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承望邁入房內,卿羽打了個手勢,侍衛們分列守住出口,按刀不動,宮人們關上房門,候在外面。
“皇后……”蕭承望的目光落在皇后臉上,又緩緩轉移到李平嶽身上,“李卿,你們真讓朕刮目相看吶!”
聲音並不大,卻鏗鏘有力,李平嶽哆嗦着手一把將身邊的皇后推出去,自己咳着連滾帶爬下了牀。
“罪臣該死!罪臣該死!”
李平嶽跪着不斷地磕頭,撞的地面砰砰直響。
蕭承望已在椅子上坐下,卿羽尋到熱水,倒了一杯遞過去,他接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手裡攥着空杯子,面上卻冷靜的很:“聽聞李卿舊疾復發臥病在牀,朕心裡實在是放心不下,不惜冒雨也要來探望,誰承想,倒是朕來的不是時候。”
李平嶽紅着眼眶,話也說的堅決:“都是罪臣的錯!都是罪臣的錯!皇上,罪臣當年虧待清平公主,害她受盡了委屈,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乞求赦罪,但求皇上賜罪臣一死。”
蕭承望看着他,不動聲色:“聽李卿的意思,當年清平在李府的時候,你就已經知曉她是朕的女兒?”
李平嶽咳喘了幾下,一時答不上話,蕭承望卻已得到了答案,按捺不住情緒,連帶聲音也隱忍了幾分怒氣:“你明知她是朕的女兒,卻爲何不告訴朕?你明知她的身份是大梁公主,爲何還要刻意虐待,又將她送出府去任由她在外飄零?你明知此君懷的是朕的骨肉,爲何又將她納入李府?你奪了朕的心愛之人欺瞞朕在前,又蓄意殘害公主妄圖毀證在後,皇家的尊嚴就這樣被你玩弄於鼓掌之中,你說,你該當何罪?!”
蕭承望說得激動,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嚇得地上的李平嶽打了個寒噤,連連磕頭請罪:“罪臣糊塗!”
蕭承望欺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眼眶猩紅:“朕只問你,此君是怎麼死的?她怎麼會入了你的李府?朕要聽實話!”
先前,皇后只說不曉得此君懷的是皇家血脈,爲保她名節,只好送去李府,可嘆他九五至尊,被人矇在鼓裡,還要感謝皇后的一番好意。
他太瞭解此君,人雖柔弱,心性卻堅定的很,寧可孤單一人,也絕不會違背心願嫁與他人,更何況,她說過要等他回來的……
他怎麼就能信了呢?與此君的盟約言猶在耳,他怎麼就能信了別人的鬼話?!如果他早一些察覺,早一些追查此君死因,甚至更早一些在出徵前安排好一切,這些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他好恨啊!若不是聽從清平的安排,冒雨夜訪李府,他怕是永遠都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李平嶽咳出血沫來,沉着聲音讓自己不再咳:“罪臣當年的一切,都告訴皇上。”
“讓我來說!”江皇后發瘋般地衝過來,揪住皇帝的衣角,“皇上,我知道實情,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乾的,讓我來說!”
李平嶽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推了她一個趔趄,視死如歸的眼神望向她:“我來說。”
短短的三個字,抱了必死的決心,皇后頃刻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顫抖着將手掌握成拳放在嘴邊,死死咬住,不讓自己發出聲來,一瞬間淚如雨下。
“罪臣喜歡江家二小姐,喜歡了很多年,屢屢表明心跡,卻屢屢被拒,後來得知她愛的是皇上,臣由愛生恨,又咽不下這口氣,趁着皇上出征後,將此強搶入府,但她誓死不從,說自己已懷了皇上的骨肉。
“臣心中有恨,此君難產而死後,我把對她的恨、還有對皇上的恨,一併放在了卿羽身上,打她、罵她、刻意羞辱她、甚至最後將她打的半死趕出家門,都是臣在發泄恨意,也只有這樣,臣的心裡纔會好受些。
“原想着卿羽得了一身的病,又帶着一身傷,不多久就會死在外面,哪想她命這麼大,活到現在不說,還和皇上相認……公主宅心仁厚,回來後對往事既往不咎,但罪臣鬼迷心竅,害怕舊事敗露,不惜設計謀害公主……臣自知罪不可恕,但求一死,以償過錯!”
李平嶽說完,一頭栽倒地上,苟延殘喘。
蕭承望面無表情,卿羽清楚看見他攥着空杯的那隻手在微微顫抖,她知道,縱然他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怕是也要忍不住了。
一時室內寂靜無聲,蕭承望轉臉看向江皇后,沉聲問道:“他說的,可都是真的?”
江皇后看向地上的李平嶽,但見他雙目緊緊盯着自己,令人窒息的氛圍中,江皇后咬破了嘴脣,放聲哭了出來。
蕭承望的目光茫然地在空氣中游離,手指再用力,那隻茶杯在手掌之間崩裂。
“車騎大將軍李平嶽,強搶民女,凌虐公主,惡意欺君,罪大惡極,處以凌遲,即刻執行!”
