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晚.太陽雖然落了下去,天上還是明朗的。月亮升得不高,榆樹葉子投下溫柔的影子,矮草蓬裡有些殷紅的野果子,水窪里長着蒲草、還有些比浮萍更大些的水生植物的葉子,我認不出是什麼。遠些,有麥田,麥子還是青的。再遠,有條大河,很是寬闊,大地的顏色在那裡變得蒼茫,與天空融爲一色。
我的心情變得寧靜,彷彿不是去出征,而是返回到自己的家鄉。在這樣的景色裡,好像不會發生任何壞事。一切都很溫柔,一切都會與寬廣的大地融爲一體。
“你有什麼事要問我?”我對方錚道。
“您的嘴脣,是怎麼回事呢?”他低頭看着我的嘴,問。
嘎,他問的這是什麼問題?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下意識擡手按住嘴脣——嗚,痛!這纔想起來,早些時候咬破嘴,還沒癒合。這個……要怎麼跟人家說啊?“不好意思,因爲我太笨,不知不覺就咬破了”,這樣的話難道說得出口嗎?我只有尷尬的傻笑。
他的手,按上我的手指——我的手指,還按在嘴脣上,而他輕輕按住我的手,這算什麼動作?我垂下眼睛看看手、擡起眼睛看着他,不太明白。
“我這樣做,已經足夠死罪了嗎?”他慢慢問。
我皺起眉頭,退後一步:“什麼?”如果我沒有弄錯,他眼中的程昭然,應該還是個男人吧?所以爲什麼要這麼噯昧的碰我的手?而且,這跟死罪有什麼關係。
“現在,稍微有點明白爲什麼當今皇上要奪位了。”他縮回手,看着自己的手掌,苦笑一下,聲音很低。
“喂,再胡言亂語,你真的會獲罪!”我瞪起眼睛。奪位這兩個字是可以隨便說的嗎?雖然我到現在也不是特別明白厲祥和季禳的皇位更替是怎麼回事,但底下人如果放肆議論,總不會很合適就是了。他懂不懂啊?!
“是的,”他笑道,“你不要生氣。我當然知道這種話不能亂說。”
“所以……你把我叫過來是想說什麼?”我抓抓頭,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喜歡過一個姑娘,可她不喜歡我、心裡想着別人。‘是誰?’我問她。‘程侍郎。京城哪個女子不愛程侍郎?’她這樣回答,並且嘲笑我,‘他是天上的仙鶴,你們跟他比起來只是籠子裡的雞,還是生瘟病的那種。’”
“呃……我很抱歉。”我喃喃。這一定是“那個”程昭然欠下的債。可憐我要替她道歉。
“不,這不是侍郎的錯。仙鶴在天空飛過,自然有人擡頭仰望,這怎麼會是仙鶴的錯呢?我只是想告訴您,我恨過您,然後,我想努力發現您身上有什麼優點,我可以學習、然後超過您——我對自己的學習能力還是略有自負的,順便說一句——可是您深刻的打擊了我。您好像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來的生物,我們生氣、驚駭、想說您的壞話,而您也確實從沒掩飾過你的缺點。像所有長輩的意見一樣,您簡直是個豎着靶子的弄臣。可是,到最後,我們都沒有辦法的喜歡上您。您從允鬆樓出來的那天,我看見了您,也許您沒有注意。那時候夕陽稍微落近山口,火燒雲還沒有上來,光線帶了點微紅色,很溫柔,風吹動剛出的柳絲,您騎着您的黑馬,它像一匹墨緞、您像一個玉人,眼神稍微有點迷惘,在尋找什麼,目光沒有焦距,衣襟斜下來,好像您的迷惘太濃了,連衣裳都承受不住,所以滑下去,想用更低的姿勢來仰望您、並懇求您看它一眼。而您統共是不在意的。不知在想着什麼。您總有這樣的神態,說是太認真也好、說是太冷漠也好。這種神態真美。”
“呃……”我握着雙手,不知該說什麼。程昭然的皮囊是很漂亮沒錯啦,我從一開始就發現。但有他說的那麼美嗎?唔,一定是他語文課學得太好、然後感情又太豐富的緣故……一定是這樣。我的“氣質”有幾斤幾兩重我自己知道,就算再加程昭然的身體,也美不到他說的那種地步。我就當他小孩子家發神經,隨便聽聽就好。
“我想告訴您的是,侍郎,爲什麼我們要學‘侍郎斜’?不是無聊,不是的。我們想,如果能夠不被僵硬的衣冠束縛,是不是就能達到您的境界?完全不理會這個老古董的世界,不理會他們的說教和道德,那樣就可以瀟灑快樂吧?可是這陣子,看到您拱手把宅子讓出的輕鬆笑容,看到您皺眉奔走、甚至看到您嘴脣上的傷。我忽然醒悟您的魅力不是來自一件衣裳,而是靈魂深處的其他力量。越執着、就越自由;越漫不經心、就越堅持自己。我想,這是一個真正的兵部軍人顯示出來的力量嗎?是抱着這種心態,我堅持要加入您的行動。離您更近一點,我好像就能更好的學到您的力量。如果拖累了您的行動,請原諒我。”他道。
啊我總算聽懂了!“你在你的家庭裡有壓力,日子過得煩惱,所以想如果從軍報效國家的話,會不會充實快樂一點,對嗎?”真是好孩子,我笑起來,“不,你沒有拖累我。可是前面的目標會很辛苦,如果暫時不習慣的話,不要勉強自己,知道嗎?你已經做得非常好了!”
