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元年,八月十五,州試開考日。
寅時三刻,東方的天際剛透出一線青灰。
位於州衙西側,慶曆年間新建的瀘州貢院,此時已是一片燈火通明,連圍牆都被衙役手持的火把映照得影影綽綽。
牌坊下,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近兩百名瀘州州學的生員,已按各自分舍順序排成數列長龍。
空氣中瀰漫着露水的溼冷,此刻無人喧譁,唯有呼吸聲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聲交織在一起。
與四川其他州的考生不同,瀘州的考生,是不必自備任何物品的。
按理來講州試規定要考三天,所以其他州的考生,都要自己帶齊筆墨紙硯、乾糧清水、蠟燭燈盞這些物品,但轄區自帶鹽井和水運兩大搖錢樹的瀘州,每次州試都爲考生免費提供這些物品。
而這也省卻了很多防作弊檢查的時間如果挨個檢查的話,不誇張地講,就連自帶的炊餅都是要掰開了、揉碎了查看裡面有沒有小紙條的。
陸北顧穿着一身深青色上舍學服,身姿挺拔地站在瀘州州學的隊伍前列。
因爲在四州聯考之後重新分舍了,所以他身旁就是崔文璟、先鎮、韓子瑜、周明遠這些上舍生。
參加過四次州試的崔文璟面色沉靜,目光古井無波,唯有緊抿的脣角顯露出凝重之色來。
而其他人則顯得有些焦躁,像周明遠,哪怕已經中過一次舉人了,手指還是無意識地在捻着衣角,很是緊張。
陸北顧卻沉靜異常。
現在,他就像是一柄百鍊千鍛之後鋒銳無比的劍,把自己所有的鋒芒都隱於鞘中,只待一朝霜寒十四州!
“時辰到——!”
一聲洪亮的大喝,如重錘般敲碎了黎明前的沉寂。
因爲“鎖院”制度,貢院那兩扇已經封了足足十天的厚重朱漆大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被數名健壯的衙役緩緩推開。
“諸生肅靜!按序驗身,依號入場!”
排着隊的人羣開始緩緩向前蠕動。
進入貢院大門,是一處極爲開闊的庭院,衙役引導着學子們在此處再次列隊,進入兩側的廂房進行搜身。
搜身跟縣試同樣嚴格,衣物、鞋襪甚至髮髻都需仔細查驗,嚴防夾帶片紙隻字。
氣氛肅殺,無人敢有半分異動。
陸北顧坦然接受檢查,心中一片澄澈。
他依靠的是真才實學,而非投機取巧,所以他不怕查。
搜檢完畢,學子們按順序由專門負責的衙役引導,穿過一道道迴廊,最終抵達考棚。
考棚依牆而建,密密麻麻如蜂巢蟻穴,每間僅容一人,三面磚牆,一面敞開,無門無簾,僅以兩塊能卡在牆裡的木板爲案、座,極其簡陋。
而這便是未來三日,他們奮筆疾書的戰場。
“進士科甲字十五號。”
陸北顧拿着號牌找到了他的考棚,這間考棚位於中段,位置尚可,避開了最易受風雨侵襲的邊角。
他放下考籃,先仔細打量了一下環境。
案板平整,沒有明顯的坑窪,上面已經擺好了筆墨紙硯,地面也算乾燥,馬桶上面卡着當做座位的板子。
晨曦微露,驅散了貢院內的部分黑暗,但考棚區依然籠罩在一種壓抑的寂靜中。
沒用多久,所有考生就都已進入了自己的考棚,偌大的考場,只聞偶爾的咳嗽聲。監考的學官們手持名冊,在號舍間的甬道上無聲巡弋,目光銳利如鷹隼。
此時,兩名身着官袍的官員在一衆人等的簇擁下,也來到了貢院考場中央。
爲首面黑的官員神色肅然,正是瀘州判官李磐。
按照國朝規矩,通判未到任的情況下,只能由判官來主考所在州州試的進士科,而他旁邊的,則是瀘州的錄事參軍,負責主考進士科以外的其他專業取士的科目,譬如九經、開元禮、三傳、明經、明法、明字等。
只不過瀘州今年參加州試的考生,九成五以上都是考進士科的,所以錄事參軍實際上就是掛個名,清閒得很。
“殘疾之人、有大逆之罪者的緦麻親屬、不孝不悌者、工商異類、僧道歸俗者,這些都排查過了?”
李磐有些不放心,又跟身後的州學教授江子成確認了一遍。
畢竟州試他是直接責任人,如果出了事情,是影響他仕途的,所以再怎麼小心也不爲過。
“排查過了,參考生員的資格都沒有問題。”
江子成作爲州學最高學官,他亦負有監考官之責任,所以同樣不敢怠慢。
“那就好。”李磐微微頷首,“照例宣讀之後就開考吧,莫要誤了時辰。”
江子成領命來到考場中央的高臺上。
“諸生肅靜!”
考場徹底鴉雀無聲。
雖然因爲考場的“回”型設計,他們看不到江子成的身影,但是能清晰地聽到從背後傳來的聲音。
“今日乃本州三年一度秋闈大比,爲國選才,干係重大!爾等當恪守場規,盡展所學。若有夾帶、傳遞、喧譁等舞弊情事,一經查實,終身禁考!”
隨後,三聲銅鑼響徹貢院!
數名書吏捧着厚厚幾摞封好的試卷袋,在衙役護衛下快步穿行於甬道之間,將試卷一一分發至每個考棚案頭。
進士科的考試題量,跟其他科目相比較,客觀來講,不多。
畢竟九經等科目,帖經墨義都是要考一百道以上的,開元禮甚至要考三百道墨義。
而進士科的考題跟平常考試相比,內容出自《論語》的帖經和內容出自《春秋》《禮記》的墨義的題量是不變的,都是十道題,而詩賦也沒變化,各一道題。
有變化的,是策論。
策論從史論、經綸、時務策三選一隨機考,變成了一道史論或經綸,五道時務策。
——是的,足足五道時務策!
這就是大宋科舉考試在“慶曆興學”版本大更新之後最爲重要的變化。
而這種變化,無疑是利好陸北顧的。
因爲平常他時務策寫的再好,也只能拿一道題的分數,而現在能拿五道了。
陸北顧輕吸一口氣,控制好情緒,把書吏放到案頭的試卷拿過來。
試卷用厚實的官紙印製,他小心翼翼地拆開上面封條,展開卷子,上面正是十道帖經、十道墨義。
州試要考足足三天,第一天考帖經、墨義,第二天考詩、賦,第三天考策、論。
所以,他有充足的時間去思考這些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