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仰頭看一眼高高騎在馬上的侍衛統領道:“統領大哥有事?”
侍衛統領含笑道:“到了玳國,你打算如何過活?”
身爲逃兵,有了左相的應承,去了玳國自然是不會回來了。可是他們這支送親隊伍卻是要返回的,但願到時候璟國的內亂已經平息。不過,就算不能平息,也能找個藉口羈絆數日,待到安全之日返回。
二人一路慢慢閒聊着,走到後半夜仍是這樣安安靜靜的模樣,御林軍大部分已經放鬆了警惕,從王五口中得知現在出了弋陽縣的境內,步子也變得輕快起來。離東陽湖越近,蒼靈大軍就越不可能突然出現,衆人的安全總算有了着落。
這一切,都得益於身旁這身量頎長面容猙獰的王五,御林軍對他的態度一下子好了起來,就連跟隨而來的五十傷兵,也漸漸能與走在一起的御林軍說上幾句,這一說才知好些人還是老鄉,立時親切了起來。
這樣融合的氣氛中,卻有一個可憐的女子正在車中顧影自憐,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大璟國尊貴的榮和公主沈嘉蘿。
車駕一路安穩的走着,聽聞送親隊伍遇到了從前線逃下來的傷兵,左相懼怕戰場,立刻改了道路,走近了莽莽深山。
沈嘉蘿一身大紅宮裝,髮髻紋絲不亂,頭頂的大紅蠶絲繡帕便是用膳時也不會揭下來,她妝飾華美貴氣,襯托着本就美豔的臉面分外嬌媚。這樣肌膚勝雪,明眸善睞的仙子,若是遇上了兩軍交戰的戰場,那勇猛無畏的蒼靈大軍怎會輕易放過她。是以,走這一條路,其實也算是保全了她。
沈嘉蘿搖搖頭,嘆一口氣,伸手撩開車簾,望着窗外雪亮的深山密林,淡淡道:“荷葉,你說這山裡景色可美?”
一路上沈嘉蘿很少說話,這大半夜的她不好好躺着卻撩開車簾細細瞧看當真奇怪,荷葉本就是木訥之人,聞言吞吞吐吐道:“美……就是沒人……奴婢害怕……”
雙兒溫溫一笑,瞧着荷葉道:“沒人才好,要是有人那也一定是蒼靈大軍的前鋒,咱們遇上了只有死路一條!”
荷葉聞言愈發膽怯,瑟縮道:“但願那黑麪人能把咱們帶出去!”
沈嘉蘿聽着身後荷葉的話,眼中微微一暗,照舊癡看着窗外的風景,淡淡道:“我有些餓了,你們去瞧瞧有什麼吃的,要細軟易化的。”
雙兒一愣,行在路途沈嘉蘿很少吃東西,總是一副神情冷漠的樣子,便是今日中午,她也只用了一小塊棗泥糕,並沒心思吃別的什麼。這會已是三更天,她卻突然要軟和易化的吃食,難道她有什麼心思?
沈嘉蘿明知身後兩個貼身丫鬟驚愕,卻淡淡道:“去吧,燉的爛爛的,我想喝些湯。”
雙兒不敢猶疑,忙敲了敲車壁,吩咐車伕停下,沈嘉蘿轉頭瞧着荷葉道:“你陪着雙兒去吧,天黑路深,做個伴也好!”
荷葉點點頭,恭恭敬敬隨
着雙兒下了車,沈嘉蘿回過頭,繼續癡癡的看着窗外。
這裡還是璟國的疆土,聽說那傷兵頭子是弋陽縣人,對此地十分熟悉,能帶着這支隊伍從這山裡穿往玳國,只需七日,還不用遇上任何一方人馬。
看來,邵雄是鐵了心要將她嫁去玳國了。只是這種心思絕非真心,不過是爲了想要投靠玳國。若不然,他早知龍清燁有殺她之心,爲何照舊一路謹慎,恨不得插翅飛去。
月色下的深山密林,別有一番淡雅的景緻。同森嚴高大的璟宮,實在雲泥之別。只是,璟宮是泥,這裡是雲。這裡的天空好像更加高遠,這裡的月色也似乎愈發皎潔,這裡的空氣不再是梅香四溢,深深吸進身體,只有清冽、冰涼和甘甜。這裡是璟國,是生她養她的土地。
忽然想起從前在洛城,也有這樣的天色,那裡的白晝更加明豔,那裡的夜晚愈加深邃,那裡有太多的回憶,屬於她還有那自相殘殺的兩兄弟。
時間不過一轉眼,便過去了十一年。十一年前,她剛剛踏進定王府,只知無助的哭泣和顫抖。她不知道爹孃去了哪裡,也不知還有誰可以撒嬌。然而定王與王妃對她厚愛有加,還命兩個哥哥陪着自己玩耍。
她漸漸忘記了爹孃之事,只是每天早起都能看見窗口含笑的少年。那裡有兩個白衣勝雪的小公子,是這定王府最尊貴的小主子。
