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的刀還未碰到那醉漢,醉漢就倒地了。
他神志不清,躺在地上喉嚨發出呼嚕嚕的怪響,手仍死死攥着桑落的衣襬,渾濁的眼珠瞪着身後的男子。
小梯旁立着一個英挺少年,頭髮用銀簪高高束着,紫色箭袖錦袍,霜色裘毛滾了邊,袖口暗紋在燭火下泛着銀線冷光。腰間麂皮蹀躞帶鬆鬆垮垮垂着,青玉螭龍佩壓着一柄銀匕首,鞘尾墜着簇新紅纓。
桑落認出他來:“小烏魚?”
鄔宇原本英姿挺括,一聽得這稱呼,頓時氣焰就滅了一大半,腰也沒那麼直了。
桑大夫怎麼也跟那姓顏的一樣,喊他小烏魚?
“我不小。”他皺着眉,踢踢地上的醉漢,擡腿跨過那人,站到桑落面前。
桑落打量了他一番,將手中的柳葉刀收起來:“人靠衣裝馬靠鞍,你換這一身,一下子就不一樣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肩膀:“胳膊好了?”
鄔宇點點頭:“桑大夫你怎麼在這裡?”剛問完,突然想着自己在這裡也怪怪的,目光閃爍起來,低着頭踹踹地板,解釋道:“我剛回京城,幾個舊友約在這裡接風。”
桑落惦記着那個得魚口病的花娘,只隨意“嗯”了一聲:“你快去吃酒吧,我還有事。”
“那酒不吃也罷,”鄔宇向前追了一步,“你要做什麼,我幫你。”
桑落搖搖頭:“你不方便。我要去檢查一下花娘屍體的下身。”
花娘、屍體、下身,這些詞落進鄔宇耳朵裡,讓他不太自在。可又覺得自己將來要當遊俠兒,就該有“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氣概。更何況桑大夫都可以,他自然也可以。
他回頭瞟了一眼剛纔的醉漢,那醉漢正抱着一個落地梅瓶親得不亦樂乎:“我還是陪你去吧。”
又加了一句,“我站外面替你看着。”
桑落想了想,也不再推辭。帶着他一同去了後院。
桑落拍拍後院的門,門只開了一條縫。露出小半張毛乎乎、兇悍的臉來:“做什麼?”
“媽媽叫我來替死掉的花娘收拾一下。”
“哪個?”
“昨日上吊的那個。”
後院裡都住着漿洗的小丫頭,和新買來的姑娘。龜公透過門縫盯着她打量許久,看出是個女子,模樣也算清秀,猜測多半是媽媽想要誆着進後院的姑娘。
他眼睛滴溜溜地一轉,將門打開,伸出大掌來拉她。這才發現她身邊還站着一個年輕人,一看身上的裝扮就不是普通人,那龜公再想要收手已經來不及了。鄔宇早已抽出匕首,頂在龜公的脖子上。
有風靜在,桑落倒不擔心會被關在此處,但此刻鄔宇既然在旁邊,自然好過讓風靜露面。
“別誤會,真是媽媽告訴我的,”她沉聲說道,“屍體在哪裡,我只是看一眼。”
龜公只得指向後院角落裡的一個破敗的小屋:“那裡,那裡。”
桑落又問:“她叫什麼名字?”
龜公被鄔宇抓得動彈不得,被這麼一問,愣着想了一陣子才道:“誰還記得她名字?花名就是叫妙娘。”
桑落讓鄔宇看着龜公,徑直走向那小屋。一推開房門,陰冷潮溼伴着黴腐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點亮火摺子,黑漆漆的屋子亮起一點幽幽之光。屋內果然停着一具屍體,已經凍得僵硬。
妙娘身上穿着豔麗的羅衫,髮髻綰得複雜,現在卻只剩一根素木簪子,手指光禿禿的,還有常年戴戒指時的勒痕,想來死時是戴着不少首飾。鮮紅的胭脂蓋住了青白的臉色。唯獨脖子上那一條青紫甚是可怖。
桑落微微嘆了一口氣。工作多年,見過不少特殊工作者,這樣的病在現代,哪裡又會到這樣丟命的地步?
她從未瞧不起妓子,無論男女,若是能自己做主,誰又天生願意這樣出賣尊嚴?
