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顧沉思片刻後,緩緩開口道:“契嵩禪師以‘萬法唯識’、‘緣起性空’之理,質疑‘氣’之實在與可知,此乃佛家立論之根基,犀利異常。然其所謂親見之‘實相’,亦是‘心識’所證之境,非外在於心識之客觀實在,此‘實相’,子厚兄可認其爲真乎?”
“禪定境界,玄妙莫測,然其終究是心識內境。”
張載眉頭一動,沉聲道:“若以此否定心識之外天地萬物之客觀存有,將一切歸於‘空’、‘識’,則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倫日用,豈非皆成虛幻泡影?此論,我斷不能苟同!我觀天地,萬物粲然,生滅不息,絕非夢幻空花。”
“正是如此!”
陸北顧肯定地說道:“子厚兄堅信天地萬物乃客觀實在,此即‘氣’論最根本之出發點,亦是儒家‘格物致知’、‘參贊化育’之基石。契嵩大師以‘無法證實’相詰,看似有理,實則陷入另一種‘唯識’之預設——他預設了唯有‘心識親證’方爲真知,而否定我們通過感官觀察、理性思辨、乃至生命體悟去認識世界本源的可能性。”
陸北顧頓了頓,目光看着炭火,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而‘氣’之存在,雖無形無象,卻並非‘無憑’!”
“哦?賢弟有何高見?”
聽到這話,張載身體猛地前傾,眼神中閃起希望之色。
“憑‘象’。”
陸北顧已經梳理好了他的邏輯,說道:“《易》曰‘見乃謂之象。’氣雖無形,然其聚散、升降、浮沉、交感,無時無刻不顯現爲‘象’,譬如風動於野,雲行於天,水化汽升騰,露凝霜降,此非氣之升降浮沉乎?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草木榮枯,生命繁衍,此非陰陽二氣交感化生之象乎?人之呼吸吐納,血脈運行,喜怒哀樂之發於中形於外,此非人身之氣之流行乎?”
見張載若有所思,陸北顧說道。
“此等萬象,皆‘氣’之顯化,皆‘氣’運行之痕跡。契嵩大師言佛家於禪定中‘親見’空性,我等儒者,則於天地萬物之‘象’中,體察‘氣’之流行,此‘象’,便是‘氣’存在之憑據,亦是‘格物’之對象。”
說白了,用近代科學的說法來講,就是通過實驗現象來證實理論的正確性。
“象”
張載並沒有立刻理解陸北顧的意思,他緊蹙着眉頭。
陸北顧乾脆道:“我有一法,或可於眼前,爲子厚兄演示‘氣’之存在、其性其理,昭昭然如觀掌紋!”
“哦?”張載精神大振,目光緊盯着陸北顧,“是何妙法?速速道來!”
契嵩“無法證實”的詰難如芒在背,他太需要這樣一個具象的證明了。
“此法非我所創。”陸北顧微微一笑問道,“子厚兄可觀過孔明燈否?”
“孔明燈?”
張載一怔:“你是說那以竹篾爲骨,蒙以薄紙,下燃松脂,可扶搖直上夜空之燈球?此物常見,不過是嬉戲之玩物,與‘氣’論何干?”
“正是此物!”
陸北顧乾脆說道:“然其絕非嬉戲小技,其內蘊之理,正是‘氣’之存在、其性其理最直觀之實證。此物,可稱爲‘熱氣球’之雛形!”
“‘熱氣球’?”張載咀嚼着這個新奇而貼切的稱呼。
“子厚兄請看。”
陸北顧拿起案上一張他寫滿了字的廢紙,將其揉成鬆散一團,置於炭盆上方一段距離。
“若此紙團置於室外冰冷空氣中,其下無熱源,子厚兄以爲如何?”
“自然墜落於地。”張載不假思索。
“然也。”
陸北顧點頭,隨即小心翼翼地將紙團緩緩下移,靠近那炭盆散發的灼熱空氣上方。
“子厚兄再看!”
只見那原本應下墜的紙團,在靠近熱空氣區域時,竟微微顫動,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向上託舉!
只不過這個“懸停”的場景只持續了極短的剎那,紙團便因邊緣受熱不均而飄落。
張載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並非第一次見熱空氣上升的現象,但從來都沒有往“氣的作用”這個方向聯想過。
而現在如此近距離、如此明確地觀察到一個物體被“熱氣”託舉,他清晰地看到了那股“氣”的作用!
“子厚兄可感覺到了?”
陸北顧侃侃而談:“那紙團下方,炭火所生之‘熱氣’,是否比周遭‘冷氣’更輕?更清?更富於向上之力?此‘輕’、‘清’、‘向上’之性,可非是臆想,乃子厚兄目之所見。”
“對!正是如此!”
