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元年十二月十八日,距離禮部省試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開封城的寒風裹挾着蔡河溼冷的潮氣,吹過國子監略顯空曠的迴廊,輕易就穿透了迴廊單薄的木壁,隨後在庭院裡打着旋兒,捲起幾片枯黃的殘葉,又狠狠摔在結了薄霜的青磚地上。
陸北顧的居所,小院中的那棵老槐早已落盡了葉子,虯曲的枝幹在鉛灰色的天幕下伸展,更添幾分冬日的蕭瑟。
院牆根下,幾叢耐寒的墨菊也失了精神,蔫蔫地垂着花瓣。
寒意無孔不入,即便門窗緊閉,那股子滲人的冷意依舊能從磚縫、窗櫺間絲絲縷縷地鑽進來。
室內,陸北顧正坐在書案前。
他身上裹着國子監新發的絲綿袍,外面還加了件厚實的夾襖,案角一隻黃銅小炭盆裡,上好的炭燒得正旺,散發出融融暖意,勉強在這方寸之地圈出一片暖域。
窗紙上透進冬日午後稀薄的天光,與炭火交織,在室內投下朦朧的光影。
光影映在他專注的臉上,也映着攤開的《春秋尊王發微》。
張方平和範祥既已許了前程,他便心頭再無顧慮,一心一意,只想着竭盡全力地提升自己的科舉實力,好確保能夠考過禮部省試的同時,拿一個較高的排名。
畢竟對於舉子們來講,大宋現在的殿試已經不再黜落人了,所以通過禮部省試實際上就等於通過了殿試,而禮部省試的排名,往往也跟殿試區別不是特別大。
故此,陸北顧算上每日去宋庠家裡聽課,基本上就處於“兩點一線”的狀態。
而在宋庠和國子監一衆大儒的不斷指導下,陸北顧明顯能感覺到,自己的實力,已經突破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篤!篤!”
就在陸北顧如往日一般勤學苦讀之際,忽然傳來了幾下敲門聲,這在寂靜的午後顯得格外突兀。
“誰阿?”
正沉浸在知識的海洋裡遨遊的陸北顧微微蹙眉,不得已放下了書卷,起身去外面開小院的門。
一股凜冽的寒氣瞬間涌入,出乎意料,院門外站着的是張載。
張載穿了身洗得發白的葛布深衣,外面套了層襖,頭戴尋常儒巾,神情卻很嚴肅,就彷彿這冬日的嚴寒都凝結在了他緊蹙的眉峰裡似的。
“子厚兄?”陸北顧微訝,連忙側身讓路,“快請進!這天寒地凍的。”
張載走過小院,踏入溫暖的室內。
見陸北顧有些疑惑,張載也不是磨嘰的人,他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
“今日冒昧叨擾,實是心中有難題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京中又不知可尋何人討論,故來此處以解迷思。”
陸北顧心知能讓張載如此急切地頂着嚴寒來訪,必是遇到了極難解的困惑。
“子厚兄但說無妨。”他說道。
對於張載,陸北顧還是非常重視的。
一方面來講,張載這個人的品格很高尚,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另一方面來講,陸北顧一直都認爲如果他能夠通過幫助張載完善“氣本論”,來把哲學的未來引導向“可以推動自然科學產生”的方向而不是程朱理學,那將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陸北顧提起火鉗,撥了撥炭火,讓暖意更盛,又爲張載斟上一杯早已煨在火盆邊銅壺裡的熱水。
張載接過熱水等它自然冷卻,用指尖放在杯子上面感受着那點暖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最終說道。
“近日,我與明教大師契嵩禪師,論道數次。”
“明教大師?”
陸北顧雖然每天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子監裡勤學苦讀,但他仍然聽過這個最近在開封城裡名聲大噪的“明教大師”。
“明教大師”指的是杭州靈隱寺僧人契嵩。
他是南方禪宗的代表人物,是被官家嘉許賜號、敕令入藏的高僧,寫過《輔教編》《正宗記》《禪宗定國圖》等主張“儒釋調和論”的文章,正是當下儒釋交融風潮中禪宗方面的旗手之一。 在不久前,契嵩再次來到開封,官家褒賜他紫方袍,目前暫居在開封閔賢寺。
因爲契嵩名氣實在是太大,所以每天前往閔賢寺拜訪他的人絡繹不絕,以至於閔賢寺前面的道路都擁堵上了,這也成爲了市井間的一樁談資。
“正是。”張載點點頭,眉頭鎖得更緊,“明教大師學養精深,辯才無礙,尤擅以佛理貫通儒典,其‘孝論’一篇,言孝爲佛儒共尊之根本,確有其理。”
“然當我與之論及宇宙本原、萬物化生,闡述‘太虛即氣’,氣之聚散屈伸、升降浮沉,交感激盪而成萬物時,明教大師卻言我此論,近於道家‘道生萬物’之玄虛,更甚者.他直言此論‘荒謬無憑’,猶如空中樓閣,無法證實!”
