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馬伕愕然指着我:“程昭然,你身爲男兒,說這麼沒骨氣的話?”
骨氣這種東西……怎麼說呢?視死如歸當然是英雄。但我只是個普通人,我確實怕死。
而且,反正,我也不是什麼男兒,骨氣於我何加焉?我聳聳肩。在變態皇帝手裡鬥氣,又是另一會事,怕死還是怕死的,我從來不是什麼好漢。
懷光安靜立着。鴻喜卻像覺察到了什麼不對勁,在我旁邊擦來擦去的,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撫着鴻喜的脖子,問他:“會騎馬嗎?”
大熊馬伕像受到了污辱:“當然會!”
“那麼,替我帶他走幾圈。”我把鴻喜交給他,微笑,“他快被憋壞了。”
“爲什麼?你自己不會騎?!”大熊馬伕愕然,上下看我一眼,壓低嗓門,“你真的傷到這種程度?”
算是吧。之中的種種陰差陽錯,也沒法子多解釋,我只管笑着拍拍鴻喜:“去走幾圈?”
鴻喜乜着我,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及至明白我是想叫別人騎它,憤憤連噴兩個響鼻,一個縱步躍到大熊馬伕面前。大熊馬伕深吸一口氣,眼睛閃閃發光,比見到一個美女還激動,先拍拍它的脖子,手按住,“唰”的飛身而起,落於馬背,便坐得穩穩當當,也不用繮繩,手一拍,口中吆了一聲,鴻喜的的篤篤跑出去,漂亮的小步子,甬道跑了一個來回,復停在我面前,人馬都精神奕奕,大熊馬伕口中籲着氣,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高高坐於馬背上,看着我,忽嘆了口氣:“程侍郎啊程侍郎,你是何許樣人?”
“什麼?”
“有人說你剛正不阿,有人說你喬飾媚上。龍廷易主,你被打得半死回來,第二天就肯爲了一個小官員起牀奔走;要滑下馬背時,你甚至不肯揪一下馬鬃。這樣的好馬認你爲主,你必定有好處,可卻肯向我道歉、叫我踩還你、還把馬叫我騎,臉上又沒有貪生怕死向我討好的樣子。你到底是何許樣人?”
撓頭,他對我那麼多形容,重點是後面那句“臉上又沒有貪生怕死向我討好的樣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只有一個可能:“你果然是江湖俠客,覺得我認出了你,應該害怕你,是嗎?”我微笑。
他一怔,拍胸脯認了:“則我便是大盜沈虞孫,借您寶地躲了些日子。”
古代用語中,殺人爲盜,越貨爲賊。他自認大盜,那末是個殺人的。我問:“殺百姓麼?”
他大怒:“則天下——”
好響的聲音!我很怕驚動府中人,忙對他比個“噓”的手勢。他愣了愣,壓低聲音:“天下官狗和不上道的奸賊殺不完,我殺百姓幹嘛?呸!用這身武藝殺百姓?丟人!要不是殺官殺出了名聲,我也不用躲到你這兒來。”滿臉的憤慨。
他說的是真話吧。這條漢子,眼裡能讓人看到赤誠。
我點頭,走向前拍着鴻喜的脖子,看着它的眼睛問:“你很想好好的奔跑,是不是?”
沈虞孫看着我:“你要幹什麼?”
已經有人被驚動,有響動聲過來。
我看着鴻喜:“抱歉,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真的沒辦法讓你奔跑。你願意到江湖去嗎?”
懷光也開始不安,靠我更近些,反覆貼着我的身體摩擦。我向鴻喜擡起一隻手,指着外頭:“風、草地、寬闊的天氣,你是想出去奔跑吧?”
鴻喜困惑的甩甩鬃毛、拱拱背,橫過身來看看我。
“不,不是我。我實在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以。想的話,跟他去跑吧。”
鴻喜擡頭望着遠方。
燈籠點亮了,一些人尋過來:“什麼聲音——”
我擡頭對沈虞孫道:“今晚你讓我認出你,是打算逃了吧。我想你需要一匹馬。”
“送我?”沈虞孫瞪着我,好像我在提議把我心愛的小妾送給他。
“去吧!”我告訴他。一邊揚聲道:“我在這裡。沒事,你們都別過來。”
他確認我真的送寶駒讓他逃跑,激動得勒着鴻喜轉了半個圈子:“程侍郎,實話告訴你吧,今天你折辱了我,我本來想半夜殺你,然後逃跑,可是你——唉!”又轉半個圈子,急促低聲道,“常服立聆聖諭,恩寵太過,是惹禍根苗,你小心。”
這是關心我的說話吧。我笑着點頭:“多謝。”他大鬍子後頭,臉稍許有點紅,一勒馬頸,長笑道:“侍郎,半夜城門是不開的。”“唰”帶着鴻喜蹦個高,“可是我自有辦法!好馬,我將視他如我自己的眼珠子一樣重要!”潑喇跑去,鴻喜似乎曾經略微回眸看我,但終於毫不停留的跑遠。
府中的人到這時候纔過來我身邊,小心翼翼問:“大人,出了什麼事?”
我揮揮手:“沒事,別聲張。還有,千萬別吵醒水玉。”指指人馬消失的方向,“去看看那邊怎麼樣了。”
回報的消息是:一人一馬直接跳出了高高的府牆,消失在夜色中。
紅鬃烈馬、江湖豪俠,夜色裡逾牆而去,是怎樣一番場景!我悠然神往,手拍拍懷光的脖子。要抓馬鬃啊……那種事,確實有點做不出來,我就是這樣婦人之仁的窩囊廢了,只不過盡我自己所能對別人有用一點,至於對不對、好不好,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如凌玉經常嘲笑的一樣,真的是個大笨蛋吧。
“這樣的笨蛋,難爲你還肯陪在我旁邊。”我拍撫着懷光,這樣喃喃。
總有一些人離開、一些人留下。我爲所有的離別祝福,但,仍然高興,我身邊還有人留下來陪伴。
下章: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