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撣撣袖擺起身,帶得周身雲霧涌動不休,男子亦隨之起身,目光在女童臉上流連許久,忽而伸出手彈了下女童的額頭,“你呀,難不成要頂着這幅身子入世麼?”
女童挑了挑眉笑道:“有何不可?”
“唉,你也學會置氣了,當初是我不對,但是……”男子猛然住口,無奈的笑了一聲,沒有繼續往下說。
當日蕭筱那一世,女童想幫沈蕭卻弄巧成拙,男子事後發現,說了她幾句,斥責她如同幼齡稚子,行事不過思量,太過胡鬧。
如此一語而已,女童便與他置了數百年的氣,擎蒼與沈蕭的事情,也再少有插手,幻化成女童模樣數百年不曾變回去。
雖說俗世百年於他們而言不過浮雲過眼,但是這浮雲一直在自己眼前晃盪,還是會惹去自己的目光。
男子對女童這幅模樣,多少有些頭疼。
讓他頭疼的,這天地之間三千世界裡,也只有這樣一個了。
“我知道,是我自己做錯了事情,其實也不是與你置氣,你不覺得,女童的樣子比較可愛嗎?”
女童仰頭望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男子心中竟然有一股受驚般的心虛。作爲天地造物,自然兩人的姿容自然都是世間絕色,只是相對了與天地同壽的時間,又一眼望盡了天地蒼生,所謂美色,他們其實都沒有了太大的概念。
今日女子頂着一張稚嫩的童顏,一雙貓兒似的眼睛望着他含笑說着這句話,男子心中忽而有如被貓兒輕輕撓了一爪子一般。
“是,很可愛。”
如此說着,竟然頭一次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臉頰。
少女柔嫩的肌膚,比雲霧更加光滑美好,透着絲絲涼意,平日攪動慣了雲霧的手竟然稍稍流連了一下,男子心中微微一動,忽而發現自己的心裡竟然生出了一絲多餘的情緒。
他們被天地造出,是爲這天地之法執行不怠,萬物倫常循例有綱,他們是兩個萬物不縈於懷的執法者,從無盡的高處着眼俯瞰這下屆蒼生。
他們本身就屬於天道的一部分,除了爲天道之法所生的情緒之外,不應當有別的情緒的。他與女童兩個雖然對對方都有着依賴的情緒,但是,這只是因爲這天地之大,只有他們兩人是各自的可以結伴同行的那一個人而已。
曾經,他是這麼以爲的。
可是方纔指尖劃過女童稚嫩姣好的面龐,在對上那雙貓兒似的琥珀色的眸子,心中有那麼一瞬間猶如擂鼓。
有什麼東西,在長久的時間下,悄然變了,連他自己都未曾掌控住。
一雙小小的手忽而在他眼前晃盪,男子猛然回神,便看見女童在自己面前一蹦一蹦的,看他從神遊中回過神來,有些不解的偏頭問道:“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你怎麼還未動身。”男子有些心虛的遮掩。
女童瞥了瞥嘴,“嘖,那我走了。誒,對了,那個夏侯汐,究竟是什麼人?”自從蕭筱那一世之後,女童已經太久不曾管過這芸芸衆生之中這格外特殊的一對怨偶,夏侯汐偏偏是在女童撒手不管之後、於夏侯錦這一世,才捲入他們中的一個變數。
此後每一世糾纏不休,在他們二人的世界裡,總扮演着那個恨意綿長的角色。
女童這數百年刻意迴避了兩人的命途,也就不知道,這個忽而捲入進來的人,到底是魔界哪一位故人。
畢竟從這一世開始,原本只是三個人的恩怨糾纏,愛恨情仇,平白的添了一個當初未曾料定的變數,這對於馬上要去再次插手擎蒼與沈蕭兩人命運的女童來說,實在是有些頭疼的事情。
一個她不曾想到過的微小變數,卻足以改變兩個人的命途。
男子在女童喚他回神之後已經負了手,臉上又掛上了平素的淡漠神情,隻眼裡融了滿天流雲。“這個人,你去此次入世,便能夠知曉了。”
看來是不打算說……女童扁了扁嘴,不再追問,眉頭微微一簇,又道:“玄涯那裡……他若是有足夠說服我的理由……”
“那你也必須將他帶回來。”男子的口吻不容置疑,眼神微微冷下去。
女童絲毫不懼,眼神亦認真起來,“我不會違逆天道之法,你大可放心,但是沉乾,我與你,終究是不同的。”
被稱爲沉乾的男子眉峰微微一凜,語氣卻依舊淡淡:“是了,我們兩,終究是不同的。”
