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乘南將烤熟的鳥肉放在鼻端嗅了嗅,露出滿意的笑容來,而後撕下來一片放在嘴裡一邊吃一邊道:“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他的跟班!”擡眼望見她仇視的眼神,做無奈狀,道,“這不是很明顯麼,仗打完之後沈雲珩就被他那些忠誠的部下帶走了,我怎麼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仗打完了?結果如何?誰勝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結果,一把抓住他手臂,急切問道。
他低頭看了看她覆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挑眉一笑:“那你希望是什麼結果?”
卿羽在他不懷好意的笑容裡意識到自己的行爲,遂連忙放開,似乎多碰他一刻都感到噁心。
林乘南又撕咬了一口鳥肉,目光現出疲態:“若大陳勝了,本將早就加官進爵風光無限了,還能落得躲在這山洞裡靠這些死鳥來充飢?”
明明該是滿含憤恨與不甘的話,他卻說得雲淡風輕,渾不在意似的。
卿羽緩緩呼出一口氣,心裡的大石落了地。
陳軍戰敗,信安城被破,周宣在一干人馬的掩護下狼狽逃竄,躲到了京畿。然而放眼相望如今的大陳天下,已幾乎全是前陳太子周漢旗的勢力範圍,京畿是周宣最後的保護傘,卻也如甕中之鱉,無路可退的結果只能是必死無疑。
師兄忍辱負重了二十年,終於換來這一天。人生中能有幾個二十年呢,那些在別人身上風流灑脫、自在飛揚的時光,師兄卻是在無盡的黑暗和磨難中度過。二十載兮磨一劍,試霜刃兮到人前。
曾慘遭滅門的少年一口氣提了二十年,待得奪回錦繡山河以帝王之姿睥睨天下之時,不知可還能憶起曾經隱沒在山野之間頂着滿天星斗練劍至天亮的那個寂寥身影?
卿羽退回到枯草堆裡,蹲下來抱住了自己,寒風怒如獅吼,隔着一堆燃得正旺的篝火,看見洞口外紛紛揚揚一片潔白。
下雪了。
今年的雪似乎比較多,每回下得也都很大,有雪片不時被風吹進洞口,又瞬間消融在紅彤彤的火苗裡。雪花大如席,思念已成疾。
她尚且記得不久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他一人在廊亭裡喝得酩酊大醉,而她趁他沉眠之時,做賊心虛般地吻了他。若說當時情難自禁已是虛僞託辭,醉的是他,而她很清醒。
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清醒地知道自己爲何要這麼做。頓悟總是在千迴百轉之後才姍姍來遲,在那一刻她終於剖開內心,有勇氣直面最真實的自己。
林乘南走在火堆旁蹲下身,開始處理第二隻死鳥,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她,哂然一笑:“在想沈雲珩?”一邊拿出小刀將死鳥開膛破肚,一邊道,“我勸你還是別白費力氣了,一個將死之人,想得越多,就越傷心。”
卿羽如雷轟頂:“你說什麼?!”
林乘南專心致志地拔着鳥毛,頭也不擡:“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嗎?這場戰不是沈雲珩死,就是周漢旗亡,如今周漢旗大獲全勝,那麼沈雲珩也就離死不遠了。”
卿羽一顆心猶如跌入深淵,只感到雙手不聽使喚,她撲過去揪住林乘南的袖子:“你說清楚些!”
林乘南被她揪得身子一個趔趄,看到她惶惑又焦急的神態,一副想起了什麼的樣子,道:“難怪你想不通,周漢旗的勝和沈雲珩的死並非直接關係,而是間接關係。這麼跟你說吧,周漢旗的反朝之舉本是陳國內政,燕國爲何會插手?那是因爲周宣向燕國許諾,事成之後會給燕國好處。這個好處着實誘人,別說是燕國,就算周宣向樑國開口,你那位皇帝老爹也會心動。但周宣之所以會請燕國幫忙而非樑國,不用想也知道燕國比樑國強太多,這棵大樹靠得踏實。”
會是什麼樣的好處如此誘人?聯想到周宣那種驕奢淫逸昏庸無道的性情,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竄入腦海,林乘南看着她吃驚的表情,無聲笑道:“聰明的女人,你大約猜對了。沒錯,周宣答應燕帝,若燕國能出兵助他擊敗周漢旗,便甘願獻上主權,成爲大燕附屬國,歲歲朝貢。”
一個君王做到這一步,可謂是前無古人了,卿羽無暇感嘆如此敗國行徑,只念着最在意的問題:“但這些和沈雲珩的安危又有何干?”
“你呀,只顧絞盡腦汁想着如何爲周漢旗鋪路了,這天下大事一無所知,”林乘南往火堆裡扔了根乾柴,又開始拔鳥毛,“燕帝自去年染上怪病,如今已病得下不了牀,大去之日不遠矣。燕庭無太子,沈雲珩沈雲琋兄弟二人早就明爭暗鬥劍拔弩張了,此番燕帝應下週宣之請,派了沈雲珩過來協助。聽說臨行之前訂下條件,若沈雲珩不辱使命,則將其立爲太子,擇日繼承大位;若是敗陣……”說到此處話語一頓,林乘南舉起剛拔完毛的死鳥,喜道,“嘿,看起來個子不大,沒想到肉還挺肥!”
