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想到方纔陸霄的舉動,她忽地有絲心酸,葉白的話言猶在耳,她雖粗枝大葉,但到底是個正值十八年華的女兒家,焉會不知他話中何意?但,命運這東西,有時只在一眼之間便是已經註定了的,心裡一旦認定,至死不能更改,她又能怎樣呢?
陸霄此時已經追了過來,白露不說話,氣氛寂靜的可怕,他有些侷促地搓搓手,乾笑了兩聲,沒話找話:“路……白露,那個……”
他沒再喊她白姑娘,而是白露,少了路人間的客氣,是不是這樣就可以與她近一些?陸霄不過也是剛剛弱冠的小青年,很小的時候就跟在主子身邊,一心護主,未經兒女情事,如今心若一動,便方寸大亂了。
他還在侷促地找着話,白露看了他一眼,直接走到他面前,一雙剪瞳明若秋水。
與向來在師父師兄面前安靜乖巧的卿羽不同,卿羽的美麗是淡靜柔婉的,偶爾一點小俏皮更令人心動,尤其是一雙笑起來像月牙兒的大眼睛,泓亮清澈。
而白露則自小一副潑猴相,何當常嘲笑她腦子裡壓根兒就不會有“情竇”這根弦,也不止一次望着她一刺溜兒爬上大樹摘果子的身影,憂傷地嘆息着:“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萬一這輩子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話音未落,一個果子當頭丟在他額眉上,白露坐在樹杈上蕩着兩隻腿吸着兩條鼻涕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甚是傲嬌:“爲何一定要嫁出去?老孃偏不嫁!哼,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及至如今,那個髒兮兮的小猴子,竟也是個周正的大姑娘了,只是大家沒有留意過,頑皮粗獷的性格掩蓋了她本身清揚雋秀的風華,她原也是美的,且是那種英氣的美,杏眼長眉,烏髮隨意一挽,英姿颯爽,叫人過目難忘。
“你喜歡我?”白露走到陸霄面前,眼睛直直盯着他,聲音卻是冷淡的沒有一絲感情。
本來就侷促的陸霄此時更加侷促了,白皙的臉上悄悄飛上兩朵紅雲,對視上白露的眼睛又飛快地移開,像個忸怩的小媳婦。
“……是,是啊,我……”
“到此爲止。”白露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看着他驚異的表情,又一字一頓地重複一遍,“我不知道是我哪裡做的不好,才讓你產生了錯覺,但好在時間不長,無論你有什麼心思,都請到此爲止,我們各走各的,兩無相欠。”
陸霄徹底爲她這番話震驚了,表情也由先前的害羞和緊張轉變爲驚詫和悲傷,他看向她堅定的眼神,頓了半刻才道:“你沒有哪裡做的不好,原因出在我身上,可能這對你太突然了,不過沒關係,我願意等。”
“你永遠都等不到,不要白費功夫了。”白露說罷,半分不給陸霄機會,一把將他推出去,關上了門。
背依靠着門,身後是陸霄的拍門聲,她一狠心,喝道:“別吵了!”
拍門聲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輕微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心知他已走開,她走向竈臺,端起剩下的豆角小炒肉,看了半天,許是嫋嫋升起的熱氣兒溼潤了眼角,她露出嘲諷的笑容來,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喃喃着:“這麼難吃的東西,留着也是害人。”隨即揚手一擡,盡數倒進了垃圾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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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羽立在大堂裡,豎着耳朵聽來自廚房的動靜,直至如聲無息,才緩緩道:“大概,陸霄以後的日子不太好過了。”
葉白倒不以爲意:“緣分這回事,來了擋不住,要走也留不住,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且憐取眼前人。”
卿羽不再搭他話,徑直去了櫃檯,看一眼賬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手支着臉頰,一手隨意撥拉着算盤,整個人無精打采。
葉白笑了,一語道破真相:“怎麼?生意不好?”
卿羽也不瞞他,將賬本推給他看:“剛開張那幾日還好,可越往後越慘淡了,再這樣下去,師姐的心血可真要白費了。”
葉白隨意將賬本翻了幾翻,丟給她:“哪天露鼎記倒閉了,倒也不奇怪。”
放在平時,卿羽聽了這話一定又要氣上心頭,跟他辯嘴,但現在情形不同,反倒一下子來了精神:“此話怎講?”
葉白敲着賬本問道:“露鼎記主打什麼菜系?定位人羣呢?”
“菜系?定位人羣?”卿羽一臉茫然,“哪有什麼菜系,都是客人點什麼,就做什麼,至於這個定位人羣,誰來就招呼唄,還能將那些看不順眼的趕出去不成?”
“那特色菜都有什麼?”
“……”卿羽又搖頭,“沒有,不過,老丁做的紅燜豬蹄和醬花鴨非常好吃,算不算?”
