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時,守門的侍衛不再是昨天的那個,卿羽暗自鬆了一口氣,幸好不是,不然少不得一番盤問,況且她打着替公主買糕點的幌子出去,過了一夜卻又空着手回來,定要惹來懷疑。
侍衛檢查了她的腰牌,話也不多說,就揮手放行了。她半刻不敢停步,直接奔向清平宮。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清平宮裡靜悄悄的,平日裡早起在宮院裡灑掃庭除的宮女侍監們,此時全不見了蹤影。她放慢了步子,連同腳步都落的很輕,一步步走到宮門口,才發現裡面跪了一地。普天之下只有他纔有資格穿明黃龍袍的那個人,正坐在殿中央的主座上,眼睛望着門口。
卿羽在他隱忍着怒氣的目光的注視下,深埋着頭,走到殿裡,跪下道:“父皇……”
座位上的人不說話,室內靜的讓人毛骨悚然。卿羽不敢擡頭,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悲哀地心想,完了完了,皇宮裡繁文縟節多的很,罰人的招數也多的很,這下倒不知她會受到什麼罰。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蕭承望幾乎是嘆息地說道:“起來吧。”
卿羽趴在地上不動:“兒臣不敢。”
“有何不敢?”
卿羽朝他磕了個頭,才道:“兒臣自知犯了錯,父皇如此寬宥兒臣,兒臣惶恐。”
“我何時說要寬宥你了?!”蕭承望聲音猛地提高一度,嚇得室內跪着的人顫了一下,而他緩步走至卿羽面前,語氣中藏着幾分怒氣,“堂堂我大梁國公主,假扮宮女私自出宮,且又一夜未歸,你當宮廷律條是擺設嗎?!”
卿羽只深垂了頭,恭敬道:“兒臣有錯,甘願受罰。”
蕭承望又氣又憤,默了一刻,伸手將她扶起來,道:“你明知朕捨不得罰你。”頓了頓,又道,“但這,並不是你爲所欲爲的籌碼。”
卿羽稍微擡頭,對上他的眼神,那樣飽經滄桑的雙眼,曾看過多少風起雲涌?他是九五帝王,生長於朝堂,在心機權勢裡練就出看穿人心的眼力,開口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不敢妄語:“告訴朕,出宮可是爲了去見人?”
她心知瞞不過,點頭承認。
“見誰?”
“奶孃,”她乖乖地答了,“是兒臣以前在將軍府裡時,撫養兒臣的奶孃,兒臣回來以後十分牽掛,才偷跑出宮的。”
蕭承望擺擺手,跟在身邊的老太監福公公,心領神會地帶着室內的一干衆人出去了。
“朕再如何不近人情,也不會阻攔你的一番孝心,你要出宮,爲何不事先稟報朕?是信不過朕嗎?”
“不是,”卿羽辯解道,又忽覺唐突,忙低了頭小聲道,“父皇日理萬機,兒臣是不想給父皇添麻煩。”
蕭承望無可奈何地笑了:“可你這麼不聲不響的跑出去,豈不是讓我更加擔心?還好你完整無缺地回來了,若是有什麼閃失,可該如何是好?”
他這個“如何是好”,既是對着卿羽說,又是對着自己說。是啊,他遺落在外十八年的女兒,是他與江此君唯一的骨肉,如今歷盡萬千波折終於回到自己身邊,他是有滿腔的疼愛和嬌寵要補償,若是她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什麼事,他果真要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了!
他的眼神全然不似帝王該有的高傲霸氣,卻是充滿了孤寂和落寞。縱然卿羽與她這個親生父親委實談不上什麼父女深情,甚至也無法像與大師父那樣親近,但血緣的羈絆讓她不能漠視來自他赤誠的關懷。
“以後,若還想出宮……”
“皇后娘娘駕到!——”
蕭承望寬容恩賜的話才說到一半,便被宮門處的一聲高亢的唱喊打斷。江皇后帶領一羣宮女太監姍姍而來,着曳地大紅鳳裙,一頭青絲梳成華髻,發間戴着金絲八寶攢珠簪,面容豔麗無比,卻又凜然生威。
進宮殿時,身後的跟從們自動止住了腳步,候在門口了,身邊的大宮女綠蘿攙扶着進得殿來,江皇后朝着蕭承望盈盈一拜:“臣妾給皇上請安。”
蕭承望擡手虛扶:“皇后免禮。”
卿羽趕忙對江皇后見了禮,江皇后一臉慈愛,親自去扶起。
“皇后怎麼來了?”蕭承望的語氣淡然不驚。
江皇后拉着卿羽的手,面向蕭承望:“方纔臣妾去御花園的路上,遇見幾個小宮女紅着眼睛,經過詢問,方知是清平宮裡的人。再加上臣妾早上去向您請安,您不在,小路子說您去了清平宮,臣妾一想,您這火氣,還不是衝着清平發的嗎?這才急忙趕了過來。”
蕭承望面上說不清是喜是怒,只是微側了身子不說話。
江皇后又道:“清平剛入宮,這宮裡邊的禮儀規矩自然是不曉得的,即便是犯了什麼錯,皇上也不該如此動怒。要臣妾說,清平犯錯,原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沒有看顧好,您若罰,那麼首當其衝罰我這個皇后好了!”
