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泯滅

最後一點魔法照明的輝芒,在樹冠縫隙間繚繞散盡,無聲泯滅。茫茫無際的暗色,急不可耐地收復了這片失地,將所有的一切悄然籠罩。大變之下,新兵們木直地立在原地,仿若一羣失去魂靈的傀儡人偶。當那頭脫出的邊雲厲鬼真正出現在面前時,他們盡皆戰慄無措。

突兀間發動的偷襲者,正是卡姆雷。此刻他身上披覆的荊棘僞裝俱已散落,噴發的炎氣輝芒亦重歸於黯淡,直如幽靈般疾掠於密林之間,高速格殺着周遭的搜捕者。法師的攻擊儘管被瞬間怒激噴涌的炎氣阻隔了部分威力,但仍然在他胸腹處留下了兩道狹深的貫穿傷,大股的血液不斷自內涌出,汩汩若泉。

第二名藍袍法師並未能逃脫冥王的召喚,卡姆雷在刻意捱了他兩記攻擊後合身撲上,硬生生用手撕破了防護屏障,擰斷了他的頸骨。直至嚥下最後一口氣,法師的雙眼,仍然困惑地大張着。他不明白激起這些邊雲人如此強大實力的,究竟是“戰神死契”,還是另一些隱藏在靈魂深處,不爲人知的東西。在卡姆雷燃燒着獵獵赤芒的眸子裡,法師似乎感覺到自己看到了些什麼,但隨即而來的黑暗,已將他無情吞噬。

馬蒂斯一隊的法師們感覺到了魔力波動的異常,紛紛衝上高空,疾掠向正在激戰的所在。隨着逐漸接近,他們愕然發現兩個同伴的魔力痕跡已經蕩然無存。熊熊騰起的怒火幾乎要將這些驕傲自負的宮廷魔法師燒沸,無數粒微小的火元素迅速從四面八方集結,凝起,在空中匯聚成一團龐然流動的火雲。這一次,他們決意要將腳下的一切焚燒得灰飛煙滅!

門迪塔屏息靜氣地掩藏在一棵粗大的黑犀樹後,握住劍柄的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全身俱已被冷汗溼透。當他看到卡姆雷探手扼上第二個法師咽喉的一幕時,就立即斜刺轉向,隱在了黑沉陰森的樹叢間。因爲年輕的皇家暗黨十分清楚,最強大的倚仗一旦失去,接下來卡姆雷的目標,就會是自己。而這樣的局面,正是他所深深恐懼着的。作爲一名別有用心的潛伏者,這幾年邊雲的最高長官卡姆雷,自然成了他最爲關注的對象。門迪塔得出的結論很複雜——兇殘、縝密、忠誠、叛逆,以及,極重情意。

幾乎每一次襲擊商隊的路線及步驟,都是由卡姆雷一手策劃。對地形的熟悉和詳盡的暗哨刺探,使得擄掠行動無往而不利。在搶劫一些大型商隊時,卡姆雷甚至會佈置出一個張開袋口的戰術陣形,以寡而敵衆。他的目的直接了當,掠走所有貨物,不留一個活口。卡姆雷的任何一個命令,都會被邊雲士兵立即執行,從來就沒有半點疑問。因爲每個人都知道,沒有這樣的一個統領者,或許就不再有邊雲。有時候門迪塔忍不住會想,如果卡姆雷選擇帶着邊雲人叛逃,那他們將會成爲大陸上有史以來最強悍的一支馬賊隊伍!

之前少將口中所指的“披雨箭”,是精靈族獨有的一種強橫箭法。而邊雲諸人所掌握的,卻是很久以前一個邊雲老兵練成的殺戮技能。在卡姆雷嚴令下,無論是後來的新兵,還是從沼澤中得以逃生的死囚,都掌握了這種極爲艱深的集射箭術。沼澤邊緣生活着一種劇毒蟾蜍,它們背部毒囊的汁液,後來則被卡姆雷用作抗衡戈壁妖獸。在門迪塔的眼裡,這個邊雲軍官利用了他身邊一切能夠利用的資源,不屈不撓地在和天鬥。他對國家極其忠誠,卻蔑視一切神靈;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屠戮整支商隊,卻見不得身邊任何一個士兵死去。由於有着邊雲最強的實力,卡姆雷在商隊護衛手裡、妖獸血口中救過每一個下屬,代價是全身上下傷痕重疊密佈,最深的一處在前胸左側,那裡至今還殘留着一個碗大的凹洞,覆蓋在胸腔之外的,就只有一層薄薄的皮。

