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涼,宮門外,張濤一副“我剛睡着爬起來倒不要緊,可侍郎您何苦哇”的表情,道:“侍郎,您這身是怎麼弄的?您什麼事,非要半夜折回來見皇上?”
“要緊事。請替我通報。”我道。
“唉。”張濤怪爲難的,“侍郎,您也知道,都到這個更點兒了,皇上……”
我知道。他大概在哪個妃子的熱被窩裡吧,沒有義務見我。
撩開袍子下襬,我跪到地上:“皇上什麼時候出來都可以。臣在這裡跪等。”
“哎哎侍郎,您快起來!您這不爲難小的嗎?您也知道,照規矩,沒報準,外官不得進宮門,可這更點兒……您要不、先回去等?”
“不,臣就跪在宮門這兒。方便時,請幫忙通報吧。”我一字字道。
“唉唉……”張濤連嘆幾聲,看看勸不動我,折身進去了,一路搖頭。
受傷的腿跪在地上,不太好受。但是我沒辦法。
我不太知道古代的大獄有多可怕,但如果厲祥把我扔進去的地方,算是“大獄”的一種,那麼,我不希望任何人呆在哪怕有一點點像它的地方。更何況,陳大勇、九娘、侯英都親口向我證實:丁貴可能快要死了。
我不是多麼高尚的人。他人的性命跟我的腿傷相比,當然是我自己的腿傷比較重要。何況丁貴本來就跟我有仇。我有一千一百個理由回府養傷、睡覺,並要求捉拿陳大勇和九娘,還我一個公道。
我也確實想要他們還我一個公道。血淋淋的一刀總不能白砍吧!
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現在是有一個人在大獄裡,而且只是因爲我的緣故才進了那裡,據說隨時可能死掉。這種事我不能忍受。無論怎麼說……就是不能忍受。真是沒辦法的事。
腿從麻木跪到疼痛、又從疼痛跪到麻木時,我終於聽到了腳步聲。
季禳,沒有戴帽子、沒有穿正裝,只是隨便披了件袍子,大步走來。有人跟在他後面,急促的彙報了什麼,然後退下。
他站在我面前,蹲下來,看着我的眼睛:“你這樣,是逼朕出來見你,是不是?”語氣裡聽不出喜怒。
我搖頭答道:“臣有罪之身,不敢不跪。”
“你有什麼罪?”季禳聲音裡終於動了氣。我可沒力氣跟他鬥氣,只是一字字慢慢道:“聽說有一個人因爲臣的緣故,陷在大牢裡。如果他死,臣就犯了殺人之罪。”
季禳雙手扶住我的手臂:“起來。”
我想起,但是失血過多、再加上疲倦,精力不濟,掙扎一下,沒能站起身,只是靠在季禳的懷裡。他懷裡的香味,稍許甜了一點,是脂粉香嗎?我忽然想哭。
“他半夜找大臣敲詐勒索,此罪非小,如不嚴懲,還成什麼規矩。”他道。
“可是……”
“如果這樣都不懲治,朕不在京城的日子,別人再來找你的麻煩怎麼辦呢?”
“你不在京城?”我擡頭看他。
“嗯……開戰後,朕想到前線督戰。”他不知爲何有點兒尷尬。
御駕親征?這麼突然?“那、那臣要在軍隊中做什麼事?”喂,我從來沒打過戰啊!對戰爭唯一的認知就是小學時《南征北戰》那幾部片子,哦,還有什麼古裝片中的所謂大戰……就這麼斤兩,我怎麼陪他出徵?
“你不用去,就留在京城。”他道。
“咦?爲什麼?”
“不爲什麼。你管後勤就好了。”
“可是,我是兵部的官員,而且我在朝堂上都說了,臣願意戰死。結果又不去打戰,說不過去吧?我怎麼樣也得披着鎧甲到前線跑一圈吧——”
季禳扶着我的肩,笑了笑:“……昭豈勝鎧甲邪?”
“啊?”
“總之,你管好後勤就行。這也很重要,明白嗎?有你在後方……朕比較安心。”
“哦……”其實說來說去,還是對我沒信心吧?因爲我看起來,確實不像承擔得了打戰重任的人。如果,我還是原來那個“程昭然”,他會有不一樣的決定嗎?
我忍不住問:“程昭然在你眼裡,是什麼樣的人?”
他的脣角翹起一個柔和的弧度:“昭啊,是個驕傲的人,善良,又堅強。我有時忍不住想:昭懂得溫柔嗎?她的溫柔會給誰呢?”
他的聲音裡有點憂傷。這個憂傷,我不應該懂。我低下頭。
奇怪,從倚在他懷裡以來,我一直覺得有某種清涼的氣息,從他手掌心向我體內流動,讓我的疲乏感漸漸減輕、傷口也不再那麼叫人難受。“……這個是……‘真氣’嗎?”我很不確定的問。
“隨便怎麼叫。總之,呆會再叫御醫看看,就沒事了。你受傷應該不重,對不對?”
“嗯,啊!”我點頭。他好像還是不放心的樣子,伸手想觸碰我的裹傷布帶。他保養得那麼好的手指,要碰我這麼污穢的布帶和褲管,我怪有欠疚感的,正想出聲阻止,他自己收回了手:
“不,朕不能看。現在朕要專心準備出征。你明白嗎?”
他的意思,如果親眼看到我的傷口,會分他的心?我耳根滾滾發燙,低下頭,遲疑着又道:“你真要去親征?”
“嗯。昭信不過我?”他脣角翹起來,這一次,現出霸氣。
“不是啦!”我擺手,“你是皇上嘛!晚上三宮六院躺躺熱被窩多好——哎,我的意思是,如果在軍隊裡,不只我一個白癡衰鬼有急事半夜想見你,那你就——哎哎,總之我的意思是……”越說越不自在,見鬼!
他的手溫柔落在我頭上,揉了揉我的頭髮:“現在的昭比較可愛。”
“啊?”
“剛纔,我沒有在什麼‘三宮六院’,是在御書房處理軍務。邊境情況有變,北虜內部已經自己發生動亂,朕就是爲此,剛剛決定御駕親征。”他道。
“哦,那你書房的薰香太甜了點。”我脫口而出。
“嗯?”他笑笑的看着我。
丟人現眼!我說的那是什麼話啊!我把頭狠狠埋下去,恨不能揍自己一拳。
“下次,朕叫他們換淡一點。”他道,起身,“沒什麼事的話,朕回去了。”
“哦……哦,臣、臣恭送皇上。”
他淡白的背影在夜色中離去,腳步堅毅,我看着,心下不知爲何那樣難受,叫一聲:“皇上。”
他回頭看我。
“那個……丁貴,如果按法律要處罰,就直接判罰。如果沒有的話,就,放了吧?”我道。
他看我好一會兒:“知道了。”轉身離開。
這是我們正式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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