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重陽看着痛哭流涕的玉蘭,再看看這個因自己而死去的善良女人,無限的歉疚襲上心來。他不明白爲什麼,這個女人好心卻沒得到好報。原本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爲了自己,卻過早地結束了生命,上天的律法是不是顛倒了?
歉疚歸歉疚,痛苦歸痛苦,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他和玉蘭把她認認真真安葬了。安葬完她後,他才發現又一個難題擺在了他面前——他欲走不能。福重陽思索了一天後問:“你有什麼親戚可以暫時投靠?”
玉蘭搖了搖頭。
“你爲什麼這麼大了不找婆家?”他又問。
“沒有合適的。”玉蘭的回答語言很簡潔。
福重陽細細看她,才發現玉蘭雖然衣着樸素不善修飾,卻長得十分好看,白晰的圓臉,黑而亮的大眼。這麼多天來,像暴風雨襲擊般的遭遇,使他昏頭轉向,從未細看過她。就說:“想是條件太高,高門不來,低門不去,是吧?”
玉蘭又是搖了搖頭,然後說:“我原來的條件重點只一個,我去哪裡必須把我媽帶上,要麼,他就到我家來,所以就沒找到。”
而後,兩人都是長久的沉默。
一連幾天夜裡,福重陽總見外屋小油燈亮到通曉。這天夜裡,他從門縫向外看,見她像一尊廟裡的塑像,裹着被子靠牆坐的睡着了。她爲什麼不躺下睡呢?早晨起來就問她:“你爲什麼不把燈吹滅,躺下來舒舒服服地睡呢?”
“我害怕!”她說。
也難怪,這麼一個孤零零的大院,幾個沒裝門的黑洞洞的柴炭房,風一吹嗚嗚作響的破門爛窗的涼房,空蕩蕩的一裡一外的正房,她母親又剛去世。這樣一個環境,住一個弱女子,確實神精會緊張,況且還需要防止壞人。唉,她是多麼地孤獨無助啊!裡面有個大男人他尚且害怕,她一個人怎麼度過每個漫漫長夜啊?福重陽真是愁腸百結。
又是一個夜晚,福重陽剛睡下,就聽到她大聲尖叫起來,“ 啊——”
福重陽急忙穿了衣服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出來後見家門開了,也沒什麼其他事。只見玉蘭臉色慘白眼神驚慌,他就問:“怎麼了?”
“有股風把門吹開了。”玉蘭說。
“他想起自己睡前出去喂駱駝,回來忘了把門插上,被風吹開了,他就去把門插好。安慰她說:“沒事,睡吧。”
“福大哥,要不你也來外屋睡吧,你挨窗臺我挨後牆,我害怕”,玉蘭乞求。
一個年輕男人,怎麼可以和一個大姑娘同炕而臥?他遲疑地看着她。
“咱們中間壘一道‘牆’,我不看你睡覺。我一個人實在害怕,就是我媽在時,外面有響動我都害怕。”玉蘭羞澀而微帶怯意的表情被恐怖所代替。
福重陽見她單純直率,又確實沒有辦法,就抱了被褥從裡屋出來,順窗臺睡下。轉眼看看玉蘭,見她在身這邊用被子、枕頭和衣服壘了一道‘牆’,這才順後牆躺下去,不一會兒就呼呼睡着了,大炕中間空了一大片。
就這麼過了幾天,福重陽覺得非走不可了,天都冷了,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現在全家人肯定是望眼欲穿,自己離開家都快一年了,來到她家也已兩個多月了。就和玉蘭商量說:“玉蘭妹,我看你儘快找個對象,我幫你把婚事辦了,你就把我當作親長兄,過些時候,我還會來看望你的,你一個人呆在這兒確實不放心。”
她的眼睛悽楚而惶然地看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氣很無奈地說:“福大哥,你讓我一下找誰去?再說,我媽去世才幾天,起碼在她去世的週年內我不能嫁人。”
福重陽低頭想了想說:“這樣吧,你跟我一塊走,回我家住一段日子,過完年我再送你回來,你看行不?”
“我不願丟下這個家”。說着,她環視一下屋子搖了搖頭說,“我家孤門獨院,我一走,過不了幾天,就什麼也沒有了,我媽爲這個家操勞了多少年。”
福重陽想了想,覺得她說得有道理。
當晚,兩人各自躺下,不一會兒就聽到玉蘭呼呼地睡着了。福重陽面向窗望,這種走不得走,在不得在的情景,使他輾轉反側難以成寐。近幾天,他常常做夢,有時一閉眼,妻子就深情地向他走來,他就會猛地從夢中驚醒,立即想起自己臨走時妻子的叮囑:“掙多掙少早回家。”有時候則夢見兒子張開雙臂向他跑來,猛地撲在他的懷裡。現在自己真是想家了,多麼想摸一摸兒子那胖乎乎的小手啊!然而自己現在卻被捲進了一個不可解脫的生活裡。唉,我被生活綁架了!他正自想着,突然聽到玉蘭大叫一聲“啊!——”
“你怎麼了,玉蘭?”他猛地坐起,忙點上油燈。
玉蘭睜着一雙驚恐的眼睛,面色煞白,左手按着胸部,一邊大口喘氣一邊說:“我夢見我媽被人拖着走。”
“別怕,我在這兒”福重陽過去安慰她說。
玉蘭一頭撲在他懷裡哭着說:“福哥,我想我媽,我害怕!”