張載的聲音帶着一絲激動:“清氣升騰,濁氣沉降,此乃天地間至明之理。”
“孔明燈之原理,便正在於此。”
陸北顧趁熱打鐵地解釋道:“燈下燃火,熾熱之氣充盈燈內。此‘熱氣’其質輕清,其性炎上,遠輕於燈外之‘冷氣’。燈內輕清之氣既生,則燈外重濁之冷氣自然向下擠壓、排開輕氣,此即陰陽二氣升降浮沉、矛盾交感之‘象’!” 接着,陸北顧用手勢模擬着“氣”的擠壓和上升。
“冷氣下壓之力,轉化爲託舉燈體向上之力,此力,非神異,非虛妄,正是冷、熱二氣因輕重不同而相互激盪、轉化所生之力,此乃‘氣’自身矛盾運動所生之‘象’,其力可肉眼而感,其‘冷熱相激,輕升濁降’之理亦可究。”
陸北顧直視張載,認真說道:“子厚兄,此一盞小小孔明燈,升空之際,便是天地間‘氣’之存在,其‘輕重清濁’之性、其‘升降浮沉’之理,非懸想,非臆測,乃活生生展現於人眼前。”
陸北顧的話語如同九天驚雷,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
“熱輕冷重、二氣相激、升降浮沉、化生動力.”
張載整個人如同被定住,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盆炭火,彷彿要看清其中蘊含的宇宙至理。
他喃喃自語道:“如果能有此實證,‘太虛即氣’之說則根基立矣!太虛非空,乃氣之本然;氣化有象,顯矛盾之動;萬象紛紜,皆氣之聚散,這‘熱輕冷重’之理,便是宇宙間最根本的‘理’之一,它非由心造,乃氣之本性,格物致知,正需於此等日用尋常、天地萬象中,窮究此氣此理!”
但過了半晌,張載眉宇間的憂思還是未能完全消解。
“只是,若單是孔明燈,恐怕證明的力度還是不夠。”
“那就製造載人熱氣球來證明!”
孔明燈和熱氣球原理相同,都是利用熱空氣密度小於冷空氣的原理產生浮力升空。
具體方式就是通過燃燒燃料或加熱裝置使內部空氣膨脹、密度降低,形成密度差產生浮力,當浮力大於自身重力時,物體便會升空。
陸北顧乾脆說道:“若是人都能上天,契嵩闡釋言‘氣’荒謬無憑便是錯的,否則的話,熱氣球如何能升?還不是憑‘熱輕之氣’生於內!憑‘冷重之氣’壓於外!憑二氣交感,矛盾轉化之力!此‘氣’,此‘力’,此‘理’,充塞天地,運行日月,化生萬物,豈是‘唯識’、‘性空’所能盡解?”
“此燈升空,便是對‘氣本實在’最樸素、最有力之證,因爲證明了天地間確有至實至動、可感可知、依其自身之理而運行不息之‘氣’。”
“——此氣,便是宇宙之本,萬物之基!”
張載聽了這話,一時愕然。
“人能乘着氣上天?”
“當然可以,只要子厚兄能找來可靠的能工巧匠,做一個栓繩熱氣球出來,載着人上個三層樓的高度,不是什麼難事。”
對於這種初中物理水平的實驗,陸北顧還是很有信心的。
看着如此自信的陸北顧,張載的心裡也安定了不少,他抓着陸北顧的手臂,誠懇地說道。
“若真如此,氣之實在,其性其理,昭昭然明矣!此乃‘格物’之典範,‘致知’之坦途,我儒門探究宇宙人生之大道,正當循此‘象’、‘感’、‘理’、‘證’之途,步步踏實,窮究不輟,契嵩之詰難,至此可休矣!”
“至於能工巧匠,我倒是真認識一個.雖然不是匠人,但他的手藝,一定比任何匠人都精巧!”
“誰?”陸北顧好奇問道。
“錢塘人沈括。”
張載解釋道:“此人乃是明州知州沈周之子,皇祐三年沈周離世,他守孝三年後,在前年以父蔭入仕任海州沭陽縣主簿,負責治理沭水,今年治水工程結束後,他辭去了官職一路北上,如今在開封居住,專心準備科舉考試,我曾與他見過幾面。”
“.”
陸北顧怎麼也沒想到,張載打算找的能工巧匠,竟然是沈括這位宋代歷史上最著名的全能天才。
這位對數學、物理、化學、天文、地理、軍事、經濟、方誌、律歷、音樂、醫藥、卜算、考古等等學科都有研究的全能天才,在現代被人戲稱爲“大宋達芬奇”,屬於什麼都懂,什麼都精的那種。
當然,他最出名的著作,還是那本大名鼎鼎的《夢溪筆談》。
“擇日不如撞日,我抽一下午時間,一同去尋他?若是能把此事定下來,我也好安心備考。”
“好!好!”
張載當然知道陸北顧時間寶貴,所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連連點頭。
“沈括住在哪?”陸北顧又問道。
張載說:“就在虹橋附近的一所民宅裡。”
陸北顧聞言一怔。
虹橋?
在從合江縣出發前,嫂嫂裴妍就告訴他,他的親姐姐陸南枝可能就住在虹橋附近。
只不過因爲在開封尋人本就如大海撈針,而且這件事情也沒有那麼緊迫,所以陸北顧一直沒去找。
今天下午抽空去虹橋找沈括製作熱氣球,倒是可以試着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