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進退(中)

發現圈套後還會一頭鑽進去的人很少,卻絕對不是沒有。

在部族會議上宣佈驚人意向的拉瑟弗長老,覺得自己變成了那隻正被趕上架的鴨子。儘管出路只有一條,但還得努力作出氣定神閒四平八穩的模樣。

好在鴨子並不止一隻。會議進程出乎意料的順利。各部臨時長老大多對遠赴希斯坦布爾再建家園,表示出矜持的贊同。少數幾個生性執拗並對人類不抱半點信任的,也很快在拉瑟弗及同胞的勸說下潰不成軍,再也無法堅持原先的立場。

姑且不論類似於呼嘯森林這樣幽靜的地域,在如今的大陸上少得可憐,即使能再找到一塊世外桃源,遠途跋涉中可能出現的種種變故波折,也將是精靈族難以承受的。處在鼎盛時期的人類已將足跡遍佈了任何能夠到達的所在,對於他們而言,女性精靈並非同等的生物,而是一堆堆活着的金幣。

由於罕有等種種原因,精靈一直都是奴隸市場中有價無貨的暢銷品,女性更能輕易拍賣出數百金幣的高價。在人類的上流社會中,擁有一個溫馴嬌柔的精靈女僕從來都是無數貴族的夢想。當然,有時候那些俊俏得猶如花朵的男精靈,也相當搶手。畢竟這世上的富婆總和慾求不滿划着等號,而性癖古怪的有錢鰥夫,在男色方面則表現得比她們還要癡迷。

令拉瑟弗及每位代長老真正屈服的,卻是潛伏於暗中的那股龐然壓力。一箭三雕或許已經不足以形容摩利亞皇的深沉老辣,反目之後他所展現出的種種雷霆手段,無不在逼着精靈族作出最後的抉擇。

不是朋友就是敵人,這概念對於那位帝王而言再正常不過。除了希斯坦布爾以外,拉瑟弗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能夠讓精靈族構築安穩而長遠的家園。

部族的利益大於一切,所有長老都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但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們心中的掙扎與無奈。

長老會決議下達之後,迷惘、震驚、疑惑、牴觸等不同情緒登時充斥了部族,圓滑的拉瑟弗再一次擡出了撒迦這塊擋箭牌。後者隻身蕩平蠻族的驕人戰績早就傳遍了整個臨時營地,裁決締造者的身份讓很多年輕精靈都視其爲人類中的戰神,暗中敬慕不已。

英雄總是很容易給人以莫明的依賴感。與本族長老共同參與過血煉的經歷,更是使得這位近在眼前的英雄,又套上了層名爲“親切”的光環。

有了這麼一個光芒萬丈的形象在前,又加上並不情願卻仍知時機緊迫的天傑星登高一呼,小部分反對者也唯有跟隨着浩浩蕩蕩涌動起來的人潮,去向那道荒野中擴開的巨型傳送門。

在第一龍將引領主導之下,德魯伊們發動的魔法傳送,終於和希斯坦布爾境內遙遙傳來的牽引力相融合,一場超級空間轉移也就此拉開序幕。

作爲這場大遷徙的目的地,聖胡安牧場迎來了初建以來最盛大的節日。

整個希斯坦布爾乃至毗鄰行省的魔法師部隊,都已集結到這片綠草如茵的土地上來,全力維持着一個六角型的龐然法陣。除了仍在執勤的哨兵以外,每個聖胡安居民都走出室外,注視着法陣中央銀河倒掛般的水藍色魔力之門。

成千上萬名尖耳金髮,美麗得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身着各色精緻輕甲,涇渭分明地走出傳送門,排列在牧場之上。出於某種微妙的原因,老弱婦孺被安排在了最後一批,直到精靈戰士與法師隱隱結出一個看似鬆散的陣勢,這才魚貫而出。

即使聖胡安的佔地面積,能夠稱得上斯坦穆乃至全大陸最遼闊的牧場之一,二十萬精靈的涌入還是讓空間驟然變得壓抑狹隘起來。相較於六萬不到的原住民,客人雖然數量佔優,但卻大多顯得侷促而緊張,彷彿來到這裡是準備經歷一場戰鬥。

事實上,無論是誰見到整支裁決軍團黑壓壓地林立在視野中時,都會認爲眼前的就是沙場。陽光輝耀下,這些猶如刺刀般挺直的嗜殺者看起來和尋常士兵沒什麼兩樣,但那股比冰還冷酷、比火還要炙熱的肅殺氣息,卻連高空掠來的飛鳥都遠遠受激,調首不敢靠近。

