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遷徙

經過長達數日的遠途跋涉,斯坦穆中部的希斯坦布爾行省逐漸在地平線上現出了輪廓。

斯坦穆不比其他大陸諸國,行省之間的交界處往往存在着極爲遼闊的平原草地,渺無人煙。慣於遷徙的遊牧民族自然不會認爲距離是個問題,但是相對於淪爲難民的他們而言,雙腿已經成了最後還能依靠的東西。

所有從北部逃出的難民當中,很少還有人能留下馬匹或是別的什麼牲畜。從財產到勇氣,這場戰爭幾乎耗盡了斯坦穆人的一切。

戰火就在後方十餘里的城池內熊熊燃燒,隨着風勢自北而來,逃亡中的人們彷彿再次嗅到了那股濃烈的血腥味。不算太長的日子裡,從邊境直到國家中部,一個又一個行省被相繼攻破。愈卷愈是龐然的難民浪潮由最初的數千不到逐漸擴展爲十萬有餘,行動遲緩的同胞都變成了蠻牙人腹中的美食,於是倖存者們也就更加惶恐失措,宛如一羣盲目奔逃中的牛羊。

巴帝主力軍隊的反攻,使得蠻牙鋒線的推進速度開始轉緩。幾番鏖戰之後,希斯坦布爾便成了分隔斯坦穆南北端的最後屏障。一邊是屍骸遍野的死地,一邊則是處在驚懼氣氛中的戰慄家園,沒有人能預料希斯坦布爾什麼時候也會變成一堆焦桓廢墟,但絕大多數北方難民趕往的首選避難所,赫然便是這座孤獨屹立在戰線前沿的行省。

突兀回攏的地勢與草原上盤旋斜戈的運河,註定了希斯坦布爾成爲去向國家南部的必經之地。很多身處不同行省的遠親在逃亡途中相遇,在感嘆命運反覆無常的同時,其中部分豪紳家族便結成規模較大的隊伍同行。即使是到了如此淒涼窘迫的境地,他們依舊還竭力保持着貴族做派,那些已不多見的馬匹和滿盛着金銀皮裘的行囊,也從另一個方面令他們的自視更高。

已經極少有人能剩下些什麼了,窮鬼們甚至連每頓飯的着落都難以尋獲。在延綿無盡的難民人流中,像這樣處在社會最底層的逃亡者佔了八成以上比例。他們攜家帶口,茫然隨着身邊人羣邁動腳步,逆來順受的本性讓各種負面情緒都保持在理智的水平線下。同爲難民,窮人唯一還在乎的就是能不能活下去,僅此而已。

蘇薩克的殘黨和地行族人,也悉數混在浩浩蕩蕩的逃亡大軍裡,向着希斯坦布爾的邊關城門進發。早在離開駐地的時候,索尼埃就已經下令捨棄了所有馬匹。無論從什麼角度考慮,他都不覺得再次拒絕撒迦的建議是個明智舉措。

事實上那名並不善於言辭的年輕人偶爾提出的觀點往往直接而有效,正因爲如此,索尼埃纔會直到今天還處在深深的悔恨之中——如果在早些時候不那麼剛愎自用,或許現在那些粗豪部下都還活得好端端的,就像以前那樣。

解下武裝與紅巾的蘇薩克,看上去和普通人並沒有明顯的不同。三五成羣混跡於人流裡的地行侏儒雖然稀稀拉拉延伸了將近數裡的範圍,但他們纔是撒迦心中真正擔憂的癥結所在。

由於種種必須去考慮的安全因素,希斯坦布爾的城關只開了一道偏門。狹窄的出入空間配備着極之森嚴的警戒盤查,明晃晃的刀槍環侍下,每次得以通過城門的難民數量,不超過兩人。

十個,一百個,甚至是一千個地行侏儒從城關守軍眼前經過,或許都不會引起過多的注意,但撒迦需要考慮到的人數,卻是整整六萬以上。這些草原上並不多見的矮小生靈無法再依靠掘洞潛入,因爲眼前的這座行省不比摩利亞帝都,在城牆後面的任何一個角落裡,很可能都已經人滿爲患。

