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難得地出了太陽,雪開始化,外頭寒意卻更甚,一如林蒼漠的眉宇。
“你說,她還未醒來?”他才從宮中會來,一身裘披還未取下,就匆匆來到唐妙筠房中。
“王爺,大夫說唐姑娘這是中了毒,暫時還不知是爲何毒。”胡二頗爲自責。
府裡出了這等事,作爲侍衛頭領,他實在難辭其咎。
“王爺,唐宰相求見。”一人上前通報。
“讓他進來。”林蒼漠不耐地揮了揮手。
雖知來者不善,但眼下也別無他法,唐妙筠接連出事,唐一空這隻老狐狸恰好可以藉機要挾,之前那些未談成的條件,想必今日又要提一提了。
“請京城所有名醫,定要查出這是什麼毒。”他吩咐了一句,正要去前廳會見唐一空,哪知唐一空已迫不及待地找了來。
“唐宰相,你不能進去……”不遠處傳來下人的攔阻聲。
唐一空哪裡理會這些下人,徑直走了過來,白眉緊鎖:“聽聞筠兒中了毒,如果王爺信得過,能否讓老夫瞧瞧?”
林蒼漠聞言點頭,並無責怪之意。
唐一空是唐妙筠的爺爺,斷不會不顧這個孫女的性命,尤其,這個孫女還有如此大的價值。
如林蒼漠所想,唐一空也是心急如焚。
於他而言,唐妙筠無異於世間最貴重的珍寶,好不容易纔找了回來,要真出了什麼事,他還不心疼得像掉了塊肉?
把過脈之後,他的神色更加難看:“王爺,這毒入筠兒五臟肺腑已很深了,在她血脈中潛伏了足有大半年個月,直到今日才徹底顯現。”
“什麼毒,竟這麼霸道?”林蒼漠皺眉看向唐妙筠熟睡的臉,幾乎有些想不起她的瞳孔究竟是什麼顏色。
他十二歲就開始領兵作戰,征戰沙場十餘年,從不知何爲心如刀絞,直到今日,才領略其中滋味。
爲何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這個女人?
如果這是天意,哪怕逆天而行,他林蒼漠也絕不善罷甘休!
“恕老夫直言,十月之前,王爺是否身中劇毒?”唐一空問。
林蒼漠陡然一驚,十個月前,難道是……青樓那夜?
唐一空原本也覺奇怪,凰女的血脈自小陰寒,成親後需服用不少大補之藥,才能懷孕生子,而唐妙筠並未服用過這些藥物,又怎會真的生下一個兒子?
百般調查之下,他才查明瞭那日的荒唐事。
當初替林蒼漠解毒的那個大夫,哪裡是忙中出錯纔將迷藥誤當成解藥?分明就是有意爲之,否則林蒼漠身上的毒,根本無法排出體外。
而那個與林蒼漠有肌膚之親的女子,本該替他中毒而死,哪曉得此女偏偏是唐妙筠。
毒性誤打誤撞壓制住了唐妙筠血脈中的陰寒,使得她不僅未死,而且還有了胎兒。直到生下孩子,身體虛弱,才終於毒發……
說起來,唐一空也是有些後怕,要是林蒼漠當日未能逃過一死,那他的計劃,豈不要付諸東流了?
“王爺放心,老夫定不會讓筠兒有半點閃失。”唐一空就着桌上的筆墨紙硯,寫下一張藥方,遞給身邊的隨從。
“胡二,一同去取藥
。”林蒼漠吩咐。
唐一空的話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事到如今,他哪會看不出自己對妙筠的擔心。那麼在藥中搗鬼,將妙筠作爲籌碼要挾自己,也不是全無可能。
唐一空眸光一閃:“王爺,老夫只是想全力相助。”
“助本王救回妙筠,還是助本王奪得皇位?”四下並無他人,有些事,林蒼漠不打算再假裝不知。
唐妙筠是凰女,本該許配給儲君人選,其他人娶了她,無異於心懷不軌,想要顛覆朝政。此事一旦被皇帝或太子知曉,將會給他惹來殺身之禍,也會給唐家帶來滅門之災。
唐一空之所以會如此行,唯有一個原因,就是想讓他登上皇位。
一旦他與唐妙筠有了夫妻之實,擺在眼前的就只有兩條路,一是事情敗露,被皇帝和太子趕盡殺絕,二是在敗露之前,先下手爲強。
“王爺果然聰慧過人,老夫佩服,佩服……”唐一空笑得滿臉皺紋,看起來頗爲和藹。
他的眼睛因爲年老而有些渾濁,鼻樑不夠挺拔,嘴脣也不方正,看上去並無半點揮斥方遒的豪氣,只有那兩道白眉,給他增添了幾分深沉。
這樣一個人,無論何時都不太容易讓人心生警惕。許多人都以爲,他能夠當上宰相,全憑女兒當了皇后,孫女又當上了太子妃。
偏偏他還是個“不知收斂”的人,只一場六十壽辰,就使整個京城比大年初一還要熱鬧,留給人“富可敵國”、“權勢遮天”的把柄。
把柄一多,衆人自然當他是好對付的,只要隨便參上一本便會輕易垮臺,所以就沒人將他當成威脅。
但這樣的人,反而是真正的威脅。
“你究竟爲何選擇本王?”林蒼漠問。
“王爺問得好!”唐一空笑了笑,兩道白眉隨之抖動,“朝野中的確有比王爺更合適的人選,比如攝政王,比如各位皇子,但他們大多有勇無謀,或者有謀無勇,說起來,還是王爺最有本事。”
“你從何處看出本王有本事?”林蒼漠不置可否。
“就憑王爺十二歲領兵擊退匈奴,十四歲狩獵時赤手空拳打死一匹野狼,二十歲被亂軍圍剿卻安然無恙,如今更是手握兵權,在軍中一呼萬應。”唐一空老眼裡閃過一陣精光。
林蒼漠眸中已是有了殺意。
這三件事,無一不切中他的要害。
十二歲領兵作戰,他險些戰死沙場,十四歲時狩獵遇見野狼,也絕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安排,要藉此奪他性命,被亂軍圍剿一事更是疑團重重,幸而隨行的人不顧性命將他救出,否則他以一敵百,必死無疑……
如今他手握兵權,並不是皇兄對他信任,而是除了他,整個池國再無能與匈奴對抗之人。
唐一空這隻老狐狸,早已知道事情的真相,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將他扶持上位。但皇兄待唐家不薄,爲何唐一空要恩將仇報?