齊整肅穆的軍列之間,血族的身影很顯眼,儘管黑色制服套在他們身上多少透着幾分古怪,但看到的精靈還是略微感到了安心——不論曾經聽聞,還是如今所見的,這都應該是一支鋼鐵般自律的軍隊。

十幾丈寬闊的間隙,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羣體中端被刻意空開。它像是高山之間的一條溪流,表面上微不足道,卻切切實實的存在着。

打破僵局的並非撒迦與精靈長老,也不是一開始就帶着希斯坦布爾內政官員笑臉相迎的玫琳。

孩子感興趣的對象,永遠只可能是同齡人。幾個野慣了的蘇薩克男童從父母身後繞出,奔過空地,徑直來到對面族羣間好奇地打量年幼精靈。其中一個還遞過了手中的木頭短劍,咧着剛換門牙的小嘴努力綻出一個豪爽的笑容。

面前站着的精靈女孩,先是皺起好看的眉梢,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幾眼,隨即垂落長而濃密的睫毛,回手摸向袖筒。

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的拉瑟弗長老驚喜地發現,女孩掏出的只是一塊潔白的手帕,絕非他想象中的手工短弩——摩利亞人實在是給過精靈太多教訓,臨行前近半的孩子,都被母親教會了怎樣使用這種小玩意。對於部族私下的防備舉措,拉瑟弗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阻止,畢竟撒迦代表的不僅僅是自身,而同樣是人類統治下的強橫勢力。

無數道目光都投注到了兩個幼小的身影上。直到精靈女孩擡起手來,略帶着些責備的神情,替那矮了半頭的蘇薩克男童擦去臉蛋和手上的污跡,凝重的氣氛才悄然間緩和下來。

可能是由於太過稚嫩的緣故,小精靈早已忘了母親的叮囑,只是習慣地做出了這個飽含着純真愛憐的動作,一如對待自己頑皮的胞弟。

漸漸的,裁決軍士冷峻的眼神盡皆漾出一絲柔和,精靈們也開始帶上笑容。數萬名法師在直屬長官的命令下,綻放出百里之內都清晰可見的漫天焰火,按部就班的歡迎儀式就此展開。

直到暮色再次降臨大地,牧場才從喧囂與沸騰中沉寂下來。除了保持着日常操練及巡行警戒的裁決軍團以外,大部分人均在這一天忙如覓食的工蟻。與精靈有着共同信仰的矮人工匠整日東奔西走,爲遠道而來的友族安置臨時宿地。就連一向油滑的地行侏儒,也都賣力地幫着支起連綿營帳,順便賣力地對着女精靈的曼妙身段窺視不休。

流於表象的浮華是必須的。如同撒迦想的一樣,精靈各部首腦對於受到隆重的禮節對待,俱是顯得極爲意外且欣慰——這無關於虛榮,卻代表着重視。

在撒迦缺席的情形下,雙方高層間的首度談判,還是有了結果。

精靈族的要求很簡單,並且直接了當:絕不參與任何戰事,並得到一個長久的容身之地。裁決軍團長阿魯巴當場就掀了桌子,一干高級軍官悉數殺氣騰騰地質疑對方加盟的誠意,險些便要拔劍相向。幸好代表着內政方的長公主再三調停息事,纔沒讓局面進一步惡化。

早些時候,撒迦初聞拉瑟弗長老提出的投靠請求,就曾流露過拒絕之意,彷彿他即將接受的不是二十萬名精靈,而是二十萬份累贅。比起這個最終妥協在友情之下的年輕人來,衆多代長老都認爲,獨臂虯鬚的阿魯巴簡直代表了希斯坦布爾所有的醜惡面:橫蠻、乖戾、霸道、粗魯,令人難以忍受。

恐怕只有拉瑟弗才清楚,以退爲進的撒迦要比一百個半獸人將軍加起來更難對付,但此刻他只能拿出足以讓對方動心的條件,去換取同盟資格。現實畢竟是殘酷的。至於所謂的友情,那只是個冠冕堂皇的噱頭而已,長老從未相信它真的存在過。

“四個行省的軍糧供應?他們憑什麼能做到這一點,難道靠着祈禱?”直到談判結束,空蕩蕩的議事廳內只剩下了希斯坦布爾一方,阿魯巴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這些老傢伙該不是在信口胡吹吧!他們知不知道每天的軍糧消耗,最起碼也能清空五座穀倉?”

