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看到卿羽發愣的樣子,遂溫和笑了:“吃飯的時候說這些是不是不太好?”遂又夾了一筷子青筍給她:“快些吃吧,明天一早就要趕路了,十幾日的路程,有你受的。”
卿羽看着自己碗裡冒尖兒的飯菜,全是他滿桌子夾過來的,不知怎麼,突然就食之無味了,她擡頭看着他,勉力扯出一絲笑來:“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這一切都是假的,我一直都在騙你……”
他爲她夾菜的筷子頓在半空:“什麼意思?”
她仍是笑着,聲音變得很柔,很輕:“從明天起,世間再無清平公主,所以,你與清平公主的婚約,便不再作數。”
他凝眉望着她:“阿羽,你在說什麼?”
面前的女子容顏傾城,她依舊帶着淺淺的微笑,一雙剪瞳明淨清澈,彎如天邊弦月。
只是,她的臉越來越模糊,彷彿有無數個她,在眼前不斷地晃啊晃。混亂的影像中,她緩緩站起身,朝他一步一步靠近。
他抓緊了桌沿,全身虛軟無力,終於“哐”的一聲,跌在地上。
她面無表情道:“我下了藥。”
他看着她模糊晃動的臉越來越近,他抓住桌腳,想要站起來,可他辦不到。
“對不起,我實在想不出比迷暈你更好的擺脫你的辦法了。”她走到他身邊蹲下來,將虛脫的他扶在自己腿膝上,“我是一直盼着離開樑宮,遠走高飛,但是,我從未想過跟你一起走。當初應下你的求親,包括在樑宮的這些日子以來我們之間的親密,都是騙你的,目的是獲取你的信任,哄你高興,讓你全力協助我做事。如今,我要做的事情都已完成,我們之間也便結束了。”
他的心猶如刀割般的疼,他努力要張開嘴巴說話,可他全身綿軟,根本使不上絲毫力量。
“我既要離開樑宮,也就絕不會再回來,清平公主也會從此消失,到時或是病死了,或是失蹤了,都無所謂了。”她低頭對視上他痛苦憤怒的眼神,擠出一個無比難看的笑容,“我不想再騙你,也騙不過自己,對不起,我終究……無法愛你。”
疏離昏黃的燭光,在他眼底折射出微弱的光芒,他勉力擡起手,想觸碰她,可他拼盡了全部力氣,卻只擡到一半,便頹然落了下來。
她握住他冰涼的手,忍住眼中的酸意:“沈雲珩,謝謝你。謝謝你爲我做的一切,從大燕到大梁,你爲我做了很多,可我無以爲報,只好先欠着吧。如果有來生,恰好再遇見你,我一定不會辜負你。”
她忍住眼眶裡搖搖欲墜的水滴,語氣堅定決絕:“不要去找我,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今日一別,但願我們後會無期。”
說完,她放開他,拿起了早就藏在牀尾的包裹。
他躺在冰涼的地面上,冷汗淋漓,卻只能遠遠地望着她離開的背影。
阿羽,你何其狠心,你竟然如此欺騙、背棄於我!
阿羽,你不要走,你若再走半步,他日我就發兵大梁,讓你悔恨終生!
不要……
不要走……阿羽,我求你,不要丟下我……
卿羽將包裹牢牢縛在身上,她踏過高高的門檻,瘦削的身影隱匿在夜色之中。
沈雲珩雙手緊握成拳,他沉重地喘息着,通紅的雙眼緊緊盯着門口的方向,即使那裡已是空無一人。
更加沉重的昏沉感涌來,他緩緩闔上了眼睛,遮住了眼底盈然的淚光。
從大燕到大梁,八千里路雲和月,他窮盡一生追逐的,不過一場幻影。
他身心俱付,義無反顧,到頭來,他還是失去了她。
既是蓄謀已久,出宮就變得尤爲順利,一個時辰後,她站在了大梁皇城外。
何當先她一步,已在那裡等着了。看到她出來,他麻利地跳下馬車,星光下他一向清冽魅惑的笑意變得有些溫潤了:“真決定了?不後悔?”
出了樑宮皇城,她再不是大梁的清平公主,而是要以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螻蟻小民的身份繼續生活下去。都說由奢入儉難,但她將榮華富貴視爲過眼雲煙,說棄就棄,沒有絲毫留戀,怕是世間沒多少人能有這份魄力。
卿羽搖搖頭,給他一個寬心的笑:“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當初稀裡糊塗入了樑宮,被封公主,一朝風雲變幻,尊享無上榮耀,但無數個日夜裡,她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如何脫身,如今細算來,時間已過去七個多月,今天終於能達成所願。
是啊,她等這一天,真的是等了太久了。
何當率先上了馬車,伸手向她,恢復了笑眯眯的風流姿態:“我的乖徒兒,快些隨爲師逍遙快活去吧!”
她展顏而笑,搭上他的手掌,稍一借力便也進了車去。
馬蹄踏着急促而工整的節奏迍迍而行,身後的宮門愈來愈遠,終於渺不可見。
大梁,別了。
父皇,皇兄,感謝你們對清平的愛護和信任,請原諒我的任性,我會祈禱蒼天福佑大梁,但也祈禱蒼天讓我們此生不復相見。
何當看着她沉默的表情,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笑道:“怎麼,一想到要見到周顧,就興奮得要傻掉了麼?”
