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替我緊了緊衣帶、正了正衣領,取下巾幘,另拿了頂帽腳向上捲起的黑帽子來於我戴——我如今知道這種藤草爲裡、木爲骨、漆紗爲罩的帽子,叫做“襆頭”,男性戴得很頻繁,上朝、會友,俱可以戴,只是不同場合在款式或料子上有些區別,算是略爲正式的冠服。再要尋常些,便是適才我戴的巾幘了,是紗羅質地,更爲柔軟輕便。
來客是“宮裡派來的公公”,那我自然要穿戴得齊整些,水玉相了相,看沒問題了,便引我去正花廳。快邁進廳門時,我想起一件事,縮回腳問:“我不用換衣服?”
那時候我進朝,戴起襆頭來,穿的可是公服,此刻不過一件緞襴衫、結根素腰帶,便能見宮裡的客人?
水玉方回我半句:“聽公公說——”便聽笑嘻嘻一聲“皇上特別交代,程侍郎染恙未愈,不必公服跪拜,常袍立聆即可。”裡頭一個人迎出來,是宮門外那個小太監,此時戴一頂無腳襆頭,着孔雀綠地淡粉團花衫,外罩褐地同色暗花圓領窄袖袍,束着赤色帛帶,比宮門外那時候見得正式,極親暱的趨過來,上下看我一眼,“侍郎精神見得清旺些,皇上可以略放些心了。”
這人動靜中兼有十五歲少年的明朗、又有五十歲老頭的油滑,可以很輕鬆的跟人接近,一回不生、二回就很熟了,正所謂長袖善舞,至於袖子裡藏着什麼,那又另外講。不管世道怎麼變,這種人是頂頂容易混開場面的,二腿子、秘書、副官、長隨,都是他們。
我人笨,見到這種精乖活泛腳色,頂頂自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酬纔好,想着“禮多人不怪”,便待彎腰作揖,腰才彎下去,他就緊忙把我手肘扶住了:“別,別!程大人!皇上都囑您接口喻時不必跪拜呢,您對奴才這麼客氣,不折煞奴才!”言罷,笑笑,站直身,南面而立。水玉扶我立在下首,聽他宣口喻道:
“明天來上朝吧。”
結束。
呃?這樣就結束了?我傻傻看他,等了半天——“就這樣?”
他眨眨眼睛:“哦,完整的話,是這樣,說着,把手一負,側對着我,凝然而立。那種凝眉樣子,驟然像煞了北親王。
他立了足有一個世紀之久,張開嘴脣,不出聲的嘆口氣,沒有回頭,依然負着手,道:“……告訴他,明天上朝吧。“
天啊,連語氣都像煞了北親王!這位仁兄模仿能力也太強了吧?簡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又用那種“很北親王本人”的方式,閉上嘴巴,然後五官一皺、再笑開,終於回覆了他自己的樣子,衝我吐吐舌頭:“以上就是全部口諭啦。”轉身叫地位比他低的太監們將東西捧出來,他一樣樣給我介紹,包括外敷的傷藥、內服的人蔘、吸病氣的通天眼菩提珠手串、取吉祥的玉如意、還有綁在膝蓋上的布袱……幹什麼,下跪時保護膝蓋用嗎?不用這麼周到吧!我有點兒哭笑不得。
“奴才姓張,賤名一個濤字,波濤的濤,迎祥宮黃門郎,今後侍郎大人多多關照!”小太監展示完御賜的東西,這麼向我笑道。
我是不太懂他報的官職是什麼意思啦,不過又有“宮”、又有“郎”,大約是厲害的,我應該表達一點敬意:“原來是張公公,多承關照,有勞有勞。”我蹩腳的說着比較“古代”一點的客套話,又要給他作揖,姿勢嘛,可能是不太標準,無非是學着電視上比劃,不過我“染恙未愈”,動作荒腔走板一點,應該也矇混得過。
他又趕緊屈膝攔住了,拉扯一番,算完成客套,於是告辭。他們上門,不能空手而返,我要給禮銀的,自有府中管事的負責打點不提。我瞅空拉了水玉問:“聽別人傳達皇上口喻時,按規矩應該跪嗎?”
水玉莫明其妙道:“是啊,怎麼?”
“哦,在宮門外這個人也給我傳達皇上的指示,我好像就這麼站着聽的。”我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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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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