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樹的葉子已經開始發黃,柳條的精氣神兒早衰敗了,地裡的高梁收了一半,另一半被糟蹋在泥土裡,殘葉斷梗上壓着薄霜,看起來很淒涼。
我們面前的這個小村落,好像經了兵災。
初冬的陽光慘淡得像是月光,黃土地上躺着個人,一身粗布褲褂,在這樣的大冷天裡卷着褲腿、穿着髒兮兮的草鞋。一處刀口從他的左肩直劈到胸口下面、幾乎接近腰的地方。他整個人像只栗子一樣裂了口,血曾經從這道可怕的大口子裡流出來,現在已經凝結了,但沒有全部凝固住,好像生命還不想這麼容易的結塊,總要保持着一點點流淌的姿勢。
他向前面伸着手,手上居然奇異的沒有沾上血,看得出老繭。而前面倒着的是——
我捂住龍嬰的臉:“別看!”
“爲什麼?”龍嬰道。
“太慘了。你還是小孩子,別看。”我道。
“你的手比我還抖得厲害呢。”他靜靜道。
“我……”
“我如果說,我見過的慘狀比你至少多一倍,你信不信。”他又道。
也許他是對的。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啊?數不清的人倒在血泊裡,而這樣可愛的小男孩見過十倍的慘況!
我無言的放下手。
牆上用血寫着一行字:“綠眉殺人於此。”
“綠眉軍殺人?”我不可置信的喃喃重複了一遍。
像是迴應着我的話,有羣人奔過來。這是支奇形怪狀的隊伍,有的騎馬、有的騎騾子,有的乾脆赤腳,有的穿着短打,有的穿着官兵的衣服、但把標誌都撕了,他們無一例外畫着綠眉——用葉子的綠汁把眉毛畫綠,這是綠眉軍的標記。
何況在隊伍最前面的那個人,跨一匹紅馬,長得須磔如蝟、威風凜凜,我再也不會認錯的,他是沈虞孫。
好吧,我的鴻喜死了,而他換一匹馬,一樣高高大大、威風凜凜。我爲了擔心他們所有人的命運,從季禳那裡跑出來,而他在這裡屠村!
我的臉色一定很可怕。因爲沈虞孫很驚喜的叫了一聲“你怎麼在這裡”之後,立刻轉了口氣,試探着問:“怎麼了?”
我一言不發的指着這個被血洗的村莊、還有牆上的血字。
“不是我們,一定是官兵陷害!”他叫起來,“我一聽到消息就帶人趕來了,你以爲我們想損失這些莊稼嗎?該死,這是官兵!”
我一言不發。
指責季禳窮兵贖武,可以;指責他把國家治理得不夠好,可以。但不是這件事。這種赤裸裸的屠殺,說是季禳的人做的?不對。不會!
一片烏雲降在沈虞孫的臉上。他道:“你不相信我?”
我沒有回答。
他抽出刀,憤憤然一揮,左手尾指已與手掌分離,鮮血濺出來的同時,他接住了這截斷指,拎着,回頭對所有人道:“誰如果幹出這種事,有如該指!”
那些人應聲齊喝,聲震行雲。
“現在,去查看有沒有可以救的人、再設法把剩下的莊稼收回來!”
那些人迅速執行他的命令。
沈虞孫回頭看我,目光如火。
“是我錯怪了你?對不起。”我小聲道。也許、也許是季禳手下不聽話的什麼官員私下幹出這種事。確實,我不應該第一時間懷疑沈虞孫。“如果,有一天確實證明我錯了,我把手指還給你。”深呼吸一口氣,我艱難的說出這句話,幾乎要哭出來。
要砍下一截手指,必定很痛,而且以後生活會很不方便吧?可惡的沈虞孫!他搶先砍掉,是逼我以後怎麼辦嘛?嗚,如果我有權力,一定命令任何人都不許砍手指!違者捆起來,關禁閉!……
“不用了,以後你要當頭兒,留着十個手指比較方便。”沈虞孫氣沖沖道。
“你們還要我當頭兒?”我怔怔問。
“嗯,我們一直想把你救回來,但皇帝打得太緊了,我們騰不出手。”沈虞孫神情很沉痛,“綠眉兄弟,已經摺損過半了。”
“折損過半是指……出現了逃兵嗎?”我小小聲問。
沈虞孫狠狠瞪我一眼:“你要不是向兄弟的徒弟、要不是救過我的命。就憑這句話,我把你頭頸扭斷!”碩大手掌比一個殘忍的手勢。
“那,是傷亡?”我訥訥道。
纔能有幾天的時間?傷亡過半。戰爭!戰爭都是絞肉機,不止凡爾登一役。
“我想貴軍需要援助。正好,有人可能也需要貴軍的幫助。”旁邊的龍嬰開口道。
沈虞孫樹起兩團旋風眉:“你是誰?”幾乎要問出:這是哪兒來的小鬼?長得像個孌童,說出話來像個小妖精。
龍嬰笑道:“你去問問河白哥哥,就知道我是誰。”
“河白兄弟,”沈虞孫臉色緩和下去,“他是個好夥計。皇帝在船裡放進金元寶誘我們去搶,是他看出來不對勁,說裡面八成有機關,結果真的是炸彈,還好他發現及時,立了一大功。這些日子,也多虧他一次次看穿皇帝的陰謀詭計。你是他的兄弟?”
“八拜結交,過命的兄弟。”龍嬰道。
沈虞孫“啊呀”一聲:“他說他有個大哥,守在北邊;還有個小弟,是元王爺之子,難道——”
“不才龍嬰,家父正是元王爺,”龍嬰笑眯眯。
沈虞孫頓時那個振奮啊:“元城這幾天不太對勁,是不是——”
“我爹八成已經舉事了。”龍嬰接上去。
兩人於是執手相望,那個打雞血啊……我咳了兩聲。
“走走,一起回去細談。”沈虞孫回頭招呼我,“侍郎,走不走?”
“水玉還好嗎?”我眷眷的問。
“挺好。周嫂子特別照顧她。”
“周嫂子?”我茫然。
“周阿熒的內人。”沈虞孫提示。
啊謝娘。“她還好?周阿熒現在又怎麼樣?”我緊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