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愣,想伸手扶我,手凝在半空中,停頓片刻,收回去,轉身道:“平身。”揹着我走開。宮人追上來接過他的傘,替他打着。張濤也自拿了把傘,替我打着。我從地上爬起來,默默的跟在他後面走。
過了橋,抹過柳塢花榭,前頭一個亭子,亭前做了個湖,夏天時大概滿滿會開了荷花,現在時令還早,並沒有“水佩風裳無數”的風景,但抽了些新荷葉上來,那麼嫩,像新開的花兒似的,還更帶些清氣,饒大片湖面空着,連一艘畫航也只半藏在塢裡,單留湖光雲影予這些新荷葉錯落點綴,倒別有韻味。
那亭子樣子也好,木製的,小巧文秀,全憑結構見風骨,並無多少富麗裝飾,一眼瞥去清致又自然,很見匠心,柱上題了一副對聯道:“畫舫穿蓮早,小亭驚夢遲。”上頭懸了個亭名,權充了橫批,道是:“小夢亭。”
季禳步入亭中,宮人們早在石凳上替他鋪好褥墊。我不敢坐,就在亭口垂手站了,他揮手叫那些人退下,對我道:“什麼事,近前來,說吧。”
我跪下去:“臣死罪。”
石頭地又冷又硬,我沒提防就那麼一跪,着實吃痛,眼淚順勢往外涌。
季禳嚇一跳:“什麼事,你說!”
“臣府中有位馬伕,說要還鄉,臣送了他一匹馬,讓他離去。昨夜,鐵騎左翼丁指揮使告知臣,那是大盜沈虞孫!臣收容接濟了國之大盜,死罪!”我叩頭,石頭地板真硬,我的眼淚生生磕了下來,只有一滴,像鱷魚眼淚那麼金貴,濺在地板上。
季禳默默看我片刻:“起來。”
我起來,垂手而立。他道:“鐵騎左翼指揮使,丁貴?”
“是。”
“他什麼時候找你的?”
“近三更。”我答道。
季禳鼻子裡哼一聲:“找你,就爲說這事?”
“他……說是找臣飲酒,後來說了這事。”我小心回答,話中加進特意的停頓,讓他看出我的爲難。
季禳果然就皺起了眉,沉默片刻,忽道:“你把哪匹馬送了人?”
“一匹叫鴻喜的。”我老實道。
季禳點點頭,臉上看不出喜怒:“居然把它也送了……”擡眸看我道:“他去敲詐你?”
耶!打小報告終於成功。我不喜歡害人,但不等於不曉得手腕啊。當然懂得怎麼利用身邊的形勢保護自己的。如今計劃成功了,我甚爲高興,可轉念一想,心情又低落下去。甲官敲詐乙官,乙官仗着私人交情到皇帝面前告狀,說到底,都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再說,沈虞孫這個人的人品怎麼樣在所不論,總歸殺過人、是國家通緝的大盜不假,我放走了大盜,又有什麼立場去欺負丁貴?
“丁指揮使只是想告訴臣這件事情,他覺得臣受人矇蔽了。”我勉強笑了笑,“真的。”
他不回答,看着我的眼睛,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爲他看進了我的心底。
而後他招手叫我走近一點,指着旁邊的凳子叫我:“坐。”
我坐下,他伸出手來,探向我的額頭。奇怪,幹什麼?又沒有發燒,需要探額頭嗎?我下意識的一躲,
“髒了。”季禳道。
“哦。”我呆呆的應一聲,就沒有再動。他用袖子擦我的額角,袖子上有金繡的片子,略硬,剛觸到我額頭,就縮了回去,換他的手掌來,替我擦拭。
我的額頭,剛剛磕到地上,磕髒了吧?
我能感覺到他手掌的溫度,微涼的,像四月早春。
“還是這樣,一點都不會爲自己着想。”他道。
他誤會了。我想。他完全誤會了我,但我能說什麼?只有默默坐着。
“怎麼會把鴻喜都送人的?”他問。
他也知道鴻喜?唉,每個人都關心程昭然,每個人都喜歡程昭然,我自卑的縮了縮肩膀:“我又不會騎馬,看他騎術很厲害的樣子,就送他了,不然,讓好馬跟着我,好像很浪費。”
“連騎馬都忘了嗎?”他道。手替我擦完額角,好像忘記收回去了,就放在我的腠蓋上,身子微微前傾,很關切的看我。我只是低頭瞪着他的手。
他很帥,他很聰明很厲害,他是新皇帝,被他吃豆腐是我的榮幸。但,再怎麼榮幸,這也是紅果果的吃豆腐!我是不是該尖叫一把?
幸好,他識時務,臉一紅,自己把手縮了回去,罩着嘴咳了一聲:“朕會教你重新學騎馬。”
他真好,但我恐怕沒這個福份了。我翻身跪到地上:“臣請求皇上恩准一件事。”
“什麼?”他道。
“請皇上,準臣還鄉。”我一字字說出來。
他的身子震動,道:“什麼!”
“臣忘了一切事情,在這裡,常常覺得惶恐,不知何以自處。恐怕還是退身於江湖比較好。若戀眷官位,也只是空食皇俸,尸位素餐,畢竟於廟堂無補,每念及此,頭涔涔而汗潸潸,此恨何極!懇救皇上恩准,讓臣還鄉。”我用半生不熟的古文向他解釋。嘟噥來嘟噥去,正着說、反着說,到底也只是一個意思:讓我走。
走。是到該走的時候了,不然如何?頂着程昭然的名分,在這裡跟大小官員、甚至後宮前宮們一道周旋?我做不到。
季禳許久沒有回話。直到我膝頭都跪麻了,他才徐徐道:“我還是北親王時,每每爲這個國家擔心。看它歌舞昇平,像秋天熟透的果子,只道無處不是薰風送爽,卻不知冬天在面前。我躺在新拍鬆的被褥裡,睡不着覺;我勸皇兄,他笑我是個傻子;我苦心籌劃,別人當我是個瘋子。我只好將自己最深的擔憂隱去,玩弄權術、勾心鬥角、懸利而誘人、立威而懾人,終於結下我自己的私黨,爬上這樣位置。真正全盤聽完我的計劃的,只有你。肯不嘲笑我,而用最真誠的態度同我辯論、用最激烈的方式指責我的,只有你。昭,你明白這對我意味着什麼嗎?”
我明白,這意味着我還要多跪一會兒。而且他大概不肯放我走,所以我大概白跪了。蒼天啊大地啊,說到底,他的“昭”關我屁事啊?我真想哭。
(本章中“畫航穿蓮早”之聯是阿熒友情原創,謝謝阿熒。支持原創,讀者如想在其他地方引用,請註明出處,謝謝!——雞丁)
下章: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