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出了宮門,經過雲雀橋又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道路兩邊的繁華之象逐漸趨於冷僻,繞過幾條小巷子,終於在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停下來。
院門敞開,院子不大,但收拾的很整潔,堂屋門前搭了個葡萄架,嫩綠的葉子爬滿了藤,垂下密匝匝的青色的葡萄串。
“請問你找誰?”
身後響起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帶着幾分戒備。卿羽回過身,看見李傾城抱着洗衣盆立在庭院中央,頭頂是炙熱的太陽,她應是剛從外面洗衣回來,手臂袖子高挽,額頭上俱是亮晶晶的汗珠。
卿羽朝她笑了笑:“大姐。”
認出來人,李傾城明顯有些愕然:“是你?有事嗎?”
她的語氣清清淡淡,沒有絲毫起伏,雖然沒聽出歡迎的意思,但也沒聽出反感的意思。
“我要走了,便過來看看你。”她走上前去,接過李傾城手中的洗衣盆。
李傾城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鬆了手,任由她接過去,隨她一同來到晾衣架前,彎腰拿起一件衣服抖了幾抖,抻開搭在衣架上:“東西都收拾好了麼?何時出發?”
她本來還想問“爲什麼要走”、“事情都做完了嗎”、“要去哪裡”……可想了想,覺得沒必要。
既然說了要走,就必定是心願達成,塵埃落定,至於要去哪兒,問不問已無意義。
wωω¸тTk дn¸¢ ○ “明天就走。”卿羽將衣服上的褶皺撫平,笑着答道。回眼瞥見李傾城紅腫的雙手,不禁心頭一動,那雙手,纖纖如玉,皓腕凝霜,曾經只在琴絃上跳躍,在書卷上揮毫,高貴得不染指人間煙火,如今卻被俗世所累,在粗茶淡飯之間磨得粗糙得生了繭。
李傾城將衣服晾好,將手臂上挽起的衣袖放下來,引她去葡萄架下落座。
“我這裡沒有好茶好水,你將就些吧。”李傾城倒了杯清茶推給她,眉間漾起一抹微微的笑。
她淡妝薄黛,粗衣麻布,頭髮梳成常見的樣式,沒有眼花繚亂的髮飾,整個形象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民間小百姓。
但縱然委身於平庸現實,她的氣質仍是人羣中最清絕出塵的那個,一顰一笑都攝人心魄,吸引着人靠近,又讓人不敢靠近,唯恐會褻瀆了這樣美好的人。
清茶很甜,裡面加了桂花和蜂蜜,分外解暑,卿羽喝完一杯,又討要了第二杯。
家庭變故非但沒有壓垮她,反而讓她活得更開心滿足了。
當初李平嶽一死,車騎將軍府就被查抄了,連同在外的田地和鋪子,全部收繳歸公。李家樹倒猢猻散,一夜之間變成一座死氣沉沉的荒宅。
李府於卿羽而言,再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唯一讓她有些擔憂的,是李傾城。可自從李府倒了之後,李傾城再無蹤影,直到有一回在街上遇見醉酒撒潑、被一羣地痞圍毆的白翼,看到了李傾城的影子。
李傾城拿出身上僅有的銀兩,打發了那羣地痞,扶起白翼一步一步挪回了家。卿羽也是在那時得知了他們二人的住所。當時沒有現身,是因爲顧着他們的自尊,但如今想來,清風朗月如李傾城,家破人亡都觸動不到她半分,外人眼中的窮困潦倒又算得了什麼?
“我一直想問,你爲何會那樣恨李平嶽,到底是什麼樣的仇恨,讓你甘願聯合一個外人,去扳倒自己的親生父親?”卿羽喝着甜蜜的清茶,道出心裡一直以來壓着的疑問,見她有些沉默,又道,“你若不想說……”
“都過去了,也便再沒什麼好說的,”李傾城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淡淡道:“以前發生過的事,就當一場夢吧,現在的生活纔剛剛開始,這纔是值得認真對待的。”
說話間,聽到腳步聲漸近,白翼扛着一捆柴進得院來,看到卿羽時,短暫的錯愕過後便是極寒厲的表情,那雙眼睛帶着深深的怨毒和憤怒,是心狠手辣的殺手特有的神色。
卿羽瞬間脊背生寒,心想若是白翼還記恨着被斷手腳筋之仇,今天遇見她,定是要拼個你死我活了。
就在卿羽在心底裡謀劃着如何脫身之時,白翼卻是轉身進了廚房,點了竈火做飯去了。
李傾城看着她愣怔的樣子,道:“我們成親了。”
對於這個結果,卿羽自是早就料到了的,笑道:“恭喜。”
李傾城微微垂首,含了幾分羞意,看了一眼廚房裡忙活的身影,道:“快正午了,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我去加菜。”
卿羽默默地看着她:“……你覺得,在你家那口子面前,我敢吃飯麼?”
