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只有這條河在流動。
放眼望去,滿目是蕭瑟的景象
空中沒有鳴叫的鴿鳥,連天空也是混濁的。
沒有別的聲響,只這條小河不時發出“汩汩”的輕響。
一片樹葉,被秋風掃落,掉在水面上,緩緩地流去。
多麼不幸啊,葉子,當你在一個地方停下來的時候,那裡已是陌生的岸。
李棄兒這麼想着,走着。
他在小河邊的一塊岩石上站住,俯望自己的臉,他的臉不停地變着,像是也要被水流走似的。
他就跟水面上的葉子行走。
“讓我陪你走一段路吧”李棄兒在心裡這樣對葉子說。
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走。
反正,他也跟落葉一樣孤單。
“即使所有的人都不陪你了,還有我。”
李棄兒默默地對葉子許諾着,他要陪葉子走到永遠。
走到盡頭?
他不知道小河有沒有盡頭。
“別傷心,落葉,只要你想一想這世上還有比你更孤單的人,更絕望的人。”
李棄兒知道,他的刀再快,也沒有飄香樓的劍快。
十月初十,就是他生命最後的一天。
他不會像他的師父李無憂那樣,把彎刀留在飄香樓,然後再約定一個日子去取回來。
他沒有這樣的勇氣,這樣的耐心。
失敗,就是死,只能死,只有死。
如果不是爲完成師父的遺願,他或許早就不在世間,天下最快的刀並不能殺死孤獨和痛苦。
一個沒有朋友的人,一個把自己的心包裹在黑暗的人,一個絕望的人,是很難活得長久的。
李棄兒又想到蝴蝶,想到她那雙美麗而又含怨的眼睛,他的心一陣陣收緊,一陣陣疼痛,只有用手用力捂着下腹,才稍稍好一點,纔不至於摔倒。
那曾經像陽光一樣的愛,此刻,正變作箭,穿射他的內臟。
痛過之後,他的心裡漸漸平息,漸漸泛起一絲柔情,這柔情卻是瞬間的,給人回味的機會也不留。
這條河也許真的沒有盡頭。
如果沒有盡頭,他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可是,他又希望不久就走到盡頭,他便可以不用陪樹葉再走了。
十月初十,他希望這個日子早些來,他可以早些了結最後的心願。
他又擔心這個日子的來臨,他甚至希望時間裡根本沒有十月初十。
他覺得他還有許多話沒說,許多事沒做。
他連自己是誰都沒有弄清楚。
就這樣死去?他甘心嗎?
可是他只有死,再過一個月便是十月初十,他將在飄香樓的劍下喪身。
這是無法改變的。
風,吹着河邊的樹,也吹着蒼涼的原野。
童飛飛跟着李棄兒也走了這麼久,這麼長。
“你走吧。”
“我不走。”
“爲什麼不走,我不需要有人陪。”
李棄兒還是默默的,雙眼注視着河面上的飄葉,走走,停停。
落寞的樣子沒有生機,彷彿一棵即將凋零的樹。
茫然中,他聽到了一陣來自遙遠的哭聲。
這是一個嬰兒的哭聲。
同樣在秋天,在萬木蕭瑟的田野上,一個嬰兒,渾身包裹着厚厚的棉布。
嬰兒的臉被秋天的冷風凍得青紫,但嬰兒的嘴卻倔強地,不讓哭聲太悲傷。
嬰兒竭力忍住不哭,不向這個蒼涼的世界求助,可是,寒冷、飢餓、焦渴,卻不得不迫使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大聲哭喊。
嬰兒的哭聲被秋天的原野沒收了。
天空陰沉着臉以狡黠的面目盯着嬰兒,飄來飄去的雲,也似乎是幸災樂禍。
它們好像在說:這又是誰的孽債啊,不負責任的尋歡作樂,沒有人性的野獸行徑。
來吧,來吧,孩子,悲哀的孩子,痛苦的孩子,爲了讓世間少一些仇恨,多一些恩怨。
孩子,來吧,靜靜睡去吧,讓無助變作你的翅膀,讓歡樂永遠伴隨着吧。
嬰兒好像聽懂了這些來自雲層的語言,他漸漸地閉上雙眼,他張開天使般的雙手,小小的胸懷似乎擁抱住整個天地,就像站在了一朵雲上。
嬰兒潔白的身體被高空的陽光照耀着,他再不感到寒冷,再也不感到飢渴,燦爛的陽光照在他裸露的肉體上畫上最漂亮的圖畫。
他興奮極了,歡呼着連自己也感到奇怪的聲音,一羣天女來到他周圍,美麗的面孔滿是驚喜。
天女們,一個個伸出雙手,爭先恐後來爭搶他。
他不知道往誰的懷抱裡奔投,他想尋找一張熟悉的臉,尋找一雙他一眼就能認出的手……可是,嬰兒失望了,他找不到熟悉的東西,一切都是陌生的!