儘管不願意承認,但門迪塔卻仍然清楚一個事實——正如全部的邊雲人一樣,自己敬畏着卡姆雷,深深地敬畏。而現在,在周遭暗處潛伏,無聲探出銳爪的,正是這名失去了所有下屬的中隊長。他,已經蛻變成一頭受傷滴血的野獸。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自爆呢?”門迪塔胡亂想着,不禁有些後悔追趕得過於急躁。四周樹叢間的悶聲仍在不斷響起,門迪塔知道,那是人體仆地的聲音。沒有慘呼,沒有呻吟,就只是簡簡單單地倒地,死去。邊雲人都十分擅長簡練兇狠的殺人手法,而卡姆雷無疑是其中的大師。即使,是在失去斬馬的情況下。

樹冠間隙透下的亮光讓叢林恢復了短暫的寂靜,門迪塔愕然仰首,心中不由暗自叫起苦來。正當他猶豫着是不是應該冒着被發現的危險,衝出火雲的襲擊範圍時,一雙赤眸已在他正面三丈不到處冷冷亮起。

門迪塔頓時亡魂大冒,雙膝微曲,向側方疾縱而起。一團龐然火光即刻爆發,卡姆雷不再強力壓抑體內躁動不休的炎氣,而是將它們悉數揮發迫出。他知道所剩的時間已經寥寥無幾,只希望能夠在死前誅殺這個手上沾滿了兄弟鮮血的暗黨!

兩人一追一逃,短短片刻間已是縱出了幾十丈開外。與此同時,半空中遠遠掠來一條纖巧身影,直射幾名魔法師的方向。

全力催發軍制炎氣的卡姆雷在高速掠行中猶如一尊噴發着烈焰的魔神雕像,就連臉龐脖頸等處都在逐漸凸起撐裂,獵獵躥出金黃色的炎氣輝芒。連續幾個起伏後,他猛然間縱身而起,大鳥般在空中劃出一道長而曼妙的拋物線,落在了門迪塔的前方。

門迪塔大驚之下生生扭轉身形,惶然躥向旁側。卡姆雷低聲獰笑,擡臂握拳,臂身上炎氣立時噴爆如潮,“你怕了嗎?感覺到後悔沒有?嗯?!”

空氣中“噼啪”微響瞬時大作,卡姆雷嘶聲狂吼,鬚髮怒張地一拳轟出!門迪塔的去路已被這有如天神的巨漢完全封死,只得咬牙揮劍,帶着一道厲嘯的疾風,正面斬向激涌而來的金色怒濤!

高空中的火雲逐漸潰散分流,幻化爲最原始的一粒粒火元素形態,隨風消失無蹤。幾名停止施術的魔法師隨着後來那人緩緩下落,懸停在這片樹林的上方,長袍飛揚,漠然注視着兩個正在生死博殺的邊雲人。就像是居高臨下的神明,俯瞰着人世間最卑微的爭鬥,沉默中,隱隱帶着幾分輕蔑。

巴掌寬闊的雙刃劍身,方一接觸到軍制炎氣的邊緣就立即寸寸折裂,化爲碎屑散落一地。卡姆雷的拳頭毫不停頓地當胸直進,兇狠地轟上對手交錯護在胸前的雙臂,炎氣微黯,繼而猛烈大亮!“咔咔”兩聲脆響立時爆起,門迪塔直如斷線風箏一樣倒飛而出,重重撞上不遠處一株黑犀樹幹,哀號聲中砰然彈落地面。

宮廷法師們的護身屏障,在黑暗中幽然泛着淡青色的光芒。卡姆雷對這些樹冠間隙中若隱若現的微光恍若不見,片刻不停地掠起身軀,直撲雙臂斷折扭曲的門迪塔!

“救我!救我!”門迪塔眼眸中的一點炎氣輝芒正在急劇擴大,不由蜷縮成一團,絕望地對着空中嘶聲慘呼。

一團宛如實質的金色光華陡然自他身後暗處飛出,直射向卡姆雷的胸腹,尚未接觸時,光團所挾卷的勁風就已經迫得他周身炎氣盡皆黯淡,拂動不休!

“轟!”卡姆雷雙臂橫格,硬撼來襲。一陣沛然莫御的大力從臂身上震起,反摧,卡姆雷身軀四處立時飆出道道血箭,整個人暴退丈餘,已是搖搖欲墜。

“中隊長,能接下我一擊的人不多,你令我感到了驚訝,還有,一點點愉悅。”莫達魯魁梧的身影自樹叢間緩緩顯現,宛如一堵無法撼動的堅牆。

卡姆雷擦去嘴角溢出的鮮血,冷然揚眉:“大人,能在臨死前再見到您,對我來說實在是再完美不過的結局了。”

莫達魯乜了門迪塔一眼,低哼了一聲:“還沒死的話,就滾到一邊去!沒用的東西!”後者費力地掙起身軀,搖搖晃晃地站到了遠處。斷臂處彷彿有千百萬只貪婪的黑螞蟻在啃噬不休,劇痛幾乎要令他隨時窒息。但心理上的巨大壓力,卻自少將出現的那一刻起,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甚至開始隱隱懊惱,剛纔驚惶的呼救,是萬萬不該呼出口去的。