沉乾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與她過多糾纏,“玄涯是你點化入道的龍,你自己斟酌好。”這並非是他在作出妥協,只是女童方纔那一句話提醒了他,這段時間女童沒有多來插手擎蒼一事,讓他竟然有些模糊了兩人所司之職。
天地造物,他們兩人作爲執行天道之力,各有所司之職,並無高下之分,他也沒有權利用如此口吻命令女童。
他們雖然相互依存,但是都是在自己的指責上所獨立的。
沉乾主司理與律,女童主掌明與辯,相輔相成又互相約束,結合之後纔有賞與罰,刑與責。
世間之道在他們掌紋之上,他們又身處這天道之中,循環往復,是以有始。
女童若是有自己的行事原因,沉乾確實沒有阻攔的理由,女童不是他的附屬物,而是天道這架天平之上,與他站在天平兩端的另一個砝碼。
與他並無不同,他也沒有阻攔的權利與能力。
就像當初,女童要嘗試將沈蕭託生人道,沉乾雖然並不樂見,卻依然沒有能夠阻攔一般。
只是他們的選擇,照樣跳不脫天道的命運之力。
或者說,他們的選擇,本也是天道選擇中的一部分,他們只是作爲推動的一環而已,畢竟像擎蒼這般脫離天道的存在,亙古以來,也只出現了這唯一的一例而已。
女童一句話讓沉乾有些恍惚了的心境瞬間清明,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身份。
女童也不再多話,又恢復了那般看似天真爛漫的模樣,微微一笑,看着沉乾道:“我總是惹你生氣,這次入世不知多久,你可以一個人過好長一段時間了,不用生悶氣啦,開心點。”
沉乾無奈的笑着搖了搖頭,“你呀,你處理事情,總歸會比我圓滑些,想來不會太過難辦,早去早回。”
只是教育一下那條助了魔界的小龍,又不是什麼大事,偏生要說得好似久別一般,沉乾有時又會羨慕,這人明明與自己一樣看盡了人間滄桑,卻仍然能夠維持一副純真的俏皮模樣,帶着三分孩子氣。
還是天地創造他們時,也給了固有的性格,不會隨着時間推移而成長?可是自己明明,從最初的懵懂少年長成了如今的模樣,她的性格,怎麼就未曾變過呢?
沉乾看着女童轉身,忽而又想到了什麼,忙喚道:“元清!”
“啊?”
女童有些莫名的回過身望着他。
“你要去往的這一世,雲虛已經得了所有記憶,也在緩慢謀圖拿回法力的方法,已經有了些法力,你要注意。”
元清輕攏了眉頭,神色認真了許多,點點頭道:“我知道了。”而後身形猛然化作雲霧砰然與漫天流雲散爲一體。神識幽幽,破去雲霧從一叢雲峰之下直墜下去。
三十三重天外天之上的風呼嘯着從耳畔劃過,將元清吹得格外清醒。
她心中不斷思量着,雲虛重歸,擎蒼與沈蕭卻依然渾渾噩噩,若是瞳慕與玄涯不曾選擇在這一世找回兩人,是不是雲虛會就此讓擎蒼和沈蕭永遠消亡呢?
若是沒有那面通訊鏡忽而跳到葉亦倉已經亡故那個時間點,瞳慕也不會如此焦急的想要前往異世。
這一環扣着一環,生生將擎蒼又從死地拉了回來,這明明已經是在異世,擎蒼無力抗衡天道,究竟是天道要救擎蒼,還是從沈蕭陰差陽錯來到魔界那一日起,所有的一切,便已經脫離了天道掌控。
究竟是天道的屈服,還是天道的本意。
元清腦中不斷閃現着擎蒼與沈蕭在異世的這些情劫,每一世,都不曾有過好的結局,怎麼看,也不像天道想要放過他們的樣子。
若是天道已經退讓,沉乾明明不可能違逆而入世送夏侯錦一場預言之夢,讓擎蒼選擇放棄沈蕭。
可是若沒有退讓,自己此番的入世,又是爲了什麼呢?她與沉乾不同,看待這兩人的態度也不同,天道不可能不知曉的,卻還是引着她,一步一步入世,去到擎蒼與沈蕭的轉世身邊。
她與沉乾,原本也是天道之中的一環,那麼如今這一步,天道又是什麼意思?
她主掌明辨,思慮頗多,有時甚至連自己也會懷疑。
她就是天道,卻又自己也猜不透天道的意圖。
修者常言,冥冥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命數使然,其實此話不假。
天道堪不破,所有的軌跡都已經布好,本應該無人能夠跳脫,卻偏偏出了擎蒼這樣一個例外。
這樣的人,天道當真只會給兩個選擇,歸於正軌,或是滅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