此時,她的雙肩在索索抖動着,話語裡震顫着痛苦的音浪。福重陽摸了摸她的手,她兩手冰涼;又摸了摸她的額頭,她額頭上汗水涔涔。他扶住她,讓她睡在枕頭上,她卻兩隻手緊緊地抱着他的一條胳膊,福重陽只能就在她身邊躺倒。他想,她是多麼柔弱和孤獨啊,我怎麼能放心地一走了之呢?她可是爲了我付出沉重代價的大恩人啊!
這樣又過了半個月,玉蘭隔三差五在夜間從夢中驚醒,每次醒後都是惶恐萬分,而福重陽就睡在了她的身邊。有時,半夜玉蘭猛地驚醒,就不由得緊緊靠近他,漸漸地就在他的摟抱中才能入睡。一對青年男女每天相擁而眠,福重陽又近一年在外,再接下來,大家肯定能猜出會發生什麼事。
約又過了一個多月,他見玉蘭吃飯時嘔吐頻頻,他是結過婚的人,心裡“嘎登”一下,想,完了!她可能是懷孕了。就忙領她去一個老中醫那兒檢查,那老中醫三個指頭向她腕上一按, 沒多長時間就向他說:“恭喜你,你媳婦懷孕了。”
這哪裡是什麼“喜”,分明又是一顆炮彈向他轟來,他頓時像吞食了混凝土一樣,身體僵直得像已經凝固。他在心裡呼喊,老天呀,怎麼到處都是被命運播弄的人?她和我怎麼都這麼倒黴?本來是互相度難互相取暖的倆人,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我的老天——,
他把玉蘭領回來,順便買了許多小吃。眼前的局面使他像掉在了沼澤地,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心想:怎麼辦呢?或許每個人內心都需要一個指南針,因爲在這風雨悽迷的人生道路上,有太多迷路的岔口,誰在這叉口上也會惶惶然不知身之何往,誰也會困苦地掙扎。家裡人要是知道自己繾綣在另一個女人身邊,該多麼失望。唉!怎麼辦?乾脆鐵了心吧,只能領回去做個二房,雖然家中的日子不富裕,前兩年做買賣並沒掙多少,今年倒是掙了百十兩銀子,可是經這麼一折騰,已經所剩無幾了。所幸自己妻子一向明理賢慧,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後,定能理解這是一種非常時期的非常情況,定能接納和善待她,只是在鄉親們中,自己一向毫無瑕疵的聲譽就毀之一旦了。可回頭又想,唉!我真混蛋,她這般處境,我怎麼還想自己的聲譽呢?就這樣,他思緒煩亂繞室徘徊,顛倒想畢,就又和玉蘭商量,並把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意思,向玉蘭作了多方面的解釋,還向她作了許多承諾。
玉蘭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慘切地注視着他,默默地聽着,靜靜地思考着,然後向福重陽提出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你知道我和我媽爲什麼住在這兒嗎?”
福重陽茫然又默然。
“我母親曾經是鹿城一家大戶人家的小老婆。我父親那大老婆惡毒無比,雖然我母親從早到晚,像女傭一樣伺候的她無微不至,但只要我父親不在,她就想方設法欺負我媽。在我父親去世後,安葬完他的第三天,我媽沒帶家中的任何東西,就領着我離開了家。出來後靠她那些手飾,買了這個院子和這幾間土房。我們已經在這兒住了八年了,八年中,我母親受的苦,你是根本想象不到的,所以她再三和我說,討吃叫街,千萬別給人家當小老婆。”
停了停玉蘭又說,“我現在這個樣子,不僅不能伺候別人,連我自己也顧不了,所以我是不跟你回去的。”
福重陽見她既柔弱似水又固執己見,真是無可奈何。可回頭仔細一想,她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像她這個樣子,一回去就需要人照顧,幾個月後又要坐月子。自己出門一年錢沒掙到,倒領了個需要照顧的人回來,怎麼向全家人交代?只能先想別的辦法,等她生完孩子再說。就又問:“那你自己打算怎麼辦?”
良久良久後,玉蘭睜着盛滿落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慢騰騰意態寥落地說:“只要有個同年仿歲的沒老婆的人收留我,使我不受氣,能和我共同把孩子養大,其他條件差點我也認了。”
哎!她這哪裡是找對象,這簡直是虐待自己,我這個魔鬼!一個罪不可赦的傢伙,一次又一次給她帶來災難,卻不能對她負責。蒼天啊!收留她的這個人現在在哪裡?請告訴我!福重陽在心裡默默地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