“在有些特殊的時候,黑暗要比陽光招人喜歡的多。”儘管仍未消腫的嘴脣在說話時有些麻木,全身焦灼的傷處也還在隱隱作痛,但戈牙圖的神態卻是飛揚跋扈的,“交給我,小子,你會驚訝地發現老師還有很多殺手鐗。當然了,我的小豌豆,這只是爲你而做。”

默然前行的人羣中,一襲黑袍的撒迦微微搖頭:“就算是晚上也沒有可能,我們得想個別的辦法。”

對地行掘進過分旺盛的自信心,讓戈牙圖一直不認爲撒迦正在擔心的問題是個問題:“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縮手縮腳了?我們不需要鑽出地面,而是透過土層就能聞出一里以外蹦達的究竟是條精力旺盛的野狗,還是他媽的趴在巷角牆邊挨操的婊子!當初不正是因爲這個,我和我的族人才能在皇宮裡找到你的嗎?聽我說,最保險的方法是你也一起下到地底去。如果有人發現的話,我想除了普羅裡迪斯那樣的怪物,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麼東西能在你的手底下保住小命了,不是麼?”

撒迦跨出地面上深深凹下的碩大泥坑,空氣中瀰漫着新鮮土壤特有的腥味,始終在固執地沁入他的鼻端:“如果只有我和你,或許我會按你說的去做。可是現在,我只想能夠低調些進城,然後安頓下來,至於你的計劃,那恐怕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樣說,你應該是有了自己的想法?”戈牙圖顯得有些泄氣。

“讓索尼埃和他的人先進去,聽說他們能找到些有用的朋友。”撒迦掠了眼後方,那片天空的陰雲底部,正閃耀着火一般的赤紅,“這是國家之間的戰爭,在沒有利益的時候,我們最好還是避開它。”

戈牙圖思忖半晌,揮手叫過一名誠惶誠恐的族人,接過對方遞上的乾糧狠狠啃了一口:“好吧,我承認你說得不錯。不過話說回來,撒迦,你難道不認爲我們的新朋友有點缺乏價值觀念?我的老天,他們寧願隨身帶上這堆一文不值的豬食,也不肯把那些金燦燦的寶貝兒從山谷裡搬出來……”鬼祟地環顧着周圍,地行之王壓低了聲音,“我不知道他們到底藏着多少錢,但我發誓,那會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多得多。”

撒迦略爲訝異地看着他:“我以爲你最感興趣的不會是金錢。”

“當然不是金錢,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戈牙圖惱怒地低聲吼道,“我只想得到那個妞!”

“所以我們得儘快想辦法進去,裁決和溯夜一族,可能已經在南邊的某個地方了。”撒迦忽轉過視線,望向側方徑直行來的一個窈窕身影,“如果你還想活着見到海倫,現在最好找個地方躲起來。”

“爲什麼?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一位無畏的勇者低頭!”戈牙圖氣咻咻地順着對方視線望去,立時觸上了羅芙投來的冰冷眼神,“呃,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情要做,小子,恐怕我得先離開一會兒了……”

“能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到底用了什麼嗎?”撒迦叫住了準備溜之大吉的侏儒。

戈牙圖略頓了腳步,不安地回顧着,這幾天來他感覺自己像個無力抗拒任何事情的嬰兒,而扮演神甫角色的羅芙則用電系魔法洗禮了他的全身:“那小玩意叫‘迷亂水晶’,鹽湖盆地的特產。怎麼說呢,除了強烈的催情效果以外它沒有任何作用。如果你想要,我這裡還有很多。”極爲曖昧地擠了擠眼,侏儒飛快鑽進人羣,“不過,我想你已經不再需要這個了。”