“對着這些早有打算的傢伙,我實在不明白威嚇能有什麼用。嘿嘿,到頭來居然用這種不切實際的許諾敷衍我們。”一名高級參謀苦笑道,“不管怎麼說,撒迦大人的吩咐總算是辦到了。剛纔我似乎演得過火了一點,差點就把軍制炎氣直接炸在那傢伙臉上……”

“威嚇?你認爲撒迦會讓我們去做這樣無聊的事情麼?”阿魯巴冷哼了一聲,驟然鋒銳起來的眼神刺得那參謀面如土色,“如果精靈族都是些懦弱無能的廢物,那他們就連踏入希斯坦布爾的資格都沒有。這一點,沒人比我更瞭解撒迦。”

“他是想製造假相,好讓精靈以爲我們唯一感興趣的只有戰鬥力。”玫琳的聲音很柔和,卻讓全體軍官靜默下來,“在談判桌上,苛刻的要求有時候會讓對方下意識地選擇折中,而不是拒絕。誰都知道精靈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征戰,所以當我們恰恰表現出對這方面的興趣時,想象一下,已經走頭無路的他們會拿出什麼來應對。連自己也不信的荒謬空想?那不可能。”

軍官們的呼吸驟然變得粗重起來,不少人握緊了拳頭。

玫琳的神態依舊鎮定自若,眼眸卻一分分亮起,“那個許諾,應該是真的,他們能夠做得到。”

“我操!”阿魯巴喃喃地罵了句粗話,身後的猩紅披風隨着軀體不斷顫動,彷彿急欲迎風招展的軍旗,“撒迦怎麼知道精靈居然藏着這一手?”

“恐怕也未必知道,只不過這樣做事是他的習慣而已。”長公主漠然看着會議桌上不知何時覆上的一層薄灰,有着想要把它們統統抹去的衝動,“離開摩利亞以後,他就是這個樣子了。”

“如果真能弄出糧食來,老子就帶兵一路打到帝都去,把基斯伯特的鳥頭擰下來!”阿魯巴用僅剩的那隻大手一下就拍塌了整個桌角,兩眼發直地狂笑,周遭軍官也俱是面帶喜色。

自給自足聽起來很不錯,可離富餘還差得很遠。斯坦穆皇室慘遭屠戮,僅有年幼皇子獲救的消息被刻意散播之後,用各種方式越過封鎖線,來到四大行省的難民一直有增無減。他們沒有牛羊和田地,連暫時的生計都得靠着地方政府發放口糧,安排居所。這沉重的負擔已經成了快燒到眉毛的火苗,然而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定律,卻迫使着軍政官員不得不咬緊牙關,下令放入邊關前涌動的一波又一波人潮。

人活着可以沒有錢,沒有衣服穿,但絕對不能沒有東西下肚。糧源無疑是必須面對的所有難題中最大的那道,精靈們帶來的一線希望,已讓此刻的議事廳變得沸騰起來。

“他媽的!”喧鬧中,一名少將忽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不由惱火地望向廳門方向,“勤務兵呢?這幫傢伙在搞些什麼,房子裡的灰簡直能把老子活埋……”

“閉嘴。”後方傳來低低的呵斥,語氣淡漠得就像在責備頑皮的孩子。

那少將在裁決軍團中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聞言當即翻起了雙眼,轉頭冷笑道:“喲,這是哪位體恤下屬的大人啊?”

他看見的只是個異族中校,卻當即語塞,再也罵不出半個字來。

“閉嘴,麻煩你。”中校緊盯着議事廳角落裡的一塊地面,似乎那裡有着什麼極爲特殊的東西,比糧源更要吸引他的心神。

少將的滿腹怒火早在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轉過視線望向那處所在,“雷鬼隊長,你在看什麼?”

雷鬼依舊沒有看他,擡起右手微微搖晃了一下,示意噤聲。少將並沒有對下級這近乎命令般的動作感到絲毫不妥,反而真的沉默下來,老老實實地不敢動彈。

裁決正式組建並實行軍銜制度後,阿魯巴與愛莉西婭便分別擔任了正、副軍團長的職位。撒迦卻仍舊穿着那套沒有標識的制服,整天和軍情文件打着交道,走在路上就像個再平凡不過的預備兵。然而,只要有他在的場合,任何裁決成員都會向着他敬禮,而不是兩位軍團長。更爲古怪的一點在於,軍中還有着部分傢伙,就算單獨遇見了阿魯巴,也不會作出半點恭謹舉止,後者倒往往向他們點頭示意。

