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羽垂下頭,淡淡一笑,似是自嘲。
眼下這種情況,她不想辯解,也懶得去辯,爐子上的湯藥恰好燒開了,烏黑的藥材在泡沫間不斷翻涌,發出刺鼻的藥草氣味。
她轉身便要去端下,卻有一隻寬大的手掌先她一步,以毛巾墊了提樑,將藥爐子拎到一旁的桌子上。
“我來。”周顧神色如常,黑眸卻無比深沉,他看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手,不禁皺起了眉,伸出手來將她溫涼的手指握住,雖是看着她,卻一言不發。
在他責備的眼神裡,卿羽這才發覺,若沒有他的及時阻止,怕是自己已直接拿手去觸摸藥爐子了,屆時退層皮是輕的,怕是一隻手都要被燙熟了。
後知後覺的結果,便是後怕,卿羽望了一眼尚咕嘟咕嘟冒着氣泡的藥汁,仍是心有餘悸。
姜玉眼見二人生生地對自己熟視無睹,這場獨角戲唱得着實讓她氣惱,吸了吸鼻子,又是泫然欲泣的模樣,道:“我知道,這些時日以來,殿下因爲可憐我,對我多照顧幾分罷了,姐姐看在眼裡,難免會不舒服,只是,只是我沒想到,姐姐竟然會這麼生氣……”
卿羽終於肯看她一眼,那副柔弱楚楚的樣子只讓她覺得嫌惡。這些日子她們朝夕相處,姜玉始終保持着一副天真乖巧的性情,因着她的悽慘遭遇,卿羽心裡難免會多心疼她幾分,但到底是沒有想到,這個看似無辜無害的小女孩,竟然還有這麼一副隱晦的心思。
“是卿羽讓我對你多照顧着些的,她又怎會因這個生氣?”周顧的聲音沉穩而淡然,“卿羽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你要無中生有拿這個做文章,怕是要失望了。”
聽他說了這話,卿羽只感到心頭一暖,擡眼望他,但見他眸色依舊深沉,卻是含了幾分溫柔和煦。
只需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卿羽心情安穩了不少,向他淡淡一笑,而後去將那藥汁小心地倒進瓷碗裡。
計謀被揭穿,姜玉惱羞成怒,衝到卿羽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連帶着打翻了剛倒滿藥汁的碗,砰的一聲響,烏黑的藥汁四處飛濺,濃郁的藥草氣味飄散開來。
周顧瞬間將卿羽從她手裡奪過來,護到自己身後,喝道:“你幹什麼?!”
“我幹什麼?我要讓你看看究竟誰纔是真正的受害者!”姜玉怒目而笑,擡手將自己臉上的紗布滋啦一聲撕開,臉頰上兩道嫣紅的血痕猙獰可怖,皮肉微微向兩側翻卷,周圍的皮膚腫了一大片。
卿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按理說,姜玉臉上的傷早就該好了,見她仍日日裹着紗布,只以爲是擔憂風沙侵襲,多一分防備罷了,便也沒有多想,可今日一看,非但沒有見好,反而更厲害了。
“你存心不想讓我的臉好起來,是不是?”姜玉盯着卿羽,樣子兇惡得恨不能將她吃了,她攥緊了拳頭,一字一頓地說道,“蕭卿羽,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毀了我的臉,如此就能毀了我一輩子,有我這個醜八怪跟在身邊,你更有優越感,是不是?!”
越說越恨,說到最後,姜玉卻是慘然一笑,說出的話也極盡悲涼:“我臉上的傷,所用到的藥材,一直都是你親手負責的,除了你,也便沒有別人做手腳了吧。你表面上做出盡心盡力的樣子,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的善良和仁慈,可誰成想,你心腸之歹毒,竟至如此地步!”
卿羽冷靜地望着她,忽然嘆了一口氣,道:“你受的是外傷,最快的治癒方法即是在傷口處上藥,可你死活不同意,說怕疼。我便只好配了方子,熬藥給你養着,雖然癒合得慢,但十幾天的時間也足以讓傷口癒合結痂。”
說到此處,她朝姜玉走近一步,放緩了語氣:“如今你這個樣子,我也奇怪的很,倒還想問問你,你是不是沒有按時吃藥,或者,乾脆把藥倒掉了,故意讓傷口潰爛流膿?”