嬰兒害怕了,他又覺得一陣陣的冷。嬰兒害怕得發抖,他的眼前,天女也不見了,只剩下一個醜陋的不男不女的人。
這是一個有着長髮遮住面孔的人,像一塊冰冷的巨大的石頭,一聲不響,彷彿隨時都可以一口把他吃下去。
嬰兒真的害怕極了,明亮的陽光也一下子被黑暗吞沒了。
陰森森的石頭黑暗中傳來說話:來吧,孩子,你本是仇恨結下的果實,你需要懺悔,需要吃苦,需要砍掉你的雙手。
使你不再作惡,嬰兒被恐懼驅使着,使他無法反抗,一步一步,朝黑暗中走去。
突然,一道閃光,劃亮了他迷濛的雙眼。
嬰兒看見一把比閃電還快的彎刀,把巨大的黑色岩石斷爲兩截。
沉寂的四周突然響起流水的聲音……像做了一個荒唐而遙遠的夢,又像從天堂到地獄走了一週。
嬰兒的棉布被掀開,秋風卻不再吹進來,他感到暖意從胸膛注入,嬰兒重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無比孤傲又無比欣喜的臉。
這是天
下第一快刀李無憂的臉。
這個快要被凍死的嬰兒,便是李棄兒。
嬰兒做的夢他還記着。
李棄兒總以爲那個嬰兒已經死了。
他不應該是那個嬰兒,一生下來便是罪孽。
可是,如果不是那個嬰兒,他又是誰呢?
李棄兒絕望了。這絕望來自內心的孤獨。
他不止一次地仰天長問:“到底是誰生了我?”
“如果誰能告訴我,我爲什麼會來到這個世上,我願意一輩子爲誰做牛做馬。”
有時候,李棄兒以折磨自己來發泄心中的苦悶。
在一千次一百次的自我折磨之後,他得了一種後遺症,他的心一旦傷心過度,便會劇痛難耐。
喪失所有的意志和力氣,快刀王就會變成廢人。
而這時,要殺他就像殺一頭豬一樣簡單。
但是,李棄兒並非小豬。那些想殺了他而一舉成名的人,往往自己的脖子先掉在地上。
他們不知道,李棄兒就算是睡着了,他的心也因爲痛苦而醒着,只要他的心醒着,他的刀就不會睡着。
他的刀比閃電還快。
割脖子的彎刀,始終掛在他的腰上。
再過一個月,便是十月初十。
十月初十,是李棄兒與飄香樓決鬥的時刻。
江湖上早已傳言,只要快刀王的刀出手,飄香樓也許要從江湖上消失。
李棄兒卻清楚:他絕不是飄香樓的對手,失敗的一定是快刀王、李棄兒、他自己。
他是孤兒,他來到這個世上便是孤單的。
他覺得自己很脆弱,不堪一擊。
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倚托。
而飄香樓,是一堵堅固的牆,一座巍然難撼的山。
在這樣一座大山面前,李棄兒感到了勢單力薄,他的意志似乎被大山的陰影溶化了。
只有腰上的這把在陽光裡也顯得暗淡無光的彎刀,才能給他些許自信和勇氣。
這點自信和勇氣,是絕難戰勝飄香樓的。
李棄兒不是去飄香樓決鬥,而是去送死的。
他的神情就像秋天的樹葉,隨時都可能在風中凋落。
“難道我連一片樹葉都不如?”
童飛飛跟在李棄兒的身後,輕嘆一口氣。
“你走吧。”
李棄兒依然道:“劉大哥託你辦的事,你現在可以去辦了。”
李棄兒說着,腳下不停地,隨着水面的樹葉飄過一段急流。
童飛飛卻落下一截,她急急地趕上來,道:
“難道我真的這麼討厭,你連多看一眼都不願意?”
