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顧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邊同樣肅立的呂惠卿和王韶。
呂惠卿微微垂着眼瞼,但那緊繃的下頜和緊抿的嘴脣,暴露了他內心的極度不忿,以及隱忍。
王韶則站得筆直,目光平視前方,神態平靜,但陸北顧能感覺到,他就如同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刃。
陸北顧收回眼神,努力做一個合格的“泥塑木偶”。
而宋祁進門之後,目光掃視過宴會廳中衆人,竟是忽然腳步一頓,意外地停在了他們身前。
王逵有些摸不着頭腦,只得同樣停下。
此時,宋祁嘴角那抹慣常的、帶着幾分疏離的笑意真切了幾分,甚至帶上了些許興致盎然。
“這幾位是?”
王逵心思電轉,迅速堆起笑容,介紹道:“學士慧眼,這幾位乃是路過江陵、赴京趕考的舉子,下官想着席間需要些青年才俊以增生氣,便一併請來了。”
宋祁聽罷,目光單獨落在陸北顧身上,輕聲感嘆了一句:“芝蘭玉樹,風姿卓然,這少年人好生俊朗.難免憶起吾輩少年時。”
他這聲嘆息極輕,帶着一絲追憶,彷彿透過眼前這十七歲正處於風華正茂之時的少年,看到了自己也曾擁有過的,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青春年華。
宋祁從短暫的出神中迴轉,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陸北顧心中微凜,應道:“學生瀘州舉子陸北顧,見過小宋學士。”
宋祁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王逵見狀,連忙開口,將宋祁的注意力拉回正軌:“學士請上座!酒菜已備,爲學士接風洗塵!”
宋祁恢復了那副風流倜儻、漫不經心的神態,朗聲一笑:“好,好!王知府盛情,在下便卻之不恭了!”
說罷,便在王逵的殷勤引路下,步履從容地向前行去。
待兩人主賓落座,夜宴正式開始。
“開宴!”
絲竹聲悠揚而起,並非尋常宴飲的靡靡之音,而是請了本地頗有名氣的樂班,演奏着雅正清越的樂府古曲,方纔就是他們在調音清彈。
與此同時,數名身姿曼妙的舞姬隨着樂聲翩躚而入,她們身着色彩明麗的紗衣,舞姿輕盈,衣袖翻飛,配合着樂曲起舞。
而歌姬也站在廳堂中間跟着絲竹聲唱了起來。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雖然歌姬的楚地方言讓陸北顧有點聽不懂,但通過一些能聽出來的字,他還是能夠確認,演奏的是南北朝樂府民歌代表作之一的《西洲曲》。
世人常言,北朝有《木蘭辭》,南朝有《西洲曲》,這首民歌最早見於徐陵所編的《玉臺新詠》,自唐至宋,始終被視爲“言情之絕唱”。
而這種風格的樂曲,明顯很符合宋祁的喜好,畢竟宋祁作爲西昆體大家,最愛寫的就是詩酒歡會之詩詞。
“從這細節看來,王逵爲了討好宋祁,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啊。”
陸北顧不得不感慨,這王逵雖然是以刮地皮出名的酷吏,但在官場迎來往送、人情世故上面,確實是一把好手。 伴隨着奏樂,侍婢如流水般穿梭,將珍饈美饌奉上食案。
不過,首先被鄭重其事地捧上來的卻是“看盤”。
其中有用澄粉調和蒸製成型的“水晶飛燕糕”,外表晶瑩剔透,內裡隱約可見豆沙或果脯的餡料,燕目則用枸杞點綴;還有以極薄的魚肉片精心卷裹成花朵狀的“纏花雲夢肉”,以醬汁點染出花瓣脈絡,形如盛開的牡丹;再有就是用雕梅、金橘餅、蜜棗、糖漬楊梅等各色蜜餞堆迭在雕成假山形狀的冬瓜底座上的“蜜餞花果山”。