似是被戳中見不得人的心思,姜玉臉色青了又白,張口結舌了一刻,高聲否認道:“你胡說!我怎麼會拿自己的臉開玩笑?故意讓自己容顏盡毀,這種惡毒的話你也說得出來,分明就是你暗中做了手腳,才害得我成了這副鬼樣子!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爲何……”
姜玉說着,眼眶裡蓄了已久的淚奔騰而下,鹹澀的淚水浸染着傷口,直讓她疼痛難忍,扯起袖子狠狠擦了一把,那血痕瞬間撕裂,涌出一串細密的血珠,順着臉頰流到下巴處,此種景象,恐怖之至,讓人不敢多看。
看着袖子上的血跡,姜玉伸手摸了一把臉,摸出一手的鮮紅,頓時眼裡流得更兇了。她捂住腫脹的滿是血污的臉,哭道:“我好像是做了一場夢,夢裡家破人亡,只盼着能儘快從夢裡醒來,再次見到爹孃,家還在,人還在,可是這個夢,好像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她哭得傷心,說的話也有些錯亂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臉上和雙手都沾滿了鮮血,瘦弱的肩膀微微戰慄着,擡眼望向周顧,哽咽道:“殿下,你能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的爹孃是不是再也活不過來了?……我的臉,是不是真的不能好了?……”
她像個被遺棄在街頭的可憐的小孩,無家可歸,無人願要,眼前的人影恍恍惚惚,天地一片旋轉,她腿膝一軟,身子軟綿綿地向後倒去。
周顧及時扶住了她的肩膀,她倒在他懷裡,聲息微弱:“殿下,我的臉還能好嗎?……”
她柔弱無骨的小手輕輕扯住他的袖口,似一隻可憐兮兮的流浪小貓,望着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期待和哀求。
周顧眼神複雜,最終只是淡淡點了點頭。
她微微一笑,似終於放心了一般,在他懷裡安然睡去。
周顧有些僵硬地維持着對姜玉半扶半抱的姿勢,向卿羽投去求救的目光。前後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發生的事情卻着實讓人心塞,卿羽心裡有些煩,看了看打翻了一地的藥汁,而這罐子藥恰好是給姜玉熬的,真是越發無奈了,道:“我去再拿藥過來重新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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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玉只是急火攻心,暈了過去,卿羽喂她服了一劑安神養息的湯藥,便任她睡去了,自己則是在大師父的指揮之下,投身於揀藥、搗藥等一系列工作當中,連午飯都只是草草扒拉了兩口了事。
大師父那個沒良心的,倒偷得一手好懶,一天到晚不是窩在牀上補完美容覺,就是翹着蘭花指嗑瓜子到處竄門,有時也會踱步過來“熱心”地對她指點一二,而他卻是十指不沾塵世土。卿羽脾氣好,倒也不指望他,若是師姐在的話,定然又是要有一頓架要打了。
天色將晚時,她守着煙熏火燎的藥爐子,嗆得直咳嗽,金子將晚飯端過來給她吃,她隨手拿了個窩窩頭叼在嘴裡,便又忙着去倒藥了,瞥眼看見金子還不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何事?”卿羽疑惑問道。
金子哼哼唧唧,道:“姜小姐醒了。”
卿羽面無表情:“哦。”
見她一臉淡定,金子倒是急了:“姜小姐醒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差人喊了主帥過去,羽護衛您不去看看?……”
“姜小姐醒了是好事,但也用不着所有人都爲這件事普天同慶爭相去看望她吧?”卿羽哂笑,遂將藥罐子裡的藥汁控幹,用筷子將溼漉漉的藥材一塊一塊地夾出來,放在草篦子上晾着,備着下回再用,還能再熬個三五回,軍營裡藥材奇缺,她得節儉節儉再節儉。
她專心地做着這些,眼角的餘光看到有人影朝自己走近,以爲金子還沒走,又要跟她嘮叨,便頭也不擡地笑道:“你別再磨蹭了,沒看見我正在忙着呢麼?自然是沒有空閒去看姜小姐的,你若實在坐不住,不如自己去看看,回來跟我稟報稟報……”
說話間,不經意的一擡頭,看見來人時有絲錯愕,隨即又笑了:“師兄,你怎麼來了?”張望了一下不見金子的影子,“方纔金子跟我說,玉兒醒了,要我去看看,我手上正忙着,也脫不開身。”將藥材分揀完畢,她拍拍手走到他跟前,問道,“聽說你去看她了,怎麼樣,她好點了麼?”
周顧微頷首,卿羽舒了一口氣:“那就好。”遂拉過他的手便要向外走,“時候不早了,你日日操勞,要早些休息纔是。”
“卿羽,”他喊住了她,聲音沉緩,“姜玉的臉,你能不能……”
說了半句便夭折的話,卻讓她心頭一頓,垂下頭去,目光看着自己的手指自他手上一根根鬆開,最終她蜷起手指,縮在袖間半握成拳,驀地漾起一絲笑來:“原來,你是不相信我的。”
“我相信你,卿羽,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周顧有些激動地握住她的雙肩,“若非因爲我,姜玉的臉也不會被毀,姜家人的死又對她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看到如今她情緒不穩的狀況,我……”
她眼珠靜靜的,將他望着:“這些,都是她說的吧?聽說,她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找你,算算時間,你從她那裡出來就直接過來找了我,看來,她說的話你倒都聽進去了。”
說到這裡,她泛起一絲苦笑,以情動人,示人以弱,這個苦肉計,姜玉倒使得恰到好處。
“我只請求你治好她的臉,”周顧黑如深潭的眸子裡摻雜了幾分無奈和不忍,“卿羽,你也許誤會了,我跟她……”
卿羽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我說過,對於她臉上的傷我已盡了力,是她自己不肯配合,難道我還能掐住她的脖子強行灌藥不成?到時恐怕又多出一個比下毒更重的罪名來。”
周顧黑亮的眸子依舊深邃而銳利,他望着一臉冷漠堅決的她,低沉道:“沒有哪個女人會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卿羽,這一次,算我懇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