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父不爲所動,轉頭看到周顧卿羽二人進來,招了招手道:“你們快過來看看,這可叫我怎麼辦纔好?好像我是害人的兇手一般,我也冤枉的很吶!”
姜玉回過頭看到他們,率先撲過來抱住了周顧:“殿下,救救我吧,我的臉……我的臉真的是要毀了……”
卿羽疑惑着去看她,果然見她的臉又紅又腫,臉上皮膚鼓囊囊的,被底下的血膿充斥得脹起來,好似拿針挑破就會流出一大碗膿水一般。
一個妙齡女子成了這副樣子,真是又可笑又可憐。卿羽向大師父投去疑問的目光,但見他不以爲意,只把花生豆嚼得滿口香,含糊不清道:“當初你們讓我接手姜小姐的傷,我作爲一個軍醫,拋整個軍營數百上千名傷員不管,專門給她一個人驗傷煎藥。這般公人私用,主帥的良苦用心我自然曉得,可是,我也盡力了呀!姜小姐的傷我是沒辦法了,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何當故意將“整個軍營”、“數百上千”、“專門”、“一個人”、“公人私用”等幾個詞語加重了語氣強調一番,而他的臉色卻悠閒的很,不見半點波瀾。
卿羽知道,他這是特意說給師兄聽的。果不其然,周顧聽到他這番言語,臉色變得十分尷尬,心知大師父也在爲卿羽當時所受的委屈打抱不平了,便側了側身子,將懷裡的姜玉推離出去,卻是一眼都沒看她,只道:“既然何太醫都說沒有辦法了,那麼……”
“不,何太醫有辦法的!”姜玉急道,“何太醫妙手回春,治人無數,我的臉不過是一點小傷,何太醫一定能治好。”
“那可不一定,”何當將碟子往竈臺上一放,優雅地踱步過來,“世上的疑難雜症多了去了,醫術再好的人也有涉獵不到的地方,而姜小姐的傷恰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外,恕在下醫術淺薄,無能爲力。”
姜玉呆呆地喃喃着:“怎麼會呢……”
何當走到卿羽面前,拉過她向着姜玉道:“何某不才,平生沒有什麼可驕傲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我這個徒弟。卿羽的醫術深得我的真傳,讓她瞧過病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姜小姐的傷倒真難住了她。剛開始我也以爲是她學藝不精,丟了我這張老臉,便親自來爲姜小姐醫治,以此彌補自家徒弟對您造成的傷害。”
姜玉一臉死灰,雖心有憤懣,卻發作不得。
何當嘖嘖了兩聲,搖頭嘆息:“可沒想到,結果真是讓何某慚愧呀!我們師徒二人齊上陣都沒能治好姜小姐,真是愧對醫者名號,我看吶,我們師徒倆還是適合待在後勤裡給傷員們驗驗傷、換換藥,姜小姐的病啊,還是讓主帥再尋神醫吧!”
說罷,拽起卿羽便要走。
姜玉拉住他的衣袖,哭道:“何太醫,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求求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不管我……一個女人的臉若是毀了,那她還有什麼活頭?何太醫怎可忍心眼睜睜看我去死?……”
何當毫不留情地拂袖,姜玉的身子沒了支撐,一時撲了個空,跌在地上。
“姜小姐這話可把我給說糊塗了,沒有治好您的傷,該慚愧的也是我們師徒,您倒爲何認起錯來了?您錯在何處?”何當玉身長立,言辭冷漠。
姜玉的所作所爲,彼此都心如明鏡,大師父這般問,是要逼姜玉她自己親口承認,當衆向卿羽道歉,乞求原諒。
這種栽贓陷害的戲碼,做起來容易,若當衆把自己做過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親口敘述一遍,比死還難受。
姜玉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沒人願伸手扶她一把,現在聽到何當這些話,本來還在流着的眼淚卻是止住了,她暗暗握緊了手指,長長的指甲摳住了冷硬的地面,泥土撐進指甲裡傳來劇烈的鈍痛感。
“好了,大師父是在說笑呢,當不得真,”卿羽出言道,緩和了這一緊張氣氛,“姜小姐臉上的傷,確實棘手,大師父心底最仁善,不若就再煎最後一副藥試試,若還不能見好,便只能再想其他辦法了。”
何當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冷着臉扔下一句:“藥材都用光了,沒有多餘的了!”
卿羽抓住將欲走的他,露出乞求的表情來,一如小時候無數次朝他撒嬌那般。何當臉色鐵青,一把拂落她的手,低喝道:“不成器的東西!”雖是這般,還是從袖口裡掏出一個小瓷瓶丟過去,“藥材確實沒有了,只有塗抹的藥膏,既然你這麼好心,不妨拿去一試!”
