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羽單手接過,放在一邊:“我治人無數,怎會不知自己的身體?熬幾日就好了,是藥三分毒,喝一分身子骨便弱一分。”
說着,她將手裡一直揣着的棉衣遞過去,面上是淡淡的微笑,許是在生着病,臉色有些蒼白:“我新做的,你試試看合不合適。”
周顧沒有說話,也沒有接,一雙黑眸靜靜地將她凝望着,看不出是何樣情緒。她不看他,亦沒有在意他的眼神,僵持了半刻,只好自己展開衣服,握着他的手,替他穿上。
還是比着他從前的身形做的,卻是有些寬鬆了,他又瘦了。她捏住他胸口的扣子,左右一打量,有剎那間的怔忪,繼而虛晃地笑了:“似乎不太合適……”
“其實你不用這麼辛苦,去店裡買也是一樣的。”他的手觸碰到她的手指,冰涼的溫度讓他心驚。
她繼續替他整理着一角,一直到最後一粒釦子扣好,端詳了一刻,似是喃喃着:“最後一次了。”
他有些不太明白,但見她已擡起了頭,笑靨如花地望着他:“師兄,往後我不打算再做衣裳給你了,這最後一件,你要愛惜着穿。”
他終於讀懂了她的意思,眼中掠過一絲驚詫,隨之而來的是漫天悲愴。她回身望向那西方殘陽,流霞飛舞如杜鵑開遍,美麗妖嬈,卻是極短暫,不多時便已昏暗,天地迎來一片暗影。
又止不住地咳了幾咳,她單薄的身子一晃,周顧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她慢慢推開他粗糙寬厚的大手,有氣無力地咳喘了幾下,扶着桌角站穩,頭也沒回:“我累了,師兄,你回去吧。”
身後的人沒發出任何聲響,她對着越來越暗的天看了好一會兒,再轉頭時內外空空,那隻盛滿了藥汁的碗還在手邊擱着,已經涼透。
她咳嗽着,只覺頭腦越來越昏沉,伸手取過那碗來,仰頭一飲而盡。
冷意入喉,良藥苦口,直被逼出了眼淚,她淺淺笑着,緩緩蹲下身子,將頭埋在膝間,終於可以放肆眼淚的決堤。
門外,夜幕已臨,他形單影隻地倚在門口,從來都是冷漠倨傲的面上,竟是從未有過的悲慼頹喪。
十年來,他一直都在默默地承受着她的好,卻無以爲報。他明明可以一開始就拒絕的,可他沒有。是他貪戀她的溫柔和照顧,是他的自私和軟弱,挖掘了一方致命的泥淖,讓她越陷越深,也纔會傷她如此之深。
可他又何嘗不是?愛恨會反噬,他傷她一分,他自己的痛就加倍,但他又能怎樣呢?
宿命是一件多麼可悲又無奈的事情!她是那樣一個淡靜美好的人,她該生活在繁華的太平盛世,種花,採藥,做喜歡的事,快樂無憂,而非一個看不見遠方的未來,時時刻刻擔驚受怕,祈求一個能見到太陽的明天。
他給不了她安定,便只能將她推開。
屋內響起她強抑着的咳嗽聲,他下意識想衝進去,但理智瞬間攫住了他的腳步。門框上留下掙扎的抓痕,他已然忘記了指尖傳遞到心尖的痛感。
是了,他和她的距離,只能定格在門裡門外,一牆之隔,幾步之遙。
病來如山倒,饒是她自己深諳病理醫術,但因沒怎麼對自己的風寒上心,拖着拖着竟越發嚴重起來,大師父擔憂地看着她的身子一天天弱下去,卻也只是嘆息。他是個神醫,這點風寒小症根本不放在眼裡,但面對卿羽,竟也有些無能爲力。
醫治風寒的藥統共就那幾樣,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方子里加上幾味補血補氣的藥材,倘若還不見好,便只能說明一個問題:生病之人心有阻礙,喪失了要自己好起來的意志。
縱他有着起死回生之術,也醫不好一個心死的人。眼睜睜看着卿羽的面色越來越蒼白,整個人卻還勉力笑着,他這個素來放蕩不羈的人,也生出無限愁緒來。
夜色漸濃,白露點上一支高燭,挪到牀頭,替卿羽掖了掖被角,輕喚了她幾聲,不見迴應,頓時一陣心驚,哆嗦着手去探她的鼻息,待感覺到她只是沉睡了,一顆高懸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坐在牀頭又端詳了她一刻,心生愴然,抹了一下眼角,便起身走出去了。
門口立着周顧,一雙眼睛隔着一盞燭火遙遙凝望着熟睡的人,面上籠着深重的擔心。
“若是毛毛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路過他時,白露瞪着猩紅的眼,卻是盯着面前虛無的空氣,發狠地說道。
周顧微微擡頭,手掌在袖間半握成拳。白露沒看他一眼,決意踏步而去。
冬月裡晝短夜長,街上鋪子也早早就打了烊,寒風驟起,卷着幾片枯葉飛起又落下。沈雲珩驅馬一路飛馳,迎面的夜風將肩上的披風吹得凜冽張揚,宛若撕裂夜幕的號角。
今年有災情,西北地區顆粒無收,天一入冬,老百姓餬口的食物都滅絕了,偏又賑災的糧食在路上被山賊劫走,引發朝中局勢不穩,幾個大臣爲這事天天吵得面紅耳赤。爲查清來龍去脈,他去了一趟西北,待過了十幾日再回來時,聽到她病倒的消息。
常餘雖然年紀輕,但到底是皇宮護衛出身,身手不比陸霄差,他着意讓常餘留在露鼎記,一方面是保護她的安全,另一方面,則是爲能時常聽到關於她的事情。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在他心裡向來健康充滿活力的她,竟然會生病。她處事謹慎,心思細膩,怎會讓自己染了風寒?況且她自己就是大夫,又怎會放任病情越來越重?