周遭“簌簌”聲大起,馬蒂斯帶着另一支搜捕隊從各個方向圍住了這片樹林。在看着卡姆雷的時候,他的眼中沒有任何一點感情波動,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莫達魯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臂,金黃純粹的軍制炎氣低嘯擴張,形成了兩道極長光刃,“這麼多人爲你送行,中隊長,你應該感到榮幸。”

卡姆雷的軀體上不斷爆出縷縷炎氣,血肉橫飛四濺,上半身幾處已隱約露出了森森白骨。他緩緩掃視着四周衆人,神色悵然:“但很可惜,我只能選一個目標。門迪塔,你的運氣不錯!”

少將大笑,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但炎氣噴發而成的人形光團已迎面撲來,瞬時將他裹入其內!

對戰,短暫而激烈。黑暗密林剎那間被金黃色的輝芒映亮,一株株粗壯的大樹轟然而倒,就連大地也被震得微微顫抖。法師們面無表情地漂浮在空中,當下方的炎氣光芒散盡,密林重歸寂然時,其中一人擡手,施放了一個大型照明魔法。

莫達魯仍然保持着直立的姿勢,似乎未曾動過分毫。一襲重甲之上,卻已沾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他似乎極愛潔淨,正用一方手帕擦拭着周身,眉頭微微擰起。卡姆雷前胸處多出了一個碩大的血洞,搖晃着站在他的面前,周身炎氣完全黯淡了下去,只留下密佈斑駁的處處裂口,情形猙獰可怖至極。

“不得不說,我十分欣賞你藐視一切的勇氣。你之所以會死,是因爲站在了我的敵對面,這一點很無奈。但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絕對不會難爲你的兒子。”莫達魯的臉龐半隱在陰影下,看不出任何表情,“問題是,他在哪裡?”

卡姆雷粗重地喘着氣,幾處極深傷口的血流速度正在逐漸變緩,心跳,也愈來愈微弱,似乎隨時就將止歇。他略帶着疑惑地直視着少將,嘶啞地道:“我愛我的兒子,遠遠超過自己的生命,又怎麼可能把他交給一個滅了邊雲的人?想斬草除根的話,您大可以自己去找,不過奉勸一句,那會是白費力氣……”

“殺了他。”莫達魯有些遺憾地道。

馬蒂斯騰身掠起,劍鋒冷冷揮過,頓時將卡姆雷的頭顱斬下。空中,後至的法師卡娜微蹩了眉頭,悄然縮回了袍袖外的柔荑。儘管卡姆雷親手殺掉了她兩個同伴,但奇怪的是,卡娜目睹着他死去,心中沒有生出絲毫快意。夜風流動之下,她只是覺得,更加蕭瑟了一些。

“留着他的屍體,死了這麼多新兵,對軍部總得有個像樣的交代。”莫達魯轉身行遠,淡淡地丟下一句,“去,給我把那個孩子找到。”

馬蒂斯恭敬地欠身,直到少將的腳步聲逐漸消失,才慢慢直起身軀。略爲猶豫了一會,他俯身拾起卡姆雷的頭顱,吩咐兩個新兵把屍身擡回邊雲,帶着其他人散入林中。

邊雲中,並不存在什麼上下級之分,士兵們之間的關係,猶如一母同胞的兄弟。在這個大家庭裡,卡姆雷被視作兄長,所有的人都叫他老大。

馬蒂斯與卡姆雷一同來到邊雲的時候,只不過是個瘦弱的大孩子,在一些想家的夜晚,他甚至會偷偷哭泣。正如每個寡言卻不失溫情的兄長一樣,卡姆雷默默地,一點點地教會了他所有的一切,包括如何用刀,怎樣馭馬,甚至,從哪個角度砍下敵人的頭顱最爲省力。

大戈壁中往往會肆虐很長時間的沙暴,有時候持續一個星期,有時候則更長一些。在無法掠劫商隊的日子裡,邊雲的口糧分配有着極其嚴格的制度。仍在長着個頭的馬蒂斯往往會吃不飽,而卡姆雷卻經常將自己的那份分出一半,理由,則是千篇一律的“不餓”。有時候,馬蒂斯會覺得,有這樣一個兄長在身邊,即使是終生被困在鬼域,也算不了什麼。

現在,喜歡哭鼻子的孩子已經長大。他強壯有力,揮刀如風,懂得該怎樣才能活得更好,更長久。而兄長的頭顱,就掛在他的腰間,隨着行進起伏,不斷地撞在劍鞘上。那綻裂的眼角處,正緩緩劃下一縷殷紅,宛如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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