“剛纔那一眼都是多看的。”李棄兒道:
“要是我不看你那一眼,你也許已經死了。”
“可是,你爲我殺了天門教的人。”童飛飛道:
“天門教是不會放過你的。”
“如果他們有本事,就來割我的脖子好了。”
“會的,他們一定會來要你的命。”童飛飛好像十分恐懼,語調也變了:
“殺天門教的人,就得死。”
童飛飛接着道:“天門教的威力一旦發揮出來,沒有辦不成的事……”
“那你爲什麼還敢逃出來?”
秋風裡,李棄兒似乎連腰也直不起來,腰上的彎刀一晃一晃的。
童飛飛低下頭,幽幽地道:“他們本來追不到我的。”
李棄兒明白,童飛飛說的並非假話,若不是被他攔住去路,他們也許很難追上她,但,總有一天他們會要了她的命。
“我已經割了他們的脖子,他們再也不會來追你了。”
李棄兒的聲音像蒼涼的天空。
過了一會,又道:“劉大哥託你辦的事,你現在可以去辦了。”
童飛飛也還是那句話:“可是你已經爲我殺了天門教的人。”
“我殺人又不是今天才開始。”
李棄兒緩慢擡起頭,落寞的神情默默注視空中飛去的雲朵。
那雲朵散散淡淡的,很遠,又很輕。
輕得讓人感覺有些沉重。
李棄兒的心變得無比曠闊,有高山流水,也有落葉殘垣。
“從前我殺人從沒有想過理由。”
“那這次呢?”
“這次……”李棄兒想說什麼,又搖搖頭:“其實這次也沒有理由。”
“有的,一定有!”
童飛飛大聲道:“你殺他們是爲阻止他們殺我。”
“我爲什麼要阻止,他們殺你與我何干?”李棄兒喃喃地,走路也像他的說話一樣慢。
“你不忍心看見我被他們殺死,是不是?”
李棄兒一驚,像被說中心思似的愕住了。
“你不忍心我被他們殺死,因爲我是一個女人,是不是?”
李棄兒的目光有些亂了……
是的,童飛飛是個漂亮的女人,女人所有的風韻都集中在她身上,秋風吹過,她的長長的黑髮飄了起來。
童飛飛的臉,呈現一種成熟的魅力。
童飛飛的眼睛,是一池波動的水,深深的,水面上寫着清麗,也寫着幾許悲傷。這分悲傷與憂鬱,更添幾分愛憐。
李棄兒只看了一眼,童飛飛的影子已定格在她的腦海裡了。
灰濛濛的天空像陰沉沉的臉。
李棄兒把目光收回來,落在那片飄流的樹葉上,自語道:
“何苦呢!教主夫人不做,卻要在這麼冷的天氣裡逃命。”
接着,又道:“等天門教的人再次追上來,怕連逃命的機會也沒有了。”
童飛飛道:“天門教所有的女人都是教主夫人,只是,我連教主是誰都不知道。”
“什麼?”李棄兒好像很意外:“教主夫人連教主的面孔都沒見過?”
“是的。”童飛飛道:“我也不知道教主是什麼
模樣。”
不待李棄兒說話,童飛飛又接下去:“我們只是聽從使者的吩咐。”
李棄兒道:“天門教有多少使者?”
童飛飛道:“六個。”
“不過,”童飛飛嘆道:“使者的面孔我也沒有見過。”
童飛飛似乎非常害怕:“那簡直不是人,他們總是在你的背後吩咐你做什麼,該怎麼做,他們的動作就像一陣風,根本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的。”
李棄兒道:“難道世上竟有這麼快的身手?”
童飛飛道:“是的,就像你的刀。”
“我的刀?”李棄兒露出一絲笑,艱澀道:“可惜我的刀就要消失了。”
李棄兒的表情漸漸沉下去:“連我的人都死了,我的刀還能飛嗎?”
童飛飛卻笑了:“江湖上已經找不出能殺死快刀王的人了。”
一隻烏鴉,停在光禿禿的一棵樹尖上,黑黑的,像一塊鐵。
它的叫聲淒厲,清脆,在空曠的原野上久久地繚繞。孤單的烏鴉,也許在呼喊着它的夥伴,也許因爲找不到朋友而悲鳴,鳴叫聲後,一動不動的,彷彿是死了。
悲涼又從心底泛起。
李棄兒用手抵住腹部,哀然與酸楚又在折磨他了。
他的臉一陣陣發白,身子也開始發抖起來。
他第一次覺得,快刀王再快,也斬不斷孤單與寂寞。
在孤獨面前,他只是一個屋裡的鬥士。
他覺得自己不堪一擊,隨時都可能倒在地上。
他多麼希望有一個溫暖的胸膛,或者一雙可以信賴的肩膀,能讓他倚靠着休息片刻。
他多麼希望有幾個朋友,他其實也需要幫助,需要同情和鼓勵,可是,他總是拒絕。他寧願自己孤單,忍受一切苦楚。
因爲,對這個世界,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連最親最愛的人都離他而去,他還有勇氣相信其他一切嗎?