他看了我片刻,摸摸鼻子,低頭笑:“是的,謝謝誇獎。”
“那麼——”
“那麼,您對餘二公子的事,現在是什麼想法呢?”
“什麼?!”
“如果我太直白而有所冒犯,請原諒我。不過,厲皇駕崩前,火急處死了餘公子,謠言說這跟您有某種關係。現在餘公子流放之地,已經這麼近,從這裡都能望見那座山峰,您是什麼心情呢?”
我順着他指示的方向看過去,餘駿遠跳崖的地方,原來就是那裡嗎?這麼近?心裡五味雜陳,我應該怎麼說啊……可是,我爲什麼要跟他交代?他方錚是我什麼人,憑什麼要過問我的心情?我怒道:“這關你什麼事?!”扭頭走開。
“在下很抱歉,只是——”
“謠言說什麼?”我回頭硬梆梆問他。
“御宇思斷袖,不惜奪愛。”他回答。
文縐縐的,什麼意思?我想一想才能搞懂:我跟餘駿遠是玻璃情侶,然後厲祥想霸佔我,就把餘駿遠斬了?呸!他還真好意思說出口!
“在下想問的是,侍郎您確實曾與餘公子結琴瑟之好,也即是說接受男風嗎?”他繼續問。居然問出這種問題!“沒有!”我咆哮,拂袖而去。他在我後面不緊不慢、溫良恭儉讓的說道:“如有冒犯,請原諒我……”
原諒他個大頭!不就是他從前愛的姑娘愛上“我”嗎?所以他就故意說這種鬼話,刺我傷疤,污辱我!斷袖、男風?混帳!我現在就要恢復女兒身份,叫他們來檢查好了!省得他們用那種眼光看我!我——
“侍郎快來吃飯。乾糧有點硬,給您熬了湯,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湯……”丁貴招呼道。
他爲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心情正在不爽時候,怒火衝他發泄:“你對我有什麼不滿直接說出來!不要這麼假惺惺!”
“啥?”
“你說情讓方錚他們進隊伍,不就想折騰他們公子哥兒嗎?你我之間也有仇,沒啥好打埋伏的,你想折騰我直接說,別又這麼軟刀子,我嫌煩。你給個痛快的!”我怒道。
他瞪了我片刻:“我是跟你有樑子!你TMD娘娘腔,驕傲自大,我到現在都看你不順眼!”
“所以?”我梗着脖子。有什麼讚揚、批判,都來好了。我就是個活靶子,到底八字犯了哪一筆啊?咦!
“可是你急行軍撐下來,沒叫聲苦,也算條漢子。你要帶領我們這支軍隊去救皇帝,我信了你的計謀,就要對你好一點!丁貴氣沖沖道,”我給你使軟刀子?TMD!你當我是什麼人!“
我凝視他的臉。他不是說假話呢。雖然我到現在也還是討厭他,不過他真的是爽快人。
笑起來,我向他伸出手。和解吧。
對了,古代不知道有沒有握手這一說?我覺得自己魯莽了,訕訕的想把手縮回來,他哼了一聲,把手放在我手上,握住,搖了一搖。
一股暖流涌過我的心。與恩怨無關。這是戰友。
“明天繼續急行軍。“他道。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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