江皇后一番話說得十分得體,既周全了卿羽的面子,又讓蕭承望沒了話說,還把自己寬厚賢淑的品質恰到好處地展現出來。卿羽暗暗打量她,發現她雖年愈不惑,眉梢眼角俱添了細紋,但保養得當,又妝容細緻,倒看不出歲月留下的痕跡,想來,年輕的時候也定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兒。
蕭承望看着她,面上漾起微笑:“皇后宅心仁厚,朕也並非無情之人。”
“那今天這事就算過去了,”江皇后趁熱打鐵,“往後啊,就由臣妾教習着清平學習宮廷禮儀,臣妾定要教出一個知書達理的清平公主給您看。”又面向卿羽道,“我皇家兒女,規矩不可廢,往後啊,每日用完早茶去我那裡……”
“禮儀之事,日後再說,”蕭承望突地出言打斷了江皇后的諄諄說辭,淡淡看了卿羽一眼,“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時。”
見江皇后有些不悅,面容緩和下來,便又道:“後天就是元宵了,你還有家宴的事情要忙碌,再分心其他,朕擔憂你過於勞累。”
江皇后拜謝道:“謝皇上體恤。家宴的事情,皇上儘可放心,臣妾定竭盡所能,不負皇上信任。”
蕭承望點頭嗯了一聲,有些疲倦地揉揉額角,福公公走過來,躬身道:“皇上,尚書大人求見。”
卿羽恭送了蕭承望,江皇后望着龍輦逶迤而去,方纔回首對着卿羽笑道:“你父皇心疼你,半分不捨得你受委屈。但這禮儀的事情,你早晚都是要學的,不然,再次闖了禍可就沒這麼輕鬆了。”
這話聽起來平常,在旁人看來,只當是慈母在教育調皮的女兒,卿羽卻是深垂了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恭聲道:“多謝母后教誨。”
江皇后連句客套的“請起”都懶得說,直接越過她,嫋嫋娜娜地帶着兩排長長的儀仗走了。
卿羽直起身來,目送着那隊伍消失在宮牆拐角,不由苦笑,那疾病纏身深居簡出的太子蕭遠還真是料事如神,他昨天“無意間”說起禮儀之事,今天江皇后就來提這茬兒了,他們母子還真是一唱一和,演得一出好戲。
在深宮裡待得久了,養出一副深沉的心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清平宮裡又恢復了往日的安寧,襄嵐小心翼翼地進來,看着卿羽蒼白的神色,有些不安:“公主,皇上和皇后娘娘沒爲難你吧……”
卿羽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一轉身眼前一黑,險些栽倒。襄嵐大吃一驚一個箭步奔過去扶住了她:“公主您怎麼了?可別嚇奴婢啊!奴婢給您去請太醫……”
卿羽拽住將要跑出去的襄嵐,無奈道:“我只是餓得頭有些暈,你去給我弄點吃的過來。”
襄嵐不敢怠慢,將她扶至榻上躺下,尋了羅欽蓋好,才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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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霧重重,漫了整個林子。
她在裡面跌跌撞撞地走着,努力尋找着出口。滿目盡是枯葉蕭蕭,無盡頭的高大樹幹死囚般面無表情矗立在周圍,讓她幾欲窒息。
越找不到路,越令人發狂,她急了,循着林間一簇微弱的光芒,發足狂奔。
不多時,衝出樹林,眼前一派熙攘繁榮,大道寬廣,車水馬龍,來來往往的人羣面帶笑容,踏着匆匆的腳步與她擦肩而過。
她識得出,這是大燕國的月涼城,沿着面前這條道走個四五十步拐個彎,便是一個寬闊的三岔路口,露鼎記就在那裡。
歸心似箭,她抑不住心底裡泛上來的盛大歡喜,輕車熟路地一路奔跑至露鼎記門前。
露鼎記客滿盈門,阿吉和秋兒繫着圍裙紅光滿面地穿梭在叫嚷着“上菜”的食客中間,她上前去幫忙,但秋兒對她視若無睹,敏捷地擦着她的衣角疾步走了過去,將手中的一盤紅燒肉放在桌上,笑意盈盈:“客官,您請慢用。”
卿羽喊她:“秋兒,師父呢?師姐呢?”
秋兒奔忙在各個飯桌之間,絲毫不理會。
她只得自己去找。
來到後院,但見庭間的那棵桂花樹開滿了鵝黃色的小花,香氣撲鼻,大師父和二師父正坐在樹下喝酒。大師父依舊白衣勝雪,烏髮滿懷,彎眉明眸,仍是記憶中風流倜儻的模樣,她撲過去,喊:“大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