葉白笑了:“算。”又道,“露鼎記名號叫的響亮,但經營上一片混亂,縱然投入的再多,跟街頭巷尾那些個不起眼、沒特點的夫妻小飯館有什麼區別?開張之日轟動全城,但照目前情況來看,不用一個月,就會淪爲城中笑柄,到時再想翻身,可就難上加難了。”
卿羽一聽,急了:“那現在要怎麼辦?”
他卻賣起了關子,左右扭扭腰,咳了兩聲:“站了半天,腿腳都酸了,說了那麼多話,嗓子疼,不行,我得先歇會兒。”
卿羽心知他的小心思,但現在有求於人,只得暫時放下臉面,遂將他請到臨窗的一處幽靜茶桌前,又親自給他泡了一壺花茶,恭恭敬敬地端給他。
“哎呀,燙!”一碰杯子就哇哇大叫,委屈的不行,“這是要燙死我嗎?算了算了,不喝了,我還是走吧,省得被人暗算!”
卿羽氣急,又是道歉又是哄勸,直將他又拉回來,自己捧起茶杯耐心地吹了半天,才遞給他。
他還是不樂意:“我怎麼知道這裡面有沒有放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你先喝!”
卿羽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火冒三丈:“愛喝不喝,不喝拉倒,少在這兒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罷,端起茶杯一飲而盡,“你以爲你是誰啊,人人都想着暗算你?既然這麼不信任,那以後再也不要來!”
他卻笑得更歡了,自己摸過茶壺又倒了一杯,慢悠悠道:“我不過是想讓你先喝罷了,這都看不出來,笨。”
啊?卿羽一愣,他敲敲桌子:“不是要聽經營之道嗎?怎麼,又不聽了?”
“啊,聽,聽,”她趕緊坐下來,望了方纔還在生氣,只討好似的望着他,“葉公子有何高見?”
葉白說過,他祖上經商,生意脈絡很廣,而他自小生活在那樣的家庭環境中,即便是沒天賦沒興趣,但耳濡目染,也會聽些生意經的吧。事分輕重緩急,露鼎記大難當前,她再氣憤他這個人屢次不正經的調笑,也不能再置氣。嗯,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當如是。
他喝了一口茶,與她慢慢分析:“寫書的知道構思主線以求情節跌宕,看病的曉得望聞問切對症下藥,開餐館亦是如此,有了清晰的規劃纔能有條不紊。月涼城裡做的最好的餐飲,一品樓當之無愧,他家的特點就是一個字,貴,但大家都樂意買賬,原因在哪兒?”
卿羽眨巴眨巴眼睛:“……大廚手藝好,做的好吃?”
“好吃當然只是其中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它針對的消費人羣,都是上層人士,有臉有面的名人志士,有權有錢的官員商賈,大家去一品樓不僅是奔着御廚出身的廚師手藝去的,更重要的是爲面子,而且一品樓的規模、裝潢、服務,哪一項不是頂級的?這就是貴之緣由所在,但人們錢花得也高興。”
“嗯,我路過幾次,確實如此。”卿羽若有所思。
“還有城東的倚翠軒,他家的特點也是一個字,雅,因爲老闆是越國人,主打的是南方菜,口味清淡,甜點一流,月涼城雖然大多還是本土人,但難免會有人愛好口味輕的菜品,尤其是官家的夫人、小姐,她們覺得在用食上精緻些,更能彰顯出與衆不同的身份和愛好。”
“嗯,我去吃過倚翠軒的菡萏酥,確實香甜。”卿羽砸吧砸吧嘴。
“還有城中的童記,他家沒什麼菜系,但卻是土生土長的本地品牌,一道童子雞撐起了百年招牌,大家奔着童子雞去,難免會點幾個別的小菜,而且,他們家的酒釀的醇,是以終日客滿盈門。”
“嗯,師姐買過一次,又酥又嫩,果然好吃。”卿羽很沒出息地舔舔嘴角。
葉白當頭給她一個爆慄:“在說正事!”
她揉着發痛的額角,苦着一張臉:“你說的都在理,可是,露鼎記一沒有那麼多資金,走不動一品樓的路線,二沒有越國的生活經歷,做不出倚翠軒的甜品,三不是本土老字號,跟童記萬萬沒法比……又能怎樣呢?”
“葫蘆都給你了,還畫不出來個瓢?總結起來就是要有‘特色’!”葉白有點恨鐵不成鋼,一口氣灌了滿滿一杯茶水,袖子一挽,想要跟她說仔細些,卻突然捕捉到臉上隱含着的笑意,眼珠咕嚕一轉,一切瞭然了,又擺出氣定神閒的樣子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既已點出關鍵,接下來能不能扭轉局面,還是要看露鼎記的造化了。”
與人爲善,才能好辦事,卿羽好歹明白這個道理,她哈哈大笑起來,拱手欠身一拜:“多些葉公子提點!葉公子學識淵博,對經商之事也頗有真知灼見,他日露鼎記扭轉乾坤,定要好生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