撒迦苦笑着搖頭,直到那熟悉的清香氣息逐漸靠近,方纔若有所思地轉回身,執住羅芙的柔軟手掌:“別再爲難戈牙圖了,他可不會什麼魔法防禦,遲早會變成烤肉的。”

羅芙的頰邊悄然飛起兩抹嫣紅,先前雌豹般兇悍的眼神已變得羞不可遏:“這下流的侏儒,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了他。”

“你最好還是別這樣做,戈牙圖是我目前唯一還能找到的老師了……”撒迦半開玩笑的接口。

“喂,年輕人,身邊的妞不錯啊!大家輪換着玩幾天?”後方趕上的馬蹄聲低促響起,一個體態肥碩,留着細長八字須的青年男子在數十名隨從的簇擁下分開人流,駕馭坐騎緩緩行到撒迦旁側,“放心,我不會白玩的,要錢還是要個官銜你儘管說。等進了城,我保證你能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

“我們湯姆森少爺可是斯坦穆最大領主唯一的繼承人!”幾名隨從爭先恐後地附和着,彷彿早已習慣於應對類似的情形。

撒迦按住了羅芙悄然擡起的右手,微笑道:“如果我不願意呢?”

四面八方的人羣間,無數地行侏儒紛紛向着這處蜂擁而來,看似不經意的步履邁動間卻隱透着殺戮氣息。以多欺少歷來就是地行族最鍾愛的對戰方式,此時此刻,部分急於邀功之徒已經隱蔽地抽出了刮刀,碩大而妖異的眸子裡兇芒冷耀。

“調戲撒迦大王的老婆,就好比是調戲老子的親孃!他媽的,我倒是要看看這小胖子想怎麼死!”當先圍攏過來的百餘名侏儒當中,一個壓抑的聲音低沉咆哮起來,很快便引發了大量同族的附和。

每個明眼人都能看出戈牙圖與撒迦之間的關係,遠非前者自吹自擂的師徒那麼簡單。善於察言觀色的地行族人早在摩利亞時就已經發現,他們的王在面對那黑髮年輕人的時候,往往會顯出異樣的畏懼情緒來,儘管那是掩飾在一貫油滑外表下的。

於是“大王”這個頗爲滑稽的頭銜,便在私底下逐漸成了地行侏儒對撒迦的統一稱謂。王是無可取代的,但在侏儒們的心裡,王所敬畏的對象無疑更加值得巴結。

然而緊接着傳來的對話,卻讓所有這些“滿腔忠勇”的拍馬者從天堂直接跌倒了地獄。

“如果不喜歡這些條件,我拿一大塊領地和你換這個小妞怎麼樣?光明神在上,她可真是個尤物!”衣着華貴的湯姆森雖然是在和撒迦說話,但一雙嵌在肉縫中的小眼卻始終粘在羅芙身上,只差沒流出口水來,“你考慮考慮,實在不行,再多加點錢也可以。斯坦穆是個講法制的國家,任何事情都好商量,就算買賣不成,交個朋友總行吧!”

羅芙緊蹩的秀眉間已經在蘊育着風暴,撒迦卻始終神色如常:“十分抱歉,我對你所有的建議都沒什麼興趣。”言語的同時,他淡然直視正在人羣中墊腳張望的戈牙圖,後者立時低聲吼出幾句地行土語,四周涌來的侏儒均表現得有些悻然,但還是迅疾四下散去。

“這樣的話……那沒辦法了,真是可惜。”湯姆森白白淨淨猶如剝殼雞蛋般的臉龐上略現失望之色,依依不捨地看了羅芙幾眼後,策馬行遠。那些穿金飾銀的隨從也是滿臉憾色地隨之而去,一路勸慰着主人,渾然不知已是悉數在鬼門關上兜了個圈子。

“蒙達,什麼事?”雷鬼急匆匆地從前方折返,妖異的紅眸顧盼着四處。

“一個無聊的貴族而已。”羅芙恢復了冷漠的神色,懷中化爲繭狀的紅正隨着呼吸而微微顫動着,仿似柔弱的嬰兒。

“不算太壞的貴族……”撒迦笑了笑,舉步跨入官道上陷落的又一個巨坑,“索尼埃那邊,怎麼樣了?”