聽大師父說到那個名字,卿羽有絲微微的怔然,待回過神時頰上已染了紅暈。她將包袱丟過去,嗔道:“大師父!——”
何當哈哈大笑,拿起包袱墊在腦後閉目睡去了。
再狹小的空間也阻擋不了大師父睡美容覺的決心,卿羽替他驅走在臉上縈繞的蚊子,掀開簾子看着夜景。
馬車行得很穩,順利地出了城門,行駛在寬闊的官道上。兩邊的燈火漸次滅了下去,高大的樹木無言矗立,在眼前投下重重暗影。
頭頂是蒼茫高遠的夜空,星子密密麻麻,前方是看不見的遙遠路途,萬籟俱寂,唯餘馬蹄噠噠。
大師父說,從大梁洛安城到陳國西境邊陲,約莫要顛簸上個十幾天,比去大燕月涼城還要遠。且要經過幾道山路,很不好走,所以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卿羽歸心似箭,恨不能插上翅膀飛過去,大師父直取笑她這是千里奔情郎,最難銷魂美人恩,若周顧見到,再硬的心腸估計也要軟下去了。
是的,他們此番就是要與遠在陳國西境邊陲的師兄周顧和二師父嚴城匯合。大師父說,如今他們販馬和走鏢的生意就安在了那裡,以後生意的重心會向陳國境內發展,很可能就不會再回露鼎記了。
當時說起這些時,卿羽難過了許久,若她隨大師父去了陳國西境,就意味着從此要與師姐白露天各一方相見無期了;但若是回露鼎記……她放不下週顧。
明明已經死了心,在他一次又一次拒絕自己的時候;明明就要放下了,在自己一腔情意屢次被他的冷漠寒透了心的時候。
但就是去年冬天那次她病重時,原本連大師父都無可奈何了,可她卻奇蹟般地好了起來。果真是沈雲珩府上的劉太醫妙手回春?不過是場巧合罷了。
她爲周顧傷心至深,喪失了要自己好起來的意志,這種在心底裡埋下的病根,饒是任何靈丹妙藥都無法治癒。若要得解,也只有心藥了吧。
周顧就是她的心藥。
那時的她,病得昏昏沉沉,意識迷亂間,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一步步靠近的氣息。
他握住她的手,戰慄地在她脣上印下一吻,彷彿是破繭成蝶剎那間的光明,那一刻,他再也不能無動於衷,再不能故作冷傲,他放開了自己,也解禁了她。
他不能無休止地傷害一個堅強善良的女孩,更何況,他原也是如此深深地喜歡着她。
“等我。”他俯在她耳邊,說出這兩個字。
就是這兩個字,傳耳入心,如滾燙的烙鐵,烙在心上,支撐她慢慢好了起來。
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曾以爲失去了他的她,從那時起,她的世界,冰雪消融,溫暖如春。
可當她第二日醒來,發現他又接了緊急任務,連夜遠走了。她將那個他們之間最隱秘的承諾深埋心底,等候着他的歸期,卻是戲劇化地等來了李平嶽派出尋她的白翼。
不得已,她只得隨白翼回了大梁,被困樑宮長達七個月。
若非他臨別時的那句“等我”,她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在樑宮堅持下去,爲了他的那句話,她忍辱負重,咬牙硬撐,從一個天真傻氣的愣頭青,變成了一個玩弄心計的狠女人,先是設計扳倒李平嶽,再是步步緊逼贏了江皇后,擔驚受怕的日子裡,他是她唯一能堅持下的理由。
她做的這些,無非只是想盡快離開樑宮,回到他身邊,而要離開樑宮,就要排除萬難,甚至利用了沈雲珩。
待到柳暗花明,她收穫了無上尊榮恩寵,卻又果斷拋下一切,遠去異國塞外,只爲能追隨他之左右。
只要能與他在一起,再多的困苦和黑暗,又算得了什麼呢?她愛他愛了那麼多年,這份情愫早已在心裡從一顆小小的嫩芽兒,長成了參天大樹,沒有了他,大樹就會轟然倒塌,將她砸得遍體鱗傷。
師兄,我這就來找你了,等我。
馬車搖搖晃晃,直到東方天際被絲絲縷縷的朝霞塗抹了紅彤彤的一片,她才忽然感到了疲倦,趴在大師父的腿膝上,迷迷瞪瞪睡了過去。
接下來的半個月,他們師徒都是在馬車上度過的,一直到了山路,纔打發走了馬伕,二人各騎一匹馬,開始進山。
他們曾在山林裡生活了十年時光,對於地形早已熟稔於心,過山路繞林子是件很容易的事,即便這樣,他們還是繞了整整兩日,才終於繞了出來。
站在山腰處,何當手搭眉骨往遠處望了望,美美地笑了:“奔波了這麼久,終於要到了。”
卿羽也學着他的樣子,站在他的角度朝山下望去,但見一片白白的像蘑菇一樣的圓東西,不由納悶道:“師父們做的生意不是販馬和走鏢麼?怎麼……也養起羊來了?”
何當嘆道:“行情不好,錢難賺,只得另尋出路。”說罷,催着她趕緊走了。
一直到下了山,入眼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二人朝那白蘑菇一樣的“羊羣”策馬狂奔,卿羽也逐漸看清楚,那一大片所謂的“羊羣”,竟然是帳篷。
何當依舊是風流快活的笑容,目光卻是染了幾分肅殺,他狠狠抽了一鞭馬肚子,駿馬撒蹄疾馳,直衝向前方。
無數個帳篷連綿交織,氣勢如洶涌海洋,耳畔漸漸傳來操戈練兵之聲,軍號響徹雲霄。
卿羽這也才意識到,這裡,並非某個草原部落的大本營,而是……安兵紮寨的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