李傾城被她這話逗得一笑:“我剛纔都說過了,往日之事不可追,我們只當又重新活了一次,上輩子的恩恩怨怨也便統統不作數了。”
卿羽還是禮貌地拒絕了:“不必麻煩,不必麻煩。”道了臨別贈言,便要離去,剛走幾步又折了回來,從懷裡掏出一包銀子塞到她手裡,“這是補上的禮金,聊表心意,請勿推辭。”說罷,匆匆而去。
出了院門,一眼望見馬車欄杆上的沈雲珩翹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拿着摺扇搖來搖去,她徑直跳上去,扯着他一同進了車內,催着常餘快些趕馬。
沈雲珩大爲不解:“你遇上債主了?”
卿羽莫名其妙:“沒有啊!”
當頭捱了一扇子:“那你着急忙慌的催着快走幹什麼?”
卿羽摸着發疼的頭,委屈不已:“我餓了啊!我們快些找個地方吃飯不行嗎?”
哦,原來是這樣啊!沈雲珩嘿嘿嘿地笑了兩笑,探出頭去也催常餘了。
大中午的正是最熱的時候,路上沒幾個行人,常餘將馬車趕得飛快,顛得車裡的兩個人跟篩糠似的。
沈雲珩看了看在發呆卿羽的卿羽,跟她找話說:“方纔你爲何不讓我一同進門?是嫌我拿不出來檯面丟你的人嗎?”
卿羽白他一眼:“女人之間說話,你一個大男人旁聽多尷尬?!”
沈雲珩一臉好奇:“女人?是你在樑國的老朋友麼?方纔我見一個男人扛了一捆柴進去,看樣子是個厲害人物,嘖嘖,你這個老友是什麼來頭,莫非深藏不露?”
“不,”卿羽不假思索地答道,繼而露出一絲溫和的笑來,“我們剛認識,是新朋友。至於你說的那個砍柴的男人,是她的相公,他相公性子沉默嚴肅,只是個普通百姓,武功都不會,有什麼好深藏不露的?他們倆呀,就是一對平民夫妻。”
上一世,李傾城和白翼都是不同凡響的人物,卻鮮少能有真正快活的時光,如今滄海桑田今非昔比,以一個平常人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纔是他們最想要的。
如此,便不要再揭穿,也不要再追憶,這日子啊,眼前的最重要,以後的更重要,至於過去了的,已半分不重要了。
沈雲珩半信半疑,但見她笑意純真,不像有意欺瞞,也就信了。
剛巧這時馬車的速度慢下來,止步不前,沈雲珩探頭去問,常餘無奈道:“前方是一家糕點鋪,排了好長的隊,沒人肯給我們讓路……”
卿羽在餓急的時候脾氣很差,當即就掀開簾子跳下了馬車,嚷道:“誰家的鋪子這麼牛氣?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東西引得這麼一條長隊,難不成能好吃到天上去?!”
衆人皆置之一哂,不理睬這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小女子。面前一個排隊的大娘看着十分面善,好心地跟她搭話:“姑娘是外地過來的吧?怪不得不知道。這福記家的糕點啊,可是正宗百年老字號了,做出的點心那叫一個香,每天從平旦到戌時,排隊的人從不間斷,姑娘你也買些嚐嚐,準叫你過嘴不忘!”
這位大娘簡直就是個活廣告,說得卿羽也動了心,再一聞到鋪子裡飄出來的濃郁的香味兒,肚子又是一陣翻天覆地的叫喚,可是看到隊伍排得十八彎,瞬間就氣餒了。
沈雲珩看她饞得咕咚咕咚咽口水,試着鑽空插隊,卻被福記專門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當場給揪了出來。他又厚着臉皮跟人套近乎,想用點小錢買個方便,人家半分面子不給,鼻孔都翹到天上去了:“童叟無欺,男女平等,這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不管是多金貴的官家大老爺,還是普通的小老百姓,想要吃我們家的糕點,統統都去後面排隊去!”
說着嘟嘟囔囔將沈雲珩推到一邊了。沈雲珩氣得臉色發青,卿羽連忙安慰他“算了算了,爲一口吃的不值當”。
常餘牽着馬車繞了一圈,至這時已繞到隊伍對面了,衝他們招手道:“轉過這條街,前面就是咱們的家了,正巧回家裡吃飯去,石伯和伢子他們早就盼着咱們回去了!”
常餘口中“咱們的家”,便是石伯他們的居所,如今,他們再也不是當初一羣仰人鼻息的乞丐了,年老的人們跟着石伯學編筐子的手藝,年輕些的合力開了個小小的染織作坊,大家的日子還算過得去。
卿羽捂着癟癟的肚子,便要擠過人羣,卻是忽然一個霹靂,整個人猶如定住,再也挪不動步。
剎那間,腦海中一些熟悉的影像紛沓而來,那些畫面清晰地、重重地衝撞着她的大腦,直讓她窒息。
她驚叫一聲,抱住了腦袋。
沈雲珩大驚,將她抱住一疊聲地問:“怎麼了?你怎麼了?”
懷中的人肩膀劇烈地抖動着,像是一個極力隱忍着哭泣的小孩:“錯了,我錯了……”
周圍的人像看一個突然發病的重症患者一般看着她,隊伍在他們面前彎出了一個弧度,衆人依舊一邊不緊不慢地排着隊,一邊好奇地觀望。
過了許久,她緩緩擡起頭來,已是滿面淚光。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沙啞道:“襄嵐,我冤枉了襄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