卿羽笑道:“多謝大師父!”
何當冷哼一聲,負手走了。
他一個老輩,竟爲老不尊地跟年輕人使把戲,把一個小姑娘狠狠收拾了一通,說到底還是爲了給她這個窩囊徒弟出氣,可她倒好,非但不領情,還跟敵人站到一塊去了,看來啊,這個“惡人”當得果真名副其實。
看着大師父憤憤離去的背影,卿羽只覺心裡難受,她自知對不住大師父的一番苦心,可也委實不能夠讓師兄難做人。方纔她明白了師兄的難處,對於之前的事情倒一點都不介懷了,現在只想這件事早點過去,好讓大家都心淨。
卿羽將那藥瓶遞給姜玉,聲音平淡:“我記得剛開始你說過,因爲怕疼所以不敢塗抹傷口,但現在別無他法,只好委屈你了。”
姜玉卻是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目光之中充滿了噬人的怨毒,一把奪過她手中的藥瓶,衝出門去。
周顧眼神明滅幾許,最終只是發出一聲喟嘆來,伸手將卿羽抱在懷裡。
他的懷抱一如從前寬厚溫暖,但一想到他也抱過姜玉,頓時覺得十分厭惡,一把推了開去,跑去竈臺拿起碗碟洗了起來:“師兄軍務繁重,且去忙着吧,我也要開始幹活了。”
周顧眼看她做事專心,也不好再相擾,停留了一刻,便也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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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日,大軍終於到達西北,同那裡的一萬兵力完成匯合。對方的將領名叫屠子霖,早已親率了以前衛士在師兄們距目的地十里的地方迎接着了。
屠子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身寬體胖,絡腮鬍,步子踏在地上如擂鼓般咚咚作響,師兄告訴她,屠子霖是大內侍衛出身,和二師父嚴城一同師承禁軍教頭韓世超,也是一員猛將。
屠子霖長相彪悍,臉膛黝黑,體格健壯,一看就是個武夫,想不到卻有這麼一個雅緻的名字,卿羽悄悄打量了他一眼,但見他言行曠放,笑起來無比豪邁,大有石破天驚之勢。
接風宴上,一切從簡,大家渾不在意,觥籌交錯吃的很香。飯後,雙方去了大帳,鋪開丈餘的地形圖共商克敵之術去了,卿羽聽不懂,也不想給師兄添麻煩,就出來到處閒逛。
師兄說過,和屠子霖的兵馬一匯合,便要開始攻打易雲關了,只要完成破關大計,那麼這場浩大的收復之戰,便會多出幾分勝算,接下來沿途攻下各個州府,一路殺到京畿,拿回失去了十八年的江山。
行路難,風波惡,前路會有多少艱險,早已無從考量,既然他要逆轉這乾坤,那麼她便隨他走一遭,風雨無悔,無所畏懼。
從草原行到漠北,路上風光遼闊浩瀚,是從前她在露鼎記和樑宮時不曾見到過的,這些地域的風沙強勁、日光毒熱,她從細皮嫩肉活生生磨礪成了皮糙肉厚,就連十分注重保養的大師父,也不可避免地被曬黑了,每每照鏡子時便要顧影自憐一番。
一想到大師父,她的心就止不住要難過一下,自從那日他懲治姜玉反遭她的“背叛”之後,便再也不理她了。他心裡的委屈,半分不比當初師兄不理解自己時少半分,她既明白這種委屈多麼讓人傷心,卻還是傷害了一心維護她的大師父,真是不應該!
可……她也是有苦衷的呀,她不忍心再讓師兄陷入爲難境地,便只能如此,只是不知道這一次,大師父還會不會原諒她。
這般想着,她已不知不覺來到了大師父的營房前,燈光如豆,將他的身影模糊成一片,投在氈布上。她猶豫地徘徊了一刻,始終沒有勇氣進去,越徘徊心越亂,突然想起大師父經常罵她的那句“不成器的東西”,忽然茅塞頓開了一般,一拍自己腦袋,最慘不過還是熱臉貼個冷屁股,有什麼好怕的?!
心一橫,掀簾便進了去。
何當正盤腿坐在他那張特別定製的羅漢牀上,面前的小方桌上擺了個精緻的酒壺,他正擎了一枚漂亮的陶瓷杯子品着佳釀。
這場景若放在平時,大師父準是一臉美滋滋的模樣,桃花眼一眯,蘭花指一翹,跐溜兒飲一口美酒,媚眼如絲,風情萬種。
可現在她看不見理想中大師父的那番姿態,卻是眉頭深鎖,目光澄定,沒了素日的慵懶愜意,整個人散發出寂寥傷感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