這些“看盤”菜餚在燭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瞬間將宴席的奢華格調拔高,它們並非用來餐前食用,而是展示主人的財力、品味和待客規格。
隨後,另一批侍婢們涌入,這次捧着的則是真正用來吃喝的開胃小菜和飲品。
小菜有被雕成菊花狀,浸泡在濃稠的蜜汁中的“蜜煎雕花金橘”,還有用薑末、香醋、辣芥拌制的“姜醋香螺膾”,螺肉都被剔了出來切成薄薄的小片,再有就是用米粉、糖霜、香料蒸制的甜點“玉屑膏”,被切得方方正正,潔白如玉。
飲品則是用烏梅、甘草、糖熬製的冰鎮梅子飲,以及荊湖名酒“金蓮堂”,它們分別被盛在不同冰鑑,也就是內置冰塊的雙層銅壺裡。
宋祁含笑點頭,執起象牙筷,淺嘗了幾口,讚道:“好!酸甜沁心,熱氣頓消,王知府有心了。”
王逵聞言,臉上笑容更盛。
他端起酒杯,聲若洪鐘:“今日小宋學士途經敝府,實乃江陵之幸!學士文章冠絕天下,風骨清標,乃我輩士人楷模.在下略備薄酒,聊表敬仰之情,爲學士接風洗塵,請滿飲此杯!”
“王知府過譽了。”宋祁含笑舉杯,舉止從容:“在下何敢當此盛情?倒是王知府坐鎮江陵要衝,通衢之地,政通人和,百業俱興,實乃朝廷棟樑之才,這杯酒,當敬王知府治地有方。”
一時之間,大家也不曉得宋祁是在說場面話,還是在陰陽王逵。
不過王逵纔不在乎,他就當場面話聽了。
“哈哈哈,學士謬讚,愧不敢當!請!”
隨後,王逵舉杯一飲而盡。
席間衆人紛紛舉杯附和,一時間觥籌交錯,氣氛似乎更加熱烈了幾分。
陸北顧冷眼旁觀,察覺出自己此前的判斷並沒有錯。
本地那些縉紳的笑容大多僵硬,舉杯的動作也透着敷衍,顯然對這位酷吏知府並無多少真心敬服,只是礙於其官威不得不來。
王逵自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他才更需要宋祁的認可並非是爲了稍稍洗刷他那狼藉的聲名,而是爲了藉此向外界傳遞一個信號。
——他王逵,並非孤立無援。
至於扯虎皮有沒有用,如今已經走投無路的王逵也顧不得了。
隨着主菜陸續送了上來,酒酣耳熱之際,宋祁臉上也有了幾分醉意。
王逵那雙精明的眼睛掃過滿堂的絲竹歌舞、珍饈美饌,以及席間衆人或真或假的笑容,見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心中醞釀已久的念頭也終於浮出水面。
他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聲音刻意拔高了幾分,壓過了絲竹的餘韻:“學士!”
堂中衆人聞聲,目光再次匯聚於主位。
王逵臉上堆起一種混合着敬仰與討好的諂媚笑容,對着宋祁道:“今日盛會,高朋滿座,更有學士這等名滿天下的文壇大家到來,實乃江陵府衙百年難遇之盛事在下覺得尋常酒宴,不足以彰顯此會之萬一,更恐他日追憶,徒留遺憾。”
“方纔見這滿堂風雅,絲竹悅耳,舞姿曼妙,更有學士風儀卓然,恍若神仙中人,在下忽生一念,何不效法前朝舊事,請丹青妙手,效那《韓熙載夜宴圖》之遺風,將今日之盛況、學士之風采,盡數繪入畫圖之中?如此,既可爲學士此行留一佳話,亦可令此情此景,傳之後世,供人瞻觀!”
這是要畫一幅《小宋學士夜宴圖》?
此言一出,整個廳堂原本尚存的一絲歡洽氣氛瞬間消散。
那些本地縉紳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王逵瘋了?他竟敢拿《韓熙載夜宴圖》之宴,來類比今晚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