雖然常餘一再寬慰他說大師父已經開了方子了,他再相信大師父的高超醫術,也放心不下,剛從西北趕回成王府,收到消息,來不及換下一身風塵僕僕,便策馬奔了過來。
遠遠望見露鼎記,不似往常那般掌燈營業,一樓廳堂一片漆黑,他心下一沉,一鞭子抽下去,馬兒一聲長嘶,眨眼奔跑至門前。
他翻身下馬,還未敲門,便見大門自動開了,開門的是丫頭秋兒,乍一見到他嚇得驚叫一聲,猛然間意識到什麼,噗通跪下就叩頭:“見過大殿下!……”
他的身份在遇刺那一夜已大白於露鼎記衆人,在他還是葉白時,大家當他是友人,對他笑着禮遇,但他搖身一變成了當朝大皇子,大家對他的態度就明顯恭敬疏離了。
他顧不得禮儀,一把拽秋兒起來,開口急問:“卿羽呢?她如何了?”
秋兒回過神,掩不住面目張皇:“卿羽姐病了,”寒冷的冬天,夜間冷的厲害,秋兒卻急得直冒汗,“本來只是染了風寒,她自己又是大夫,便沒怎麼當回事,哪知突然發起了高燒,人也不清醒了,大師父開了個方子,令我趕緊抓幾副藥回來,我這……”
話還沒說完,便覺手指一空,那張薄薄的紙張已落入沈雲珩手裡,再一擡頭,便見他已縱身上馬,極快地跑遠了。秋兒一驚,急得拔腳去追,但轉念一想,料知他定然是去抓藥了,也便放下心來,又折身回去。
果然,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沈雲珩便已懷揣了幾包藥材,衝入門來。何當驚訝地看着她:“這個點了,街上藥鋪都關門了吧,你是如何……”
“去府上拿的,”他微微喘着氣,將藥包一股腦兒全塞在何當手裡,“麻煩大師父快去煎藥吧!”再顧不得多說一句話,蹬蹬蹬跨越着樓梯上了樓,直衝向卿羽房間。
然而也只是止步於此,在她的房間門口,他竟沒能邁步進去。
房門半敞,在看清房內的人時,他按上門邊的手一頓,再也沒有力氣推開。
他看到了那個眉目間藏有殺伐之氣的男人,那個心念凌厲曾與他在棋盤上殺得風雲暗涌的人,周顧。此時此刻,他半跪在牀頭,伸出一隻手來,輕觸昏睡之人的臉頰。
像在觸碰稀世珍寶一樣,忐忑着,溫柔着,小心翼翼着。
他見過他在一個深夜拒絕卿羽的時候,乾脆果斷,不留一絲餘地。但今時今日,他竟然見到他這般傷情,在不被她知道的時刻,流露出他鮮爲人知的另一面。
沈雲珩立在門口,一瞬間似乎知道了什麼。他忽地將門推開,一言不發地走進去,彎下腰將衾被裹住她瘦弱的身體,打橫抱起便走。
周顧迅速擋在他面前,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麼?”
“將阿羽丟在這裡,我不放心。”他冷冷道,側身便要繞開他。
周顧身形一晃再次截住:“她現在病得很重,你這麼折騰,她的身體吃不消。”
“吃不消?”沈雲珩怒極反笑,“她在你這裡就吃得消?至少在我那裡,我不會讓她身體生病的同時,心裡也不好過。”冷冷看他一眼,抱緊了懷中人兒,大踏步走開。
秋兒端着熬好的藥上來,吃驚地眼看着他抱着卿羽打身邊快速路過,何當站在廳堂裡目睹着一切,幽幽道:“大殿下是信不過在下的醫術……”
沈雲珩絲毫沒有要停步的意思:“大師父妙手回春,但我府裡的太醫也不是吃白飯的。”
門口,常餘已經裝好了馬車,他直接抱着卿羽進去,沉着命令道:“回府!”
許久沒見過大殿下發火的常餘,嚇得手一哆嗦,一鞭子抽下去,馬蹄撒開直衝成王府。
馬車裡,他緊緊擁着沉睡的她,見她容顏蒼白,睡得深沉,神色卻是安然,似沉浸在一個冗長憨甜的夢裡,不禁一陣心疼,將她身上裹着的衾被緊了又緊,雙臂抱住她,俯首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久久不願放開。
阿羽,要快些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