她不禁想起顏如玉。當初的他若有選擇,也不會被三夫人這樣的權貴花手段從禁衛變成奴籍,再被當做面首獻給太妃。
有時候,人在命運和時代面前過於弱小,哪裡有那麼多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大部分人抗爭到底不過是爛命一條,甚至在統計死亡人數時,都會被忽略掉。
她朝着妙娘三鞠躬,緩緩說道:“妙娘,我不是來侮辱你的。我從你身上取一點要了你命的東西,興許可以救下無數像你這樣的女子。若真成了,也算給你積德了。”
桑落戴上手衣,再套上羊腸,取出細棍子和一個竹筒。解開妙孃的衣帶,褪去褻褲。顯然沒有人替她換衣裳,投繯自盡時的污穢都還在。
一個月不見,妙孃的患處已經徹底潰爛,甚至還出現了嚴重的併發症。外部受了污染,不能取作樣本。桑落用細棍探入,預備從深處取一些組織物,不料竟觸及一個硬物。
怎麼會有東西?
桑落用細棍將那硬物挑出來,竟是棉布裹了的大頭木塞子。取出塞子,細棍再探,裡面還有東西!
當她把東西取出,不由地大吃一驚。
居然是一串用麻繩套的金戒指。
明白了。
妙娘早已看透百花樓裡的人,頭上戴的、手上戴的,都必然會被盤剝了去。她不甘心走得一窮二白,就將這些東西塞進了體內。想必,她也知道,因着髒,沒人會替她換衣裳,更因爲得了病,沒人願意碰她的身體。
可憐。
桑落只想到這兩個字。
她取了足夠的組織,將東西全部塞回了妙孃的身體,再穿好衣衫。摘下手衣,將細棍和竹筒裹得嚴嚴實實地,收進小挎包內,這才退出屋子。
龜公雖被鄔宇按得死死的,眼珠子依舊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桑落取出一大粒碎銀子:“好歹找個乾淨的地方,將她埋了纔好。這樣放着終究不合適。人死魂猶在,她若不安,你們晚上睡覺如何清靜得了?”
龜公掙脫鄔宇的鉗制,雙手接過銀子,連聲應下。
離開後院,鄔宇走在她身側,剛轉進前院,他開口道:“我以爲你不信鬼神。”
這個問題桑落還真沒想過。
她思考了一陣:“最開始是不信的。”
年輕人的臉上滿是困惑:“後來呢?”
“有一陣,我信。”她一直相信這世上沒有鬼神,直到來到這個蠻荒的古代。
鄔宇聽出了言下之意:“現在又不信了?”
“不信了。”
“爲何不信?”鄔宇追問道。 桑落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這座紙醉金迷、活色生香的聲色場。當真是“鸞鏡塵封血淚盡,玳筵擲金續華觴。”
“十一郎!你怎麼躲在那裡?桃紅姑娘今晚可等再沒別的客了,只等着你呢。”一個錦衣公子哥兒憑欄而立,滿臉醉得漲紅,撥開紅綃帳子,衝着樓下的鄔宇喊道。
鄔宇的耳根子立刻就紅了:“你別胡說!”又看向桑落:“我、我沒有!”
那公子哥兒見鄔宇身邊還站着一個清秀小子,嘴又不乾淨起來,摟着一個花娘偏偏倒倒地下樓來,將桑落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再推了鄔宇一把:“你小子出去遊歷一趟,添了個小倌?”
鄔宇握拳敲在那公子哥兒胸口:“嘴巴乾淨些!這是我剛纔跟你們說的那個大夫。”
那公子哥兒吃痛,似是記起來是有這麼件事,將花娘推開,一手抓着鄔宇,一手桑落,往樓上拉:“想起來了,你的救命恩人!”
剛走上二樓,太醫局的張醫官正好如廁回來。看見桑落被公子哥連拉帶拽地進了一個包廂,回去跟醫官們一說,衆人又追了過來。
桑落被拖進包廂裡。屋內濃豔的香浪洶涌,讓她默默駐足不前。
“你們看,這不趕巧嗎?十一郎剛纔說的救命恩人也在此處!”那公子哥兒揚聲說道。
鄔宇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擋在桑落前面:“行了,我送你出去吧。”
衆人醉眼迷離地望向桑落,察覺出一絲微妙,笑着舉起杯來,要拉二人入座:“相請不如偶遇,十一郎的救命恩人,就是我們兄弟的救命恩人!我們請你吃酒——”
門還未掩上,太醫局的幾個醫官在門口探頭,忍不住喊了一聲:“桑大人,你是不是走錯門了?”
這一聲“桑大人”,屋內的公子哥兒們就明白這是有官身了,也不再胡唚,不知誰追問了一句:“是太醫局的?還是熟藥所的?”