“都已經進了城,小部分侏儒也到了城下,等着您的吩咐。”雷鬼簡練地回答。

撒迦不置可否地點頭,直視着前方地面上逐漸升起的陡坡,緩慢地舉步,一分分行上坡頂。

廣袤無際的原野中央,一堵由粗糙麻石砌壘而起的城牆,就這樣突兀而倨傲地出現在他視野裡,巍峨屹立。這一眼望去竟似難以觸及盡頭的高牆,宛若某種阻隔着生與死的奇詭神蹟,牆的那端是人間,而這頭則是地獄。

數以十萬計的難民構築了這幅沉暗畫卷中唯一的動態,所有卑微的、平凡的、富有的,或是曾經高高在上的生命,都猶如發了瘋般在污濁泥漿中彼此推搡,甚至踐踏。婦女和孩子的哭泣聲夾雜着男人們聲嘶力竭的粗口,在涌動跌宕的潮頭間此起彼伏,悶動若雷。

此時的曠野,沒有風。

城頭上高挑的斯坦穆國旗與巴帝軍旗,俱是靜靜垂懸,彷彿與那些神情冷峻的守軍一般,漠然注視着城外洶涌的人潮。那垛口間大張機簧的勁弩和引弦待發的強弓,盡皆毫不掩飾地對向下方,確保着逃生的規則得以被完美遵守。

所謂規則,就是所有難民眼中的那扇城關偏門,以及圍繞着那處展開的廝打爭奪。每次窄門拉開,只能有兩名遍體鱗傷的幸運者進入,試圖驗證自身運氣的貿然者都被門後守伏的長柄刺槍扎得對穿,血淋淋地拋出,於是本就接近絕望的顆顆心靈逐漸變得更加瘋狂。

十餘里開外的半邊天空已愈發熾烈火紅,但原本隱約可聞的廝殺微聲卻逐漸消失。每個難民都知道,這意味着又一批守護者在蠻牙人的利爪下全軍覆沒,那些咀嚼着人體器官的惡魔,很快就會攻來了。

“蒙達,我該怎麼跟那些侏儒說?”雷鬼猶豫了很久,還是低聲開口問道。混亂不堪的環境使得他感到了些許忐忑,而始終在皺眉沉思的撒迦,卻讓內心中不安定的因素隱隱加劇。

魚人從來沒有看過撒迦臉上出現過如此凝重戒備的神色,更加不明白的一點,卻是對方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去看那扇人人注目的偏門,反而面向後方,遠眺着來時的道路出神。

“你告訴他們,等,等到蘇薩克找到內應爲止。”撒迦拉低了蒙覆的頭罩,微不可聞地道,“衝開主城門不是件難事,但我現在還沒打算這樣去做。”

雷鬼沉聲應了,轉身疾步行遠。俏立在一旁的羅芙似是也覺察到撒迦的異樣,悄悄地伸過手來,卻是不由怔住:“你的手好冷,怎麼了?”

撒迦搖了搖頭,並未答話。

他的目光,正由近及遠地在黃褐色的平原上掠過,只是在觸及那些直徑超過三丈,每隔二十丈左右便會相繼陷入地面的深坑時,會短暫停留。

一路上撒迦都在注意着這行分佈極有規律的巨大坑體,它們看上去像是沉重的攻城樓車在停止前行時留下的印痕,在半途中突兀出現,如今又在城牆不到半里的地方無聲消失。

不知不覺間,撒迦的瞳孔緩緩收縮了一下,剎那間竟是有若鋼針。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所有這些殘留着強大能量波動的深痕,其實是某種巨靈的足跡。

撒迦無法確定這頭直立行走的大傢伙究竟是什麼,卻隱約覺得,就在此時此刻,它可能正蟄伏於平原某處用世上最大的眼睛注視着這方。

而他卻不能看到它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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