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比較安全的地方,蠻子隊伍放慢了速度,打頭的蠻子發了幾個簡單的命令,他們就地休整,人不卸甲、馬不解鞍,看起來紀律肅然。打頭的蠻子很有禮貌的向我打招呼:“你好,我叫登樂爾,你記得我嗎?”
“呃……”我想告訴他我失憶了,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可又有點猶豫:程昭然當年難道連蠻子都認識?不至於吧?
“雙瞳山,我差點打死你,後來你們皇帝救了你的?”他給我提示。
“呃……”我去援助季禳時,曾經看見一道刀光向我劈來,隨後就失去了知覺,難道——“是你劈的我啊?”
“對,對!”登樂爾非常哈皮,手舞足蹈跟我描述,“那個時候,有天神幫助你們,我們要敗了,我心想管他的,殺一個夠本!剛好看到一個人晃晃悠悠走過來,我想啊,這丫的一看就不像個打戰的,劈了算了。刀都舉起來劈了,你啊,躲都不躲,我想着:別不是有天神護體,所以不怕吧?手上緩一緩,‘當’的斜刺裡就一個人幫你拿劍架住。嘿,真是好兵刃、好臂力!拿劍架我的刀,居然給他架住!我知道來了好手,擡眼睛一看,穿紅皮甲的人,模樣跟你差不離兒,都像個娘們,可那皮甲做得真好、馬也真好、兵器也真好,看樣子是大將!我照頭給他一槍試試,他劍不知怎麼一閃,我胳膊有點兒疼,劃了個口子,幸好躲得快,不然說不定就給廢了。我知道來了勁敵,抖擻精神,摟腰、戳脖、點頭,連環槍使出來,他是個好手!全給接了,還叫我腿上又掛了彩。我不信傷不了他,正和他大戰,幾個柴犬的兄弟跑來,我一想,還得帶他們走呢!那不能打下去,就使個脫刀計,好歹——”
“你是柴犬?”我想起來,季禳跟我說過的,“你們是北方戰鬥力很強的一族,真族的先鋒兵?”
“嗯!”他很光榮的點點頭,“後來我才知道,那個跟我打的,是你們的皇帝。而你是兵部侍郎程昭然,幫你們皇帝打退了我們草原八百部族圍攻。英雄!”豎起大拇指。
“呃?我沒有做什麼啊……”我徹底茫然。不就是送個糧包,什麼時候傳成了打退八百部族?就我這點小斤兩,別說八百部族,就算八百個人衝上來,我也只有變成肉泥的份。打退?開玩笑!
“你給皇帝推薦的人,發明了天神的兵器。你的朋友在我們後方發動奇襲,把真族的老巢差點給他們端了。你的哥兒們,現在鎮守孔地,把我們擋得沒主意。”登樂爾扳着手指,如數家珍,“你是中原皇帝背後的銅牆鐵壁。”
“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話?”我詫異,“還有,你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因爲孔地不好過,所以我們借道元城旁邊過來了。你們的皇帝在打綠眉王嘛,所以我們可以趁火打劫。”他倒老實,聳聳肩,“我這個先鋒軍是打得挺好的啦,不過古蘇那實在不爭氣,大部隊在後頭被打回去了,我懷疑是方錚將軍帶兵包抄——順便提一句,你們這位年青將軍我挺佩服的——唉早跟他們說小心咯,他們防不住,那沒辦法了,就留下我們在這裡。”
“所以,你們柴犬作爲先鋒隊,推進得太快,現在真主古蘇那率領的大軍被打回去,就留下你們在這邊,是嗎?”我終於有點搞清楚狀況。
“嗯。”他點頭,闊嘴笑着,居然還是很哈皮。
“那你們要怎麼辦?”連我都替他擔心。
“本來是不知道怎麼辦啦,但一看到你,就好了。”他回答。
“我?”我愣愣指着自己。
“對!用你做人質,中原皇帝打老鼠顧忌着玉瓶兒,不敢對我們追得太兇,我們就可以順利打道回府了。”登樂爾笑眯眯。
他閣下中文還真溜!我頓足自救:“你弄錯了。我不是皇上的親信了。我已經被貶職,你可以去查!”
“我不信。”登樂爾頭搖得像撥浪鼓,手在背囊裡抽啊抽,抽出一根長繩子,“英雄,爲了以防萬一,能不能讓我先捆上你?”
我……我反對有用嗎?
遠遠忽有一聲馬嘶。
登樂爾剎那間有點變色,想招呼柴狗弟兄逃跑,但是不,來的不是什麼大部隊追兵。那馬嘶只有一聲,孤獨、壯烈。
我甚至能在裡面聽出些喜悅的意思。
撥開枝葉、引頸而眺,見到紅鬃毛的雪白身影,一瘸一拐,但是堅決的跑來,跑到我面前,前腿一軟,跪在地上。
我震驚的捧起它的頭。鴻喜,爲什麼出現在這裡?爲什麼追我而來?沈虞孫呢?他又在哪裡?
“這是你的馬吧?”登樂爾在旁邊輕輕道,“真是匹好馬,它一定是把剛纔那隻熊甩了,跑來找我的。”
他說的熊是沈虞孫。“鴻喜來找我,爲什麼要把沈虞孫甩掉?”我仍然不解。
“因爲它已經受傷,沒有力氣馱着別人來找你。它只能自己來。”這就是回答。
我捧着鴻喜的腦袋。不,我還是不明白。我把它送給沈虞孫時,它不是毫無留戀的離開了嗎?再見面時,它對我不是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嗎?那麼它現在算在做什麼啊!
我的手觸碰到它的腹部,滿手的血。
原來,它不只是腿部受傷,連腹部也傷了。
那麼深、那麼深的傷口,我把手按上去,按不住。它的生命從那裡流掉了,按不住的。
它哼哼了一聲,眼睛像那個月夜一樣明澈驕傲,用最後的力氣梗了梗脖子,到底把整個腦袋的重量都擱在我懷裡,眼神柔和下去,像個講和的孩子,溫順的閉上眼睛,死了。
我忽然明白了:有一種生物,他一生只認一個主人。如果他認了你,你儘可以辜負他、拋棄他,他是這樣驕傲的生物,不會報復,只會昂起脖子離去,從此視你如陌路。除非最後要緊一刻到來,你纔會知道,你仍然在他心裡。他只願意在你懷中死去。除了你,沒有其他主人。
這就是鴻喜,我卻直到他死去之後才明白。
“真是匹好馬。”登樂爾站在我身後感嘆,“不過我們要走了。”
我擡起眼睛看他。
“我也很愛惜好馬,但現在沒有時間把他體面的葬掉。你看,我們要逃跑,你要作我們的人質。”他解釋,語氣居然是非常難過和抱歉的。
我默默把雙手伸給他:捆上吧。
鴻喜的屍體就這樣留在了我們的身後。它沒有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