況且,一個月之後,他將死在飄香樓的劍下,就像他不相信世上還可以找到真正的朋友,他不相信他的刀可以戰勝飄香樓的劍。
李棄兒想起嬰兒時那一個夢。
他又看到了天女的手伸向他,而他卻置身黑暗,被黑色的漩渦牢牢拖住。
“砍掉你的雙手,使你不再作惡。”
“讓翅膀伴隨你,讓歡樂停在你的身邊。”
李棄兒彷彿聽見從風中傳來細細的聲音,他連連問自己:“我是罪惡嗎?”
他的目光變得無力了,遲緩了,甚至連河面上漂流的樹葉也追不上了。
“難道你真的要看着我死。”童飛飛的話像一根針,刺痛了他麻木的心。
李棄兒愣了愣,道:“你不會死的,沒有人可以要你死。”
這時,空中的雲層閃出一道裂縫,柔和的陽光直直地照下來。
照着童飛飛笑意的臉。
“你答應陪我了?”李棄兒點點頭。
他又擡頭,望着童飛飛。
童飛飛確實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在傍晚的霞光裡,美麗的女人往往是最容易感動男人的,美麗的女人本來就是難以抗拒的。
李棄兒不想再走下去了,他想喝酒。在這樣荒蕪的原野,到哪裡去找酒呢?
而李棄兒想喝酒的時候,是無論如何都要有酒喝的。
所以,當李棄兒看到河邊一片酒店時,便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李棄兒還沒有跨進門檻,就聞到了一股異香。
這麼好聞的香味,李棄兒一輩子都沒有聞到過。
當他聞到這股異味時,疲憊的神情也爲之一振。
只有炒螺螄纔能有這樣的味道。
而普天之下,能把螺螄炒出這種味道的人,只有花姑。
花姑每次炒螺螄,都是爲了高天鳳。
普天之下,只有高天鳳才知道炒螺螄的真正味道。
花姑說得很對,高天鳳吃了一次炒螺螄之後,就再也忘不掉螺螄的味道,就再也少不了螺螄下飯下酒。
花姑很樂意爲高天鳳炒螺螄。
她只想每天能多看幾眼高天鳳漂亮的雙手。
花姑常常想,要是自己能擁有如此漂亮的手就好了。
有時候,花姑真想把高天鳳的雙手砍下來,據爲己有。
可是,花姑也知道,那些比她厲害百倍的想要高天鳳雙手的女人,都在高天鳳薄薄的刀下喪身,她不想冒險。
因爲花姑還不想死。
更重要的,即使花姑在炒螺螄裡放毒,毒死高天鳳,那時高天鳳的手一定沒有活着時漂亮。
花姑除了能炒一手好螺螄,更有一手服侍人的本領。
只要高天鳳想吃,半夜裡花姑也會以最快的速度爲高天鳳炒螺螄。
高天鳳深信,花姑絕不會在炒螺螄裡下毒害他。
從花姑的眼神裡,高天鳳可以看到她的內心。
這一點令高天鳳也覺得驚訝和不可思議。
高天鳳是天門教的“清道夫”,也是江湖中名頭很響的殺手。
他要殺的人,沒有能夠逃脫的。
儘管天門教遍佈每個角落,高天鳳要殺人,卻從不依靠其他人的消息。
他有極其敏感的嗅覺,他就用嗅覺來找“敵人”,而且,每次都十分成功和有效。
五年前,天門教秘密指示他殺掉從江湖上退隱多年的“天暢鏢局”總鏢劉老爺。
高天鳳不僅連老爺的面沒見過,劉老爺的名字也才第一次聽到。
可是,他只用了七天時間,就找到劉老爺,並且把透明的薄刀插進劉老爺的胸膛。
誰也想不到江湖上名聲顯赫的天暢鏢局總鏢頭會躲在什麼地方,卻讓高天鳳給找到了。
劉老爺原來躲在妓院裡。
高天鳳十分相信自己的感覺,他正想着童飛飛要出現的時候,就看見李棄兒從外面走了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