“無法證實?”
陸北顧重複了一句,眼神微凝。
契嵩的質疑,點中了這個時代所有試圖構建宇宙本體論的學者共同的軟肋。
在缺乏近代科學實證手段的時代,如何“證實”那無形無象、充塞天地的“氣”或“道”的存在及其運行法則?
這幾乎是哲學思辨本身無法徹底解決的難題。
契嵩以佛家“緣起性空”的思辨鋒利地刺中了要害——你張載講“氣”,如何證明它不是一種主觀臆想?
“正是!”
張載喝了一口熱水,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杯子,指節微微發白,顯露出他的內心並不安定。
“他言佛家講‘萬法唯識’,一切現象皆爲心識所變現,緣聚則生,緣散則滅,本無自性,此乃可於禪定修證中‘親見’之實相而我這‘氣’,充塞天地,卻無形無象,聚散屈伸,何以知之?何以證之?難道僅憑《周易》幾句玄言,便可斷定其爲宇宙之本?此與道家言‘道’、言‘無’,又有何本質區別?不過皆是懸設之臆想罷了!”
張載把他的苦惱清晰無比地展露在陸北顧面前。
這苦惱不僅僅源於契嵩尖銳的質疑,更深層的是源於一種孤獨的探索者面對根本性挑戰時的巨大壓力。
他嘔心瀝血,試圖爲儒學劈開一條直指宇宙本源的“新路”,卻遭到當世最有影響力的高僧的徹底否定,而且是基於一種他認爲更“空靈”的哲學體系的否定。
契嵩的“萬法唯識”固然玄妙,但在張載看來,它消解了世界的實在性,而這恰恰是他“氣本論”最核心的基石。
——宇宙是實在的,是物質性的氣構成的!
“明教大師更言。”張載的聲音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沮喪,“我儒門講‘格物致知’,然於這最根本的‘氣’之存在與運行,卻只能訴諸玄想,無法‘格’之、無法‘致’之,豈非自相矛盾?此論若不能實證,則終爲空中樓閣,根基虛浮,如何能立得住?”
張載擡眼看向陸北顧,眼中是深深的困惑。
“陸賢弟,你曾以‘矛盾’之論,助我窺見氣化流行之樞機,令我豁然開朗。然今日契嵩之詰難,直指根基!這‘氣’之實在,這‘太虛’之存有,這氣化運行之法則,究竟究竟該如何迴應?如何證實?我苦思數日,竟難以找到令他信服,亦令我自己全然滿意的答案,這‘荒謬無憑’四字,實在是如重石壓心,令我寢食不安!”
契嵩的質疑,很精準地剖開了張載的“氣本論”在認識論和本體論上尚未完全彌合的裂隙。
如何證明那無形無象卻又至實至動的“氣”的存在?如何證明“太虛”非空非無,而是氣的本然狀態?如何證明陰陽二氣的矛盾交感是萬物生生不息的根本動力?
這在缺乏精密觀測和實驗手段的大宋,是單純地哲學思辨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陸北顧看着張載緊鎖的眉頭,以及他眼中那份因思想被質疑而產生的痛苦,心中卻是瞭然。
這位未來的橫渠先生,此刻正經歷着構建其宏大思想體系過程中最艱難的一步,也就是爲它奠定一個堅實且能迴應一切質疑的哲學基礎。
契嵩所斥的“荒謬無憑”,並非簡單的意氣之爭,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兩種哲學體系在根本路徑上的激烈碰撞。
張載的氣論強調宇宙的實在性與物質性,而契嵩代表的佛家,尤其是禪宗,則更側重心性的覺悟與世界的“空性”,認爲一切現象本質是虛幻的“識”的變現。
前者追求一個客觀存在的、可被認知的宇宙圖景,哪怕這種認知是通過思辨和體悟,後者則指向超越主客對立的終極覺悟。
而就在這時,陸北顧的目光掃過屋內取暖的炭盆。
盆中炭火正紅,熱浪扭曲了上方的空氣。
這時候的他,就彷彿是故事裡被樹上落下來的蘋果所砸中的牛頓一樣。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在陸北顧的腦海裡閃過。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改變世界的契機,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