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鈴從我房間離開之後,去她自己的房間收拾了一下,出府去,說有什麼事要辦,行色匆匆。再之後,就沒人見過她了。
她不是京城人氏,據說家鄉遭澇災,流落至此,在“我”剛當上侍郎不久時,孤身上門請救收留,自己把自己賣進來當奴婢的,後頭並沒有什麼親戚本家可以聯繫。她這一失蹤,除了請官府發文書在街坊巷弄裡海着做查訪之外,旁無它法。而這查訪也沒什麼用,絲鈴像消失在空氣中了。
“這丫頭也有些古怪。要說她是鄉下人呢,她許多見識比官宦人家還大方些;要說她是好人家出身呢,她許多舉止又野得不像是受過閨訓的。”水玉在帕子底下甕聲道,“當時水玉看她就怪怪的,是大人您做主收了她。這番走掉,總有她的去處,說不定我們省了麻煩也未可知。正不要理她便了。”
說得有理。我心下一寬,推她笑道:“盡操心,你先把你的鼻子養好再說。”水玉喉嚨裡咕嚕一聲,怪臊的把整張臉都埋在袖子裡,埋怨道:“大人,您出去!”看她連耳根都紅了。
水玉這風寒好得沒有我快,雖然退了燒,鼻子總有點塞,一天到晚要拿個手帕捋鼻涕。她們古代女孩子,大約特別注重儀表,每當清理鼻子時,總臊得跟什麼似的,不肯叫我看。我擰不過她,只好離她遠點,但偶爾瞄到一眼,看她鼻根紅紅的都擦得破了皮,很覺心疼。這時候又沒什麼速效感冒片可以吃的,請幾個醫生,總不見好。後來一個看門的老婆子獻個方子,說拿牡蠣一兩半、石膏一兩六錢,研在一起,拿熱酒送服,會有效。我聽着這兩樣東西稀奇古怪的,也不是現代感冒片的成分,待要不信她,她拍胸脯子保證有效,我也沒什麼更好的法子,便讓水玉試試。每天服個三四次,服幾天下去,果然漸漸見好。我心下很歡喜。
這幾日,朝廷裡點點滴滴,追封這個、追封那個,定這個節、那個祭,不曉得又多少事。新君踐祚,原是大事,輕易鬧騰不完的。我原不懂這些,樂得躲清靜,百事不管。水玉病再一見好,我一發無事可牽掛,鎮日在自己府裡作個逍遙侯,閒得有負罪感了,便在書房將那些書籍拿來惡補了個天昏地暗,對這個世界的結構又有了更深的瞭解,曉得它國號爲“李”,人文發展大概可比得上明朝,行商、小手工製品的技藝,都到了一定水準,唯軍工發展只停留在冷兵器時代,偏偏王朝命運不佳,北邊有個強大的“真族”,仗着人彪馬肥,時時來騷擾一二,李朝可憐如同宋朝,打又打不贏、逃又逃不開,只有軟硬兼施的支吾着,還不知以後如何。要說那些官員學者,不是沒有擔憂時政的,但通行的思潮不過儒、道兩家,入仕則爲儒、抽身則爲道,宏言偉論、清談玄思的著作都不少,真要經世濟民、發展國力對抗真族,我看不靠譜。程昭然在書邊都有用墨筆批着小字,或感慨、或諷刺,都深得我心,我越讀越津津有味,兩隻腳幾乎都不想跨出書齋,水玉怕我勞神,經常過來找岔子同我消遣,又教我玩雙陸、馬吊。
我從來就連撲克牌和麻將都不太玩,還雙陸馬吊?那個汗啊!到底拗不過水玉一片好心,磕磕絆絆跟着她學了。先是雙陸,那“雙陸”是用一個木製棋盤,上頭統共三十枚棋子,一半黑、一半白,造型有點像西洋象棋,玩起來又有點像飛行棋,以擲骰決定行走步數,骰子共有兩個,擲幾個骰子、或者擲不擲骰子,可以自行決斷,因爲己方某些棋子若落單,可能會被對方鄰近棋子擊落,所以就要適當的運用選骰的機會來控制棋子的大局。最後將對方棋子全部擊落者、或者己方倖存棋子全部走到終點者獲勝。我顯然運氣不佳,連玩兩局都完敗。水玉贏得不好意思了,改教我馬吊。
所謂“馬吊”,是撲克類的紙牌,統共四十張牌,分四種花色,本該由四個人玩的,水玉說先教我規則,便暫沒叫別人來湊數,另兩個人份就是她跟我一人一家管着,存個意思即可。我一聽那規則,又要頂莊家、又要聯閒家,又要大吃小、又要小拱大,麻煩得不得了。多少正經知識我還沒學呢,這種小小遊戲要搞得這麼複雜,記它則甚?先就存了牴觸的心思,學得有一搭沒一搭的,不消片刻,又大敗而歸。
水玉拿牌敲着桌子笑:“水晶聰明的一個人,偏在牌戲上蠢得像豬,大人您真是沒長進。”
我就坡下驢:“是啊是啊,這個我沒天份嘛。”又埋頭回去讀書。看了不一會,水玉拿一盞冰糖梨子茶來,殷勤致意道:“天氣悶。喝口茶,歇一歇?”
“水玉!”我手夾在書縫間,把書一合,好氣又好笑,“我不累!”
“是,是。”水玉道,“不過紙上得來終覺淺,總要坐而讀一會兒、起而行一會兒,兩相印證了,才更有興頭,您說對不對?”
嘿!一個丫頭,滿口文縐縐的大道理,我還真給唬住了,只有問:“所以呢?”
“所以啊,”水玉瞥了瞥我看的書籍內容,抿嘴笑道,“六藝嗎?這六藝,‘禮、樂、射、馭’還在‘書’的前面。大人身體沒有大好,‘馭’就先罷了,射嘛,還可變通則個。”
我奇道:“怎麼變通?你難道能帶我去射箭?”
水玉笑嘻嘻就案上拿了個豆青釉梅瓶,把裡頭的繡球花取出來,且放在一邊的秘色瓷鼎足葵口盤子裡,單將瓶子捧到幾十步之外放置了,又開櫃子取出一把木棍給我。
我看了看那些木棍,筷子般大小,漆作珍珠紅、豆綠、天青、赭黃四色,頭子又作成蘭、荷、菊、梅四種樣子,每根棍子方方正正削成四面,每面都以金粉刻着字,有的寫“此花開盡更無花”、有的寫“手中梅紅盡予花王添壽”,琳琳總總,我一時也看不完,但覺製作無比精緻,喜得拿在手中反覆把玩,邊問:“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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