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嘆了口氣,蹲在院子裡發呆。身上的衣服被鹽水泡過、現在幹了,掛着鹽花,怪難受的。這麼亂走亂摸好像沒用啊?應該靜下心來想想,裡面有什麼玄機了。
我先從第一個門進來,然後它就自動崩塌,我再也回不去。再到第二個門,被綁的口渴男人喝了鹽水,皮膚皺縮。第三個門,有經文、有酒、有生蟲的水。第四個門……一共八個門,到底都是什麼意思嘛?
我喃喃念:八仙?八大天王?八榮八恥?八八八發發發?八戒?八苦?……
八苦!
佛教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我出來那個房間,如果說象徵着“出生”,旁邊石臺上的男人喝了鹹水,皮膚皺縮,看起來一下子變老,就象徵着“老”。而第三個門,牆上的經文,是解救人精神痛苦的,意思是治“心病”?酒缸裡的酒,會讓人喝醉,醉酒有個雅稱叫“病酒”,所謂“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就是這個典故;至於生蟲的水,那更是直接叫人得病了。所以這扇門的寓意是“病”。
挨直去,放着棺材、刀山的那扇門,就是“死”吧?挨順序排,“愛別離”對應着擺沙漏的房間……呵,因爲,不管心思怎樣九曲玲瓏,時間“唰唰”的過去,再美好的緣份也要分離?
至於“求不得”,對應着的是擺鏡子的房間,那是因爲……我臉一紅,不再多想。剩下的“五陰盛”則是火海石像的房間了,比喻太淺易,倒不必說它。
八苦之陣,怎樣纔可以脫離呢?佛教說:“立地成佛。”我苦笑着擡頭望望天,我此刻“立地”了,他允許我“成佛”嗎?實在不現實。
那個石臺上救出來的人,一直彎着腰萎靡不振的呆在我旁邊,好像對我很有意見,要麼不看我、要麼就是白我一眼。我也不費這個事跟他商量了,自己傷腦筋:
這八門之中,哪個還能出去?
生門已經被石塊塞滿,應該回不去了。再說,也沒聽說人能退回到胎兒時代。如果出路留在那裡,實在太過滑稽。剩下的七門中,最特別的,是死門。
道教的解脫是羽化、佛教的解脫是坐化,凡人實在過不下去時、最後的念想是“下輩子投個好胎”,說來說去,都是死。
要脫離人間八苦,死實在是唯一的門路。
我拉着石臺上的人,又回到死門,仔細觀察。
刀山的刀插得很密,門口這邊的插得高些,遠處低,呈一個明顯的傾斜度。山後是一簾毒雨,略呈黃綠色,濺下來發出輕輕的“嗤嗤”響聲,一看就不是善碴兒。
幸好,棺材不但結實、而且很結實;不但有底、還有蓋子。人如果躲在裡面,應該能借助重力滑過刀山,再頂着蓋子衝過毒雨。
我把我的想法跟石臺上的人解釋清楚,對他道:“我也不知道不出陣的話會有什麼下場,所以你可以自己選擇,是跟我一起冒險出去,還是留在這裡?”
他猶豫一會兒,吃力的往棺材裡爬,並且終於對我說了一句囫圇話:“這樣,我也不會承你的情。”
我聳聳肩:沒指望他承情啊。世上的白眼兒狼多了去了,他難道以爲我帶他出陣、就會逼他對我涌泉相報以身相許?哈哈,神經!
我用力一推棺材,讓它向着刀山滑去,我則千鈞一髮的抓緊時間跳進去,並拉好棺材蓋。
毒雨“沙沙”的淋在棺材蓋上,我原來擔心蓋子可能會滲漏,幸好沒有。
外面的聲音安靜了,很快,又響起新的“沙沙”聲。
乖乖,到底有多少道雨簾啊?如果是腐蝕性的藥水的話……我真擔心這層竹子能撐多久。
正想着,忽然“咣”一聲巨響,一塊鐵板子打下來,把我們的棺材劈得粉碎!
外面的水都濺了進來,我駭得半死,心念:“這番休矣!”不過鼻子裡沒聞見什麼特別的怪味,大着膽子睜眼看,水色清澄,也不再是起初見到的黃綠色水。身體被這水淋着,很是舒適,沒有任何中毒的感覺。
舉目看,那黃綠色的毒雨簾,已經被我們拉在身後了,現在這一片水簾是無毒的,可供沐浴,我心下一寬。
但是且慢!剛剛那鐵板子,又開始揮舞了。我們身邊足足有十來座銅像,各拿武器,向我們招呼。
搞什麼?只是想退隱而已,又不是想拜師學藝報什麼血海深仇,不用十二銅人陣來考驗吧!我心中氣苦,勉強跳來跳去躲避。好在是銅人們身體重大、舉止笨拙,手裡的動作都是機關程序、並不懂得應變,我將就還躲得過。
不過石臺上那位老兄可慘了。他在“病”門中,並沒有喝得暢快,此刻見着清潔的水,早又趴在地上“叭嗒叭嗒”的喝起來,一把鋼刀向他腦袋旁邊劈落,他連避都不曉得避!
我看得大急,騰身跳過去,雙手握住那刀柄、狠狠一奪,不料那銅人握刀握得也不是很牢的,竟就被我奪了過來。我一怔,其他銅人依然向我們招呼,我也顧不得多想了,握着刀,“唰唰唰”左右揮舞,全力施爲、神光四射,不曉得過了多少招,竟然將幾個銅人全部逼退!
我喘着氣,低頭望着手裡的刀,心中駭然。
剛剛,我好像曾經騰躍、劈腿,正手劈、反手劈,時而挽刀花、時而砍出弧線。這絕對不是我所會的技巧。
——或者說,不是現代社會的“我”所會的技巧。
程昭然,曾出力救駕,又積極主動加入兵部作一名武官,她當然是有好武藝的。難道這具身體保有原來的記憶,所以自己舞起大刀?
我呆想着,終於意識到剛纔有多兇險,不覺腿軟,要癱坐到地上。
一雙手臂扶住了我。季禳。
“你贏了。我現在相信你完全丟掉了以前的記憶。你去隱居吧。”他道。
我怔怔看他。我不明白:能參透八苦之陣的秘密、又會舞刀逼退銅人,他應該更加懷疑我沒有失憶不是嗎?爲什麼相反?
天台上那個人被拖下去了,路上忽然發出一聲笑,怨冷有如夜梟。
“他是‘我’的仇人,是嗎?”我忽然靈臺清明,問季禳,“因爲他是程昭然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我竟然毫無保留的救他,所以你相信我真的沒有程昭然的記憶了,所以你才肯放手,讓我走?——他是誰。盧閣老?”
季禳沒有回答,只是問:“要脫離剛剛那個陣勢,其實有個更快的途徑,你知道嗎?”
“是什麼?”我皺眉。
“所有的花哨的機關,都只是讓你迷惑的。只要你說一聲:‘這是什麼意思?季,我不明白,讓我出去吧。’我就會幫你出去了。我就這樣一直在等着,”他的聲音很悲哀,“可是你沒有開口,半個字也沒有。”
我也沉默了。他轉過身,不再看我,我從他身後走過。
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他一直在等,而我完全沒有意識。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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