如果說裁決是一把無堅不摧的快刀,那魚人所在的奔雷大隊,便能算作刀身上的致命血槽。這支不過五千人的隊伍齊集了軍團中最強悍嗜殺的人物,幾乎於每場戰役中擔任着尖兵角色。直接歸屬撒迦指揮的獨立性,以及無數彪炳顯赫的戰功,導致了奔雷隊員向來眼高於頂,視其他分部的同袍直如行屍走肉。

團隊長雷鬼,歷來就是撒迦的瘋狂崇拜者。同屬大隊編制的前機組士兵,更曾由於敵軍將領在陣前辱罵到年輕的裁決之父而自行出動,深夜摸出緊閉的城關,縱火連燒敵方大營各處,並趁亂擄回了那人——兩週後的某天,他被吊回在巴帝營地中央的旗鬥上。無數道精細縝密的切割,已經讓這傢伙像沼澤蜥蜴口中反芻的腐肉般不成形狀,卻偏偏還清醒痛苦地活着。

在這樣一些長官的影響下,即使是奔雷大隊中的尋常士卒,也都只知忠於撒迦,對軍團概念淡薄之極。但沒有人會因此而不敬重這羣行走在生死邊緣,將兇險廝殺當成習慣的漢子。加入奔雷是每個士兵的夢想,那種象徵着鐵血戰士的至高榮耀,有時就連將軍們也悠然神往。

“雷鬼隊長,到底怎麼了?”木立良久之後,少將忍不住壓低聲音又問了句,表現得簡直比老奶奶還要沒脾氣——奔雷大隊救過他的命,而且還不止一次。

“那裡有着什麼東西。”雷鬼的聲音很平靜,卻隱透着些許異樣。

魚人的視力要遠超過其他將官,警惕心亦是如此。那塊齊整的石板從剛開始被腐蝕出幾個小孔,“突突”地往上噴出沙塵時,他就已經覺出異樣。直到此刻仍未動作的原因,則是由於敵人的氣息始終不曾出現,或者說,沒有被感覺到分毫。

越來越密集的塵埃瀰漫在議事廳內,就算再粗心大意的軍官都已開始警覺。突兀之間,衆人腳下的地面紛紛龜裂,近百股水桶粗細的沙流逆衝而上,將各處石板扯得四分五裂。

阿魯巴怒吼了一聲,縱起身軀,寒光耀閃的長刀已然在握。倏地,一蓬細沙從下方飛濺而來,沾上了他的腳踝,如同潑翻的顏料般迅速蔓延開來。皮靴軍褲硬化產生的細微裂響聲中,彪悍的半獸人將軍覺得整個身軀變成了石頭,變成了無法承受的累贅,頓時直挺挺地跌落下地。

那些身經百戰的軍官全都沒能逃過厄運。封閉空間中密佈橫飛的沙礫,像是帶着某種詭異的黏性和繁衍本能,只要接觸到身體的任何部位,便會化作大片褐色的爬山虎,迅速將每寸體表無情吞噬。炎氣,魔法,甚至是對肌腱關節的控制能力,均被徹底桎梏。若不是未遭侵蝕的面門讓呼吸變得可能,恐怕這裡僵住的就已經不是一羣人,而是些全無生機的沙雕。

塵煙散去,雷鬼木瞪着雙眼,看着齊膝深的沙澤中不得動彈的十餘人,長公主赫然也在其間。

“警衛,警衛!”有人在含混不清地大喊,舌頭麻木得直如剛爲情人做過一場熱烈奉獻。

門外士兵的低語聽起來是如此清晰,但雷鬼的心卻在往下沉。敵人竟然毫不費力地潛入了聖胡安腹地,在不曾露面的情況下讓議事廳里人人遭制,而且還早已施放了類似靜默結界一般的法術,這又是何等陰狠可怕的力量?!

呼救聲沒能持續多久。魔晶燈發出的強光映照着大廳中央的幾團隆起逐漸蠕動,升高。所有能夠看到這個方向的軍官,都難以置信地目睹了數以億萬計的沙子,是如何涌動匯聚,最終凝成人形的。對於少數修習過土系魔法的法師來說,這些正在猙獰四顧,努力撐起軀體的沙人,已完全超出了他們的理解範疇。

最爲高大的一頭沙人終於完整地拔出雙腿,蹣跚了幾步,黑洞洞的眼窩俯視着身前的玫琳,脣弧拉起一個猙獰笑容,滿臉細沙都在簌簌下落。

“撒迦,在哪裡?”從它嘴裡緩慢吐出的音節,生硬得彷彿陽光下暴曬多日的屍肉,“他準備好死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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