皇位之爭,自古以來皆是你死我活,若林乘南所說爲真,那麼沈雲琋聯合陳皇后以及朝中心腹大臣聯合彈劾沈雲珩,簡直易如反掌。沈雲琋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若他得了勢,沈雲珩的下場之慘無法想象。
“憑沈雲珩的本事,這場仗他根本不會輸,可誰讓他偏偏遇上了你?因爲不捨得你傷心,他便把皇位和性命都不要了。想那英明神勇的大燕成王爺,本可當個明君流芳百世,到頭來卻只當了個情種。嘖嘖。”林乘南嘆惋之情溢於言表,燒烤架隨着他手腕的不斷翻動,散發出濃郁的肉香。
原來如此。
當日常餘跪求她也替沈雲珩想想……這就是真相。
沈雲珩對她說只是軍略上稍有調整,此乃兵家常事,不必大驚小怪,原來是在騙她。兵荒馬亂之時他命令常餘發送暗號,那時她一心只關心他的傷勢,卻沒有想到沈雲珩竟早有倒戈之心。
他的這一決定,扭轉了戰局,也扭轉了乾坤,代價卻是失去了一切。
開戰之前他曾問過她,希望誰贏,她照實答了,卻沒想到她的回答成了促他下定決心的最後一絲力量。那個時候,他的心也一定死了吧,所以後來纔會對她說出永不相見的話。
自從再逢之後,眼下一戰便是橫亙在他們之間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心事,他的強硬態度讓她以爲果真是什麼都改變不了,卻不想,他還是顧惜了她的心願,不顧一切地成全了她。
火苗正旺,一股熱浪迎面襲來,不知是不是被煙燻了眼睛,淚水就那般悄無聲息地充盈了眼眶。林乘南側眼望她,輕佻地笑了:“沈雲珩所作所爲皆屬自願,你不必覺得心裡過意不去,誰讓你魅力大呢,那麼多人喜歡你,你看,連我也沒能倖免於外呢!”
卿羽抱緊了膝蓋,盯着面前的火苗怔怔出神,對他的話不予理會。
林乘南推了她一把,不滿道:“喂,我的話你有沒有在聽?”
卿羽被他冷不丁推倒在地,手掌被碎石硌得生疼,恨恨地瞪着他:“如果這就是林大將軍喜歡我的方式,那我還真是承受不起。”
“喜歡你的方式?……”林乘南低喃一聲,發出一聲苦笑來。
火苗噼裡啪啦燃得正歡,他專心地烤着鳥肉,憶起很久以前的往事:“我七歲那年,下人爲了討好我,送給我一隻兔子。我喜歡的緊,每日下了學堂便帶它玩耍。但是父親不允許,不僅當面刺死了它,還將它抽筋扒皮做成一道菜逼我吃下去。我問他爲何要這麼做,他說,男人想要成事,就必須要學會心狠,對任何東西的喜歡,都將成爲致命弱點。但那時我還小,並未領會到這些話的含義,直到後來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爲了保護她免於傷害,我向所有人瞞下了她的存在,將她安置在遠離京畿的一套別院中。但沒過多久,她就死了。別院突發大火,燒得一點骨頭都不剩……”
他的語氣十分輕緩,嘴角噙着一抹清淺的笑意,似乎這段傷情往事早已無關痛癢了一樣。“從那以後,我才真正明白,原來我是不能喜歡上任何東西的。即使真的喜歡了,也要親手毀掉它,不然就要看着它被別人毀掉。自己毀掉了不會傷心,被別人毀掉了是會傷心和內疚的。”
說到這裡,他含笑凝望着她。卿羽頓感毛骨悚然,不自覺往後挪了挪:“所以……你現在是要殺我麼?”
他但笑不語,直到將她看得臉色發白,才輕聲道:“不是。我不會殺你,因爲……”他笑笑,收回了目光,“因爲我也很快就要死了。”
卿羽震驚地望着他,一時說不出話。
他將烤得黃澄澄的鳥肉放在鼻端嗅了嗅,撕下一塊填在嘴裡,露出滿足的笑容:“沒想到臨死前還能吃到肉,只可惜沒有酒。”回眸望她一眼,續道,“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啊,可是除夕呢,這可真是一個終身難忘的一天,不過人一死也就無所謂難忘不難忘了……”
他完全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林乘南。以前的林乘南心狠手辣,一個眼神、一聲冷笑都蓄滿了殺意,令人心驚膽寒。但現在的他,彷彿是一隻拔掉了尖刺的刺蝟,變得溫和柔軟。此時此刻,他不再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和世間無數個普通人無異,是個知足和氣的尋常男人。
洞外響起一陣錯落的腳步聲,夾雜着粗嘎的叫喊,逐漸向此處逼近。林乘南不緊不慢地又朝火堆裡丟了根乾柴,怡然自得地細嚼慢嚥,緩聲道:“周漢旗的人找來了。”
卿羽忙不迭地自地上爬起來,匆忙幾步奔向了洞口,大雪紛飛中,望見遠處火把閃爍,依着那士兵的裝扮和人羣之中傳出的人聲,她可以確定果真是師兄的人馬。
她有心要奔跑過去,但只走了一步,便再也邁步開腿。她稍一想,似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折回去將那火堆熄滅,不由分說拽起林乘南,道:“我去把他們引開,你就趕快離開這裡逃命吧。能逃多遠是多遠,總要比在這兒坐以待斃強。”
他不解地望着她,許久才發出一聲笑來:“如我這般殺人如麻的惡人,你不該對我恨之入骨嗎?爲何要幫我?”
卿羽放開他,冷淡道:“我當然恨你,恨不能你趕快去死。只是我不想看見你死在我面前,僅此而已。”
遠處火把搖曳,人羣中有人喊道:“主帥,前面好像有人!——”
卿羽急道:“沒時間了,我這就去引開他們,你馬上逃吧,聽見了嗎?”
林乘南莞爾而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