一年又一年,她跟着哥哥學寫字學作詩,跟着教習學刺繡學歌舞,跟着樂師學彈琴學奏曲,她的才華漸漸在定王府顯露出來,也得到了兩個哥哥更多的寵愛。
她長相乖巧,小嘴又甜,王妃有意將她嫁給世子龍清燁,她更是龍翊生辰之日得到龍清燁親口的表白。她歡喜,她羞澀,她知道王爺與王妃之意,也明白自己寄人籬下的處境,她點頭答應,一心一意的對待她的清燁哥哥。
只是不知何時,她發現總在一起玩樂的翊哥哥臉上出現越來越多的冷漠和疏離,一日更甚一日。她以爲他長大了,有自己的心事,卻不知他所有的心事都是她而已。
定王府對待兩個公子的偏頗,就連下人也知道。但凡得臉的奴才總是不肯給龍翊好臉色,他弱冠之年封了翼王,卻是在龍清燁成爲太子之後。這樣的消息,對於定王府是歡快的,可對於他卻是殘酷的。
只是,那時候的沈嘉蘿,竟然並不知曉。她只是傻傻的陪着未來的夫君龍清燁慶祝,卻忘了還有一個落魄的人需要她真心的安慰。
再後來,她前往璟宮成爲皇后,卻引來兄弟倆第一次相殘。她知道了他的心,卻對他不聞不問。她一心一意的等待龍清燁,對他所有的寵愛不屑一顧。她甚至爲了龍清燁,摔了他的后冠,用金釵刺殺他。可惜,他並不怪她。
太廟之行,龍清燁將他圍困當中,他不肯丟下她獨自逃命,終於成爲大火中的亡魂。
這一切,竟然都是因她而起。她纔想起,他
總在耳邊說他只愛她一人,他今生只許她一人。
可惜這句話,晚了足足十年,早在十年前,龍清燁就已經說過了。那時的她,那麼小,卻選擇相信了龍清燁,忘記了他。
沈嘉蘿搖搖頭,癡看着頭頂漏下的月光,想起他將她推出殿門那一剎那的話語。
來世,我還要娶你!
沈嘉蘿心頭一澀,眼中滾下顆顆淚珠。是了,一直喜歡她的並非是龍清燁,而是龍翊。只是,直到今日,她才忽然知曉。若時光可以從頭再來……她一定會好好珍惜那個願意擋在她身前的男子。那個神色淡漠,言語冷沉的男子,只要她願意,他就一定會向她張開手,等待她撲去。
沈嘉蘿自嘲搖搖頭,果然,她是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如今身爲遠嫁玳國皇帝的榮和公主,竟然還想着別的男人,這個男人,還是個死人。
她冷冷一笑,想起當日鳳藻宮內,穆珈藍刁鑽暗恨的嘴臉,想起紅玉誣陷的話語,想起白綺琴陰森的神色,想起所有人振振有詞的指責,心中愈發艱難。伸手摸一摸腹中的孩兒,輕聲道:“孩子,是娘不好!”
嘆一口氣,望着窗外皎潔的月色,整齊的御林軍和盔甲殘破的逃兵,忍不住哂笑起來。這些人,一個個都是大好男兒,竟然巴巴的將她送往玳國,只爲了獲得那可憐的援軍。難道,蒼靈大軍真的那麼可怕麼?
沈嘉蘿搖搖頭,時光不會從頭再來,她再也沒有以後了。她害了兩個愛她的男人,同時也害苦了自己。戰爭四起,朝堂動盪,她卻只是自己期盼了許久的男子,手中的一顆棋子。這或許,就是對她的懲罰!
這一世,她想要的不過是平淡的終老和幸福。然而,等待了數年,到頭來卻只有一道聖旨遠嫁玳國。
沈嘉蘿一怔,輕輕摸出懷中一隻白底藍花的瓷瓶,瞧着上頭鮮豔的火紅微微一嘆。
龍清燁,這個她愛了多年的男子,竟然親手給她一瓶毒藥,要她過了璟國邊境纔可自盡。毒藥,等待了多年不過是一瓶毒藥,還有什麼值得她留念的。
可惜,龍清燁錯看了她,她再也不是那個軟弱的蘿兒,她再也不會親信他的謊言。這裡纔是她的國土,這裡纔是她的家鄉。山高林密,雀鳥嘰喳,蒼穹廣闊,實在比玳國好了太多。這裡的白日一定會有蒼茫雲霧,這裡的夜晚一定會有潺潺山泉,若能死在這裡,葬在這裡,魂歸這裡,也不枉今生來此一遭了。
沈嘉蘿苦澀一笑,癡癡的瞧着外頭的風景。
風寒天高,密林靜逸,她再也不用嫁給玳國皇帝,她再也不用離開璟國,再也不用愛,再也不用恨,再也不用纏綿糾纏,再也不用癡心期盼……所有的所有,都會止於這高山深處,止於這璟玳邊境。從此,再也沒有沈將軍的遺女,再也沒有定王府的小姐,再也沒有龍翊的皇后,再也沒有遠嫁玳國的榮和公主,再也不會有軟弱癡心的沈嘉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