桑落用清朗的聲音答道:“在下太醫局瘍門醫官,桑落。”
屋內頓時靜了下來。
桑落。
他們可太知道了。
那個刀兒匠的女兒啊。那個專看男病、要把病患褲子扒了看診的,當街賣“不倒翁”的人。那個在國公府裡剖屍取胎、獨行千里活千人、獄中獲封七品女醫官的人。
原來是她啊,這個女醫官居然長成這樣,這麼年輕。
桑落很鎮定地點點頭:“難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痾。”
這下大家都想起來了,不知怎的,總覺得下身涼颼颼的。
有人悄悄碰碰鄔宇,低聲嘲笑他:“難怪你連桃紅姑娘都不要,原來是要——”找桑大夫看診。
鄔宇聽到一半就會錯了意。
桑大夫是大夫,是女子,怎能隨便跟妓子相提並論。立刻就出聲打斷:“行了!”許是屋內炭火太旺,他總覺得臉熱,轉身看向桑落:“桑大夫,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不用。”桑落惦記着要將挎包裡的竹筒儘快送去直使衙門,只說被人看出是女大夫便不好再逗留,讓醫官們和公子哥們玩盡興,便與衆人告辭匆匆離開。
鄔宇怕她是被臊的,追了出來:“桑大夫,他們都是些紈絝,喝了酒就愛胡謅,你別與他們計較。”
桑落搖搖頭,見風靜已備了馬車候着,正要上車,忽地想到剛纔好像有人提到桃紅姑娘,思量片刻,又走到鄔宇面前:“小烏魚,吃吃喝喝倒也罷了,暫時別跟花娘們有什麼——”
萬一染上了魚口病,可不好治。
鄔宇畢竟是十幾歲的少年,聽了這話,臉燒熱起來,好在夜色已濃,看不出他的窘迫。他動動嘴脣:“桑大夫,你放心——”
頓了頓,像是要證明什麼,他囁嚅着聲音越來越小:“你忘了,你給了我一個‘好朋友’.”
還在汲縣時,顏大人沒好氣地丟了一個奇怪的竹筒。正好他走進屋,就撿起來看。
顏大人就說:“你拿去!”
他拿着竹筒研究好半晌也沒弄明白到底是什麼。還是夏大夫看見了,擠眉弄眼地問他:“桑大夫送你的‘好朋友’?”
桑大夫送這麼私密的東西給他
桑落沒聽清他最後的那句話,只念着挎包裡的東西,隨意揮揮手,上車趕向直使衙門。
一進直使衙門,桑落有些猶豫要不要先問問顏如玉的意思。可一想到昨日那尷尬的場景,她就有些心虛。轉念又想,雖然種魚口病的事未跟顏如玉提,但顏如玉早就跟地牢的人吩咐過自己會時常去看診,想來地牢的繡使也不會阻攔。
她想了想,決定硬着頭皮直接去地牢,先把魚口病種下,免得耽誤了正事。
果然,她進入地牢沒有半點阻礙,繡使們都很和氣,按照她的要求取來名冊。桑落在名冊上挑了一些年輕的已婚婦人。
繡使有些擔憂:“桑大人,給這麼多人試藥,只怕會出事。”
桑落成竹在胸地點點頭,只從中選出幾名身體康健的,讓繡使帶走。
那幾個婦人一聽要讓自己患上魚口病,又羞又恨又氣又惱,只恨不能將桑落扒皮拆骨,碎屍萬段。
桑落卻站在牢中對繡使高聲叮囑:“這幾人單獨尋個乾淨敞亮的牢房關起來,每日吃食不可馬虎,要有肉有酒。更不可打罵用刑。”
這聲音不大不小,足夠讓附近的犯人都聽見。
直使衙門的地牢如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獄,囚犯們平時每日只有一頓稀粥,連根菜葉也見不到。真餓極了,別說出賣身體或靈魂,父母妻小手足弟兄都是可以吃的。
如今一聽說種下這魚口病還能吃酒吃肉,還有乾淨的牢房,骨瘦如柴的囚犯們哪裡還能忍?用僅有的力氣鬧了起來:“給我也種吧,給我也種吧!求求你!”
桑落又從其中挑了十幾個出來,正要離開,腳尖一緊,竟是一個人匍匐在她腳邊。
只見那人頂着亂草一樣的頭髮,下半身血肉模糊,顯然再難行走。衣裳爛成了粉末,後背已無完膚,或是被烙出了一塊塊熟肉,或是爬滿蛆蟲的潰爛傷口。
這人拖着殘破的身軀,艱難地爬向桑落,滿是污垢的手指如一把枯柴,顫抖着抓住了桑落的鞋尖。
“求求你,給我一口吃的吧。”
繡使不悅地朝那人踹了一腳,那個人如破敗的麻袋般,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再沉沉地落在不遠處。悶哼了一聲,還有意識,於是又擡起頭,渴望地看向桑落:“桑大夫,求你。”
認識自己?桑落仔仔細細辨認了一番那早已變形的臉——竟然是肅國公府的大夫人,方氏。
看她這副殘破的身軀,求死不得,求生更不得。顏如玉定然沒少折磨她。
桑落正想問問關於閔陽那藥方的事,知樹快步走來,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桑大夫,顏大人要見你。”
公子,又生氣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