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那一位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給錢哪!您說,天子腳下,朗朗乾坤,這叫什麼事?”小二攤着手抱怨。
“酒,我是喝了,酒帳,我不是正在付嗎?難道這件衣服抵不得你們的帳?”那男人道。
他身上的外袍確實已經半褪,看起來輕薄樸素,織得倒是精密,我也不懂夠不夠抵酒帳的。
酒店掌櫃的急着跑出來攔:“哎哎,客官!脫衣服到後頭脫,咱們前頭還做生意呢,您這真是——”
他攔得快,不如那男人手腳快,一閃、一轉,外袍便徹底的褪下來,只剩一身雪白中衣,領子也沒拉緊,露出半角淡褐色健美胸膛,一手挾着古舊的琴、一手挽着外衣,笑呵呵道:“囊中青蚨身上衣,都是坦蕩蕩事物,何故厚彼而薄此,前者可以在臺面上付,後者就要請到後頭去?”
“唉,唉,”掌櫃的一臉的哭笑不得,“那您,好歹來後面估個價——”伸手拉他,一邊就瞄上了他的琴,“反正這酒帳總得償上就是了——”
“多少錢,我來吧。”我邁步上去。
衆人的目光一下子又到了我身上,我臉有點紅,清清嗓子,拉着掌櫃的到旁邊說話,還是躲開滿堂注目禮比較好——“多少錢?”
掌櫃的報了個數,我也不知道算高還是低,總之付得起,就直接付了。掌櫃的挺高興的道:“客官,您真是爽氣!一瞧您就是個貴人!您想往哪兒坐?哎喲,張太傅一席的呀!諸位爺,瞧該掌我這嘴,這都沒認出來,還瞎問。爺,這邊走!”
我被搞得面紅耳赤。不就是付個錢嗎?舉手之勞的事,免得人家又脫衣又當琴的,何況人家又是帥哥,保護帥哥人人有責……咳咳,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換了誰到我這個位置,都會這麼做的不是嗎?固小事爾,招出掌櫃的那麼多話,我實在臉紅。
埋頭,順着掌櫃的手勢,舉步去上胡梯,眼角餘光見到那男人靜靜立着看我,我胡亂向他拱拱手,撩起衣襟上胡梯——
“這位好男兒,是何人耶?”他朗聲在後頭問。
唉,程昭然的錢,我拿來作人情,這算什麼好男兒?我愧不可當的拱手:“慚愧慚愧……”旁邊幫閒的早報出來:“則這位就是兵部侍郎,程大人!殺退真族刺客、朝堂一力主戰的就是他了!”
酒店中的人聽見這句話,十個裡面站起來八個,有的肅然對我行注目禮、有的狂揉眼睛、有的不由自主近前來對我拱手……呃,我的人氣有這麼高?
下次出門時,我是不是應該戴副墨鏡的幹活……
耳邊刮到悄悄的驚歎聲:“這樣的英雄好漢,居然長得這樣的——嗯嗯,秀氣?”
聽那意思,是想說“長得這樣的娘娘腔”吧?好,好,我知道了,下次我會戴副墨鏡謝絕參觀……
持琴男人對我注視了片刻,目光像要把我鑿透似的,而後脣角揚起來:“哦,那末是程侍郎?”古琴漂亮的畫個弧線,改爲橫抱,“代償酒債之恩,且讓我撫琴以酬。”
“好。”我笑了。他如果要道謝,那我是不好意思的。至於琴嘛,他彈得好,我又願意聽,何樂而不爲。
這次宴席作東的張太傅,親自到樓梯口接我:“啊呀程侍郎?哈哈哈哈!來了、來了?快快裡頭坐。就等你呢!哈哈哈哈!還不快裡頭坐。”姿勢那叫一個爽朗、再加一個親熱!
我實在是笑不出這麼領導級別的“哈哈哈哈”來,勉強振動聲帶陪了幾聲,自己覺得像乾笑,張太傅倒不介意:“這位朋友琴彈得很好嘛?可以到那邊坐。我們這次,很有幾位喜歡聽琴的同僚嘛!當然,第一個要說程侍郎。侍郎是個風雅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老天!俗話說,金庸十四部小說首字可以連成一句話: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其實J.K.羅琳的小說首字也可以連成一句話,正是張太傅這重量級的結束語: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還真是笑得夠有國際水準。我擦汗。
持琴男人脣角歪了歪,像是嘲諷,倒也沒說什麼,就到下首坐了,琴平放於膝,定了定心,舉手要撫。忽又有人“咚咚咚”的上樓,是宮裡頭的公公,捧着一紙手喻,“宣兵部程侍郎即刻進宮晉見。”咳,季禳這個催命鬼!我茶都沒喝一口,只好起身告辭。少不得又跟席上人團團拱手,說些“好可惜啊,沒辦法啊,以後再聚啊”這樣的說話。
持琴男子徐徐把手攏在袖中:“果然,連聽一場琴的緣份也沒有了嗎?”臉上並沒有特別不悅,可那個語氣,不知爲什麼就讓我覺得無限惶恐,深深拱手道:“慚愧!兄臺容諒……”
太傅替我開口留客:“這位朋友,還是可以留下來的嘛。我們這裡,正可以賞賞琴嘛。若是能等到侍郎回來,還可共賞之,哈哈哈哈!”
持琴男子脣角斜了一下,這次確定無疑是個嘲笑。他沒有回答太傅、甚至沒有看他一眼,抱琴而立,向我點個頭:“他日有緣再見,當償君此曲。”就這麼瀟瀟灑灑離去。滿房間的人,被他搞得面子都很難看。要說太傅的涵養是真好,仰天打個哈哈:“哈、哈哈,這位江湖朋友,脾氣很特別嘛!”旁邊人也忙跟着打圓場,氣氛又融洽了。我跟着公公下樓進宮去,比那男子晚了也就幾步,出去已看不到他。黃昏的氣息漸漸在朱雀大街上瀰漫開,踏青的遊人們正興盡還家,貪玩的兒童還在牽着長線放風箏。那個奇怪的男人,到了哪裡呢?我的目光不自覺的沿着長街上下尋找他,直到公公向我示意:“侍郎!這裡,喏,這裡!”
啥?我一低頭,才發現我自己的外衣也沒披好。剛剛酒樓裡熱,略寬了寬,出來時隨便一攏、忘了將帶子重新系過,如今騎在馬上、給風一吹,半邊肩膀滑下來,領口都是斜的,成什麼樣子!怪道街上行人老向我行注目禮呢,原來不是看我長得帥,而是看我衣裳不整!
我老臉一紅,忙把衣服拉拉好,也不敢再開小差了,老老實實騎馬,一路無話。進了宮,季禳負手立在窗前,神情竭力要裝得平靜,但是閃閃發光的眼眸出賣了他。
下章:定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