說不出的陰沉:“你以爲卿羽那一刀,是刺給我看的嗎?”
她揮刀自殘,爽快利索,鮮血遍染白衣仍一聲不吭,果真只爲斬斷舊情,趕他離開?
斬斷舊情是假,趕他離開纔是真,但還有另一面意思,就是讓林乘南知道,只要他爲難周顧,那麼她就不惜身死,讓林乘南討不到半分便宜。
她的以死明志,是做給周顧看,但更多的,是做給林乘南看。
周顧剛開始不知道,但後來就明白了。從始至終,他一直都在虧欠她,他也曾暗暗發誓將來許她萬人難以企及的榮耀和高貴,可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她,虧欠她更多。
想到此處,他閉上眼睛,彷彿是心痛到了極致。
林乘南頓住步子,回眸望住他,眼中是慵懶的笑:“蕭卿羽懷揣的是什麼心思,從她拔出刀時我就已然猜到。但其實她即使不這樣做,我也會讓你平安出城。”
周顧回望過去,拿眼詢他。
林乘南長舒一口氣,道:“我們七歲那年隨先皇狩獵,我的馬驚了,若非你撲上來抱住馬腿,只怕我早已連人帶馬衝下懸崖摔得粉身碎骨,哪裡還會活到現在?”
這件事情過於久遠,具體情景周顧也已記不太清,只依稀記得因爲救林乘南心切,自己被馬蹄狠狠踢了心口,昏迷了三日才醒來。
“當年你救我一命,今日我放你一馬,我們之間兩清了,”憶起當年那樁馳魂奪魄的經歷,林乘南狠絕的眼神浮現出一絲動容,但這也只是一瞬間,待再面向周顧時,又恢復了冷酷姿態,“再次相見,互爲死敵,你我之間註定不容。一想到要與昔日的太子殿下交鋒,我還真是迫不及待呢!”
曾經的摯友,終爲彼此的心腹大患,時間果真是個極其殘忍的東西,總殺得一個措手不及。
周顧點頭:“好。”
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林乘南朝那城門下待命的將領打了個手勢,隨即厚重的門扇軋軋打開,而那一人一騎猶如離弦之箭,衝出城去。
涼風切切,風沙漫天,城門開了又關,隔絕了另一個世界。林乘南背過身去,擡頭望見一羣大雁張翅南飛,一切靜謐而安詳。
秋天到了,冬天也就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