像是看穿了林蒼漠的心思,唐一空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慈祥:“老夫這次來,就是打算向王爺如實相告的。”
“那就請講。”林蒼漠點了點頭。
實則,此人的話,他連半個字都不會信。
“筠兒難道沒有向王爺說過,
我凰血一族的來歷?”唐一空心下琢磨着林蒼漠對此事究竟瞭解多少。
“怎麼,難道她應該提起?”林蒼漠也是有些惱火的,這個女人,似乎有不少事情瞞着他。事已至此,連孩子都已生下了,她還想瞞到什麼時候?
“不瞞王爺,我凰血一族,其實並非池國人,早些年一直居住在匈奴境內。”唐一空的模樣並不像是在說謊,此語一出,令林蒼漠有些驚疑不定。
匈奴與池國爭戰多年,若此事被人知道了,唐家難免不會被當成匈奴國派來的奸細。
但凡涉及國之安危,就是錯殺也不能放過,這老狐狸,爲何要將把柄交到他手中?
“信與不信,就請王爺聽老夫說完再做決斷。”唐一空取下腰間的一個木牌,上面是幾行細小的符號。
旁人或許不知這是何物,但林蒼漠在邊境與匈奴人交手過多次,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匈奴族內部的戰牌。只消將這牌子掛在任何村落附近,便是向那村落宣戰了。
當然,自相殘殺的事並不多見,如果不是有人引得天人共憤,這戰牌十有八九是不會出現的。
“多年前,我族一直與匈奴人和睦相處,後來卻慘遭他們的殺害,唯有老夫一家僥倖逃了出來。自那之後,老夫就立誓,定要匈奴人血債血還!”唐一空攥緊手中的木牌,眼神也變得尖銳起來,絲毫沒有了之前的老態龍鍾。
林蒼漠此時有許多疑惑,最爲疑惑的,無非是唐家的來頭。
唐一空一口一個“我族”,無非是說唐家不是匈奴血脈。而匈奴向來不允許外人踏入領地,如此,他們的來歷倒成了一個謎。
“王爺,不瞞你說,我凰血一族其實是巫族。”唐一空將這後兩字,說得極爲低沉。
林蒼漠的眉頭不由擰成了繩:“巫族?”
他記得多年以前,匈奴內部有過一場大動亂,莫非與這巫族有關?
“因爲我族有諸多秘而不傳的異術,所以匈奴才願意收留,利用這些異術讓他們兵強馬壯,戰無不勝。同樣的,我帶領一家逃到池國之後,略施小計就輔佐先帝推翻了前朝,如果王爺也願意讓老夫相助……”唐一空說到這,頓了頓,眼裡泛起一陣精光,“就是登上皇位,也不是什麼難事。”
“說到底,你無非是想利用本王爲你巫族報仇雪恨。”林蒼漠看着他寫滿希翼的一張老臉,心中卻無半點憐憫。
“世事本就相輔相成,如此,王爺與老夫也好各取所需。”唐一空說得理所當然。
“難怪你不去找攝政王,也不去找幾位皇子,而要來找我。”林蒼漠兀自搖了搖頭,“難怪皇兄待你不薄,你卻要反他。攝政王和幾位皇子,都不是將才,更沒有徵戰匈奴的野心。皇兄則年老力衰,早已主和而不主戰,自然也不能讓你達成所願。”
“是,如今只有王爺能讓老夫達成所願。”唐一空轉目看向牀上的唐妙筠,臉上既有陰沉也有不忍,“如果王爺想將一切公之於衆,莫要忘了筠兒也是唐家人,無論是行巫術,還是謀權篡位,都是株連九族之罪。”
“本王自然不會做損人而不利己的事。”林蒼漠嘴角揚了揚,眼神卻是冰冷如刀,“不過,這世間還沒有誰敢威脅本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