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茶館酒肆裡,每份香瓜十來個錢,一個香瓜可以破成四五份,也即是能賣幾十錢。但到門口來收瓜果的小販只肯出十分之一的價錢。若能自己運進京裡去,就算不運進酒肆,直接在街上賣,也能多得兩三倍贏利,然而要自己找腳力、並賠上叫賣人工,算下來不知哪樣划算。要叫懷光來拉車呢?我又捨不得。我拿根樹枝在地上畫來畫去。
“大人……”水玉的臉上有駭怪,同向予一色一樣。
“怎麼?”我問。
“計算利潤,這是商人的事。您從來不管這些的。”她道。
“嗯,現在我覺得有用啊,”我搔搔頭,“不太好嗎?”
“不,大人想做的,都是好事情。”她回答。
周阿熒在後頭嘿嘿笑了幾聲,眼神饒有含義,我猜還是上次那篇瘋話的延續,心頭一煩悶,惡向膽邊生,喝道:“笑什麼?!”
“再次領受大人的丰采。”他畢恭畢敬的拱手。我拿他沒辦法,只有默唸“終有一天把你送到牢裡去”,聊以泄憤。
我商業上的運氣還算好,正好過路的一家客商本是運糙米來的,貨物被人坑了,裡頭潮溼,生出蟲子來。客商過橋時才發覺,知道京裡的米行收不得了,氣得大罵。我心中一動,問了鄉民們,他們倒肯吃這種米,說大不了花點功夫把米蟲浸掉,又吃不出毛病來。於是我去談價,三錢不值兩錢把米買了,我們本來今年水果種得多、糧食種得少,正好補充冬糧。而客商的車子空出來,白放一趟到京城,也是虧本,不如優惠些僱給我們。我談妥僱車事宜時,綺君的舅舅病重了。
聽說是上次的風寒沒好,他又下山去了一趟,好像受了點氣,於是病上加病,一下子臥牀不起。
那給他氣受的,說來好笑,正是他姑家的表親。很有點權勢的,官至司馬,原本是看不上他這頭窮親戚,前幾天娶媳婦,他偏要去湊熱鬧,給人說成是打秋風的,冷言冷語個不住。他氣性大,病軀在山路上又經了累,回來就病倒。
難爲了綺君,一直照顧他。我去探望時,他正在病人特有的半夢半醒昏迷時期。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房間,放滿了瓶瓶罐罐、和一些難以分辨的東西,都精心的擦拭乾淨,但看起來仍然舊得不得了,還有很多是殘破的。這就是他一直小心守護的寶貝?
他以吝嗇鬼那種特有的機警,忽然張開眼睛:“什麼人?什麼人偷我的東西?!”
我向前一步:“是我,來探望您的。”
“是、是——咳咳!您來這裡幹嘛呢?咳咳!”他不斷的咳嗽,眼睛不放心的盯着我的手、盯着我衣襬、甚至盯着我的身後,好像很擔心我背後伸出第三隻手,拿了他什麼東西似的。我只好張開雙手,表示無辜,慢慢的退出去。
他在房間裡猛然狂叫:“綺君!我的東西都要跟我陪葬,一件都不能少!!不然我做鬼也不放過!”
“好,好。”綺君沒奈何的答應着,往牆上一靠,嘴角又撇一下,似乎很不屑,但是底子裡又有些眷眷,像冰雪天裡無奈的煙色。
他到底是她的舅舅。覺得丟臉也好、惱火也好,他總是她的親人。
“大人,不好遠送您了。”她爲難的致歉,“舅舅這樣子躺在房裡——”
“沒關係,應該先照顧病人的。”我道。我只是怕她撐不住。這麼小的女孩子……我曾想找人來幫綺君,但她舅舅不讓任何其他人進房間。我只有作罷。
“有任何困難,就跟我說,知道嗎?”我握住她的手,叮嚀。
“汗,臭的……”她還是自卑的想把手抽出去。
我不放,把它放在鼻子前面嗅一下,笑道:“不臭啊,有海藻和青草的味道。”
我說的是真話。可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嗎?她把臉漲紅了,腳向後縮一點,腳上穿的還是草鞋子。我正想問她爲什麼不穿繡鞋。聽見外面一陣喧譁。
高頭大馬,還有紅底銅飾的轎子,僕從兩邊站定,青綢繡花衫褲的丫頭,顫巍巍扶出一位香色地折枝妝花羅衣、頭戴帷帽的貴婦人。這算哪一齣?我走到院子裡,看着她們發呆。
那貴婦人在帽紗後頭大約也看見了我,一怔,停住步子,跟丫頭低低說了幾句。丫頭上前來,對我行個禮,問:“敢問這位郎君貴姓,在此何事?”
連個丫頭說話都這麼文雅!我不敢怠慢,拱手道:“在下是本處亭長,姓程。敢問姑娘來這裡又是做什麼?”
這丫頭對我的問題置若罔聞,把手掩在心口,發出一聲尖叫:“程?難道你是——”慌忙掩住嘴,臉漲得通通紅。
綺君一直躲在我身後,聽見她尖叫,手把我的衣襟捉得更緊。
這丫頭小步跑回她主人身邊了。貴婦人呵斥她一聲,蓮步姍姍,親自走向前給我萬福:“程亭長,外子即是中司馬陸仕京,與您曾有同殿之誼,妾身說起來是綺君小姑娘的大堂姊,不久前與舅舅有點小誤會,聽說舅舅有恙,心下不安,特來探訪。舅舅向來想必多承亭長照顧,妾身謝過了。”說着深深福下去。
我最不習慣這麼文縐縐的應酬,忙着給她還禮。綺君從我身後露出腦袋來,貴婦人看見了,笑着招呼:“這不是綺君小丫頭嗎。舅舅現在可好?快帶我去探他。”
綺君只管擡頭看我。我爲難的對陸夫人道:“他好像不是很願意接待客人……”
“親不親,打斷骨頭連着筋。”陸夫人泫然欲泣,“舅舅至親,妾身怎忍因爲妾身的疏忽,令得親眷失和?傳出去,妾身如何有面目做人。請讓妾身去探訪罷!”
她說得這麼嚴重,而且真的要哭出來似的,我招架不住,看看綺君,目光的意思是:“要不,就帶她去試試吧?”
綺君吐出一口氣,在陸夫人面前轉了半圈,到底也不知怎麼打招呼,就直接往屋裡走。陸夫人忙跟上去,還不忘向我又福了福。我不放心,在外頭等着,先是聽到屋裡綺君舅舅叫罵:“你是來偷我東西的!你裝什麼樣子!”一邊罵一邊咳嗽。過一會兒,罵聲就沒了。再過一會兒,丫頭出來弄茶水,說是這裡根本沒有像樣的茶具,幸好他們自帶了一套。
都喝茶聊天了,果然是一笑抿恩仇了吧。到底是親人。我這個外人摸摸鼻子,沒什麼事了,轉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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