“皇上!不要——”
“誰敢求情,一起處死!——”蕭承望突地站起身,將撲過來的江皇后拂袖甩了個跟頭,血紅的眼睛瞪着她,“你跟李平嶽的事,朕回宮再跟你算!”
蕭承望一聲令下,帶刀侍衛一擁而入,寒光凜冽間,李平嶽已被架起。
“不!——”江皇后踉踉蹌蹌撲過去,抱住李平嶽,跪着望向蕭承望,“皇上,你不能這樣!那都是李將軍的一面之詞,不可信啊皇上!”又揪住自己的衣襟,聲淚俱下,“都是臣妾的錯,一切都是臣妾指使的,李將軍是受我的逼迫,一切與他無關吶!”
蕭承望不願再聽,朝侍衛一揮手,李平嶽被架起拖至門口,江皇后肝膽俱裂,衝上去一把抽出侍衛的刀,拉過卿羽架在她脖子上,手臂一劃,白皙的脖頸上眨眼添出一道紅。
蕭承望大驚!南宮洵心頭一緊,霎時出手,江皇后扯着卿羽後退一步,刀刃在血肉上的磨動痛得她咬緊牙關。
“你們誰再敢動,我現在就殺了她!”江皇后目眥盡裂。
“皇后,你瘋了!”蕭承望驚怒道。
江皇后大笑幾聲,突地吼道:“是啊,我是瘋了,既然你們不想讓我好過,那誰都別想活!”
南宮洵握緊了手,聲音淡靜如常:“你想要什麼,儘管說,只要你不傷害卿羽,但若你敢,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他殺氣凜然,聽得卿羽一怔,江皇后蒼涼而笑:“我想要什麼?事到如今,我還能要什麼呢?你們不是想要真相嗎?真相只有我知道,我可以告訴你們,但你們放了李將軍,放了他我就告訴你們!”
氣氛一時陷入僵持,蕭承望壓抑着怒火:“別耍花樣,朕豈會再信你?!”
“皇上!”李平嶽突然大喊道,他重重咳了幾下,喘息道,“罪臣罪無可恕,唯有以死謝罪,懇請皇上明鑑,不要牽連無辜!”
他喊完,用盡全身的力量,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撲過去奪了江皇后的劍,下一瞬已抵在自己頸上。
他最後看了一眼江皇后,似乎有着千言萬語,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了,眼底盈出水光來,他手腕陡然翻轉,一捧血雨赫然濺出,他像棵被伐倒的大樹,帶着他一生的光輝和驕傲,轟然倒地。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片刻後的沉寂後,江皇后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李平嶽戎馬一生戰功卓著,官至大梁車騎大將軍,掌握京畿十萬禁軍,是朝廷社稷之重臣,最後卻以這般不堪的方式死去。
自古武將以戰死沙場爲榮,李平嶽的自戕,乃是人生恥辱。
但他這樣做了。
爲了獨攬所有罪名,爲了堵住江皇后口中所謂的“真正的真相”,他甘願已一己之命,結束這場長達十九年的恩怨。
江皇后抱着李平嶽越來越僵硬冰涼的身體失聲痛哭,她揪着自己的衣領,一遍又一遍地問:“爲什麼?爲什麼……”
似在問李平嶽,又似在問自己,可是,她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
車騎大將軍的死,在朝堂掀起一波不小的動盪,爲穩定局勢,蕭承望借“肅清朝綱,懲奸除惡”之命,趁機懲辦了幾個貪官蛀蟲,一時人人自危,再不敢有所動作,朝政也清明瞭不少。
蕭承望下令,賜李平嶽以厚葬,還親自到場祭奠——在場面上,他縱然心存怨念,但還是給足了李平嶽臉面。
李平嶽的死,對江皇后打擊很大,人也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終日在鳳儀殿中“靜養”,誰也不見。卿羽有一次去請安,大宮女綠蘿前腳剛進去通報,後腳就被趕了出來,隔着重重簾幕,她尖利憤怒的咆哮如此震徹人心。
其實,卿羽手上還有一道籌碼,在除掉李平嶽的同時,亦足以扳倒江皇后。
就是那副她一直研究的繡圖。
那是江皇后和李平嶽之間獨有的定情信物,且每年李平嶽的生辰時,江皇后都會繡上一副。李府的書房裡,正對着案几的牆壁上第三排左數第二個暗格裡,有個梨木雕就的箱子,裡面厚厚一沓,全是江皇后親手繡的。
圖上是一座青山,巍峨蒼然。山下一汪清潭,倒映着天際上漸沉的夕陽,霞光四射,妖嬈動人。
青山綿延成嶽,江上落滿雲霞。
他們是表親,自小就有婚約,也曾兩廂情願,海誓山盟。但宿命無常,從此他們之間的距離隔了千山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