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奇毒相攻

三人行了半日路,眼見天黑,於是尋到路邊一處稍顯開闊坡地,在一株老槐樹之下休息。見四周都是灌木,也不知藏沒藏有蛇蟻。三人生起篝火,以此驅離野物,拿出乾糧和水,充作晚餐。

夜裡就在樹下和衣而睡,穹廬星月暗淡。

睡至子時,杜雲忽然被癢醒,骨關節上如被蟲咬噬,麻癢難耐。並不痛,只是透骨的癢,癢得能讓人咬斷牙齒。

他也不知蠱毒爲何會此時發作,蜷縮起身子,張大嘴,繃緊肌**與癢抗衡。睜眼瞧見篝火,燃燒着灼熱,忍不住伸出手去探觸。手指觸在通紅的木炭上,他被燙得悶哼一聲,那痛感能使人忘卻癢。然而終究太燙,他又急急縮回手來,實在癢得受不住,忽然挺身大力蹬腿,似乎要把那癢蹬出去。可惜奇癢依舊噬骨,他身子卻已穩不住,竟咕嚕滾下山坡,鑽進灌木叢中。

胡不二聽見動靜,爬起身來,就着火光,見杜雲已滾進灌木叢中。他忙從火堆中拿起一根燃燒的木棍,當作火把,三步並作兩步去灌木叢裡尋找杜雲。

走進灌木叢,胡不二聽見嗡嗡的聲音,火把一照,原來是蜜蜂飛來飛去。而杜雲正在灌木叢裡打滾,分明是撞破了蜜蜂窩,被其刺蜇。胡不二見蜜蜂又衝他來,趕忙揮舞火把,驅趕它們,一手揪住杜雲的上衣,將他拉出灌木叢。阿蒲也醒了,過來幫忙,兩人將杜雲拖至篝火旁邊,又添了些柴木,將火燒旺,防蜜蜂來襲。

胡不二蹲下身子,就着火光查看杜雲傷勢,見他的上衣方纔已被自己扯破,正雙目圓睜,一臉呆滯,身上也不知被蜇了多少蜂刺。胡不二一邊幫他檢視,拔除蜂刺,一邊問道:“安之尚能說話否?”

杜雲咬牙擠出兩個字:“能說。”

胡不二看他還能說話,心中稍安,說道:“你剛纔被蜜蜂所蜇,怕是傷的不輕。”

杜雲卻伸伸手腳,已不如剛纔覺得疼痛,而身上的麻癢也消失無蹤。他坐起身來,運了運功,毫無窒礙,一邊嘴上喊痛,一邊自己動手去拔膝蓋上的蜂刺。

一時也無以醫治,胡不二隻能幫他拔去蜂刺,三人又臥地而眠。

次日起來,杜雲再看昨夜被蜇之處,只一個小點,也不發紅,只是右手手指被燙得起了皮。他已說話自如,將夜裡蠱毒發作之事告知胡不二,又言蜂毒似乎可以剋制此蠱。

胡不二聽了,大感這蠱毒難纏。

吃了些乾糧,收拾好東西,三人又啓程南去。

行走至正午,來到長蛇寨。杜雲看寨門上插一面蛇紋青旗,同樣有蠻兵把守。

阿蒲上前出示符節,三人進到寨子裡。杜雲看這寨子並不像七星寨那樣地勢開闊,不過也有一條溪流穿過,溪流兩邊稻田連綿,蠻人的房子坐落在北面山上,山上開着許多鮮花,景色怡人。

沿山路進村,見村民房前屋後遍植花草,又有許多槐樹,家家都養着蜜蜂。原來那些槐樹的根、枝、葉、果皆可入藥,而花則可以作蜜源供蜜蜂採蜜,此寨又不像七星寨有井鹽可採,就以蜂蜜生財。昨夜蜇杜雲的蜜蜂怕是從此寨中逃出去的,因喜歡槐樹,纔在附近搭窩。

阿蒲稟報此處寨老,三人得以就食,歇息。

杜雲怕晚上蠱毒發作,讓胡不二求阿蒲去要些蜜蜂,夜裡好拿來蜇他。阿蒲不負所托,當真去求。而寨民得知此事,莫名奇妙,反捨不得讓蜜蜂去死。要知道蜜蜂蜇了人之後,斷卻尾刺,必死無疑。

阿蒲只得去稟告此寨的寨老,言及杜雲身中蠱毒,要前去拜見大王,不可讓其有所閃失。寨老聽他提及大王,才覺得此事重要,遂命人送來一個木桶,木桶中養着蜂巢。

杜雲一個人睡一間草房,那桶蜜蜂就放在榻邊。牆上掛着一面鑼,若是毒發就敲鑼,也好知會胡不二前來相助。胡不二則睡在隔壁,因杜雲房中有蜜蜂,自然不敢被其殃及,準備好火把,也好相救。

是夜,杜雲安然入睡,到了丑時,果然蠱毒發作,比昨夜晚了一個時辰。他癢得難受,身子綣作一團,顫抖的手伸出去,揭開榻邊木桶。蜜蜂雖被驚動,飛出來幾隻來打探,卻無意蜇他。黑暗中,杜雲眼睛冒出幽幽的光芒,好似野獸。噬骨之毒當真讓人生不如死,他顧不得後果,見蜜蜂不來蜇他,就再次伸手進木桶,抓住裡面的蜂巢使勁一捏,將蜂巢抓碎。衆蜜蜂大怒,拼了命的飛來蜇他。杜雲被蜇得疼痛,在榻上翻滾,別說去敲牆上的鑼了,站都站不起來。他打翻木桶,從榻上滾到地上,圓睜雙目,瞧了一眼房門,掙扎着想爬出房子去。爬到到一半,已經受不住,被蜜蜂蜇得昏死過去。

寅時平旦,已是凌晨,胡不二醒來,他睡前心中有所記掛,但一夜沒聽見鑼響,覺得很是古怪,起身來,點燃火把,走出房門,去到杜雲的房間。推開門,藉着火光,見杜雲趴倒在地上,幾隻蜜蜂飛出來,逃去無蹤。他走進去,在杜雲的身邊蹲下來,見地上死了許多蜜蜂,連杜雲的背上也是。

胡不二推推杜雲,喊他名字,不見迴應,忙探他鼻息,並未死去,摸他頸上脈搏,卻跳得緩急有別。胡不二將杜雲扶至榻上,點起室內燈火,回頭去將阿蒲叫醒,拉來一起看杜雲病況。

阿蒲說着蠻話,意思是要去求醫,說完出門而去。

胡不二人生地不熟,就留在屋裡,幫杜雲拔除蜂刺。

至天亮,阿蒲回來,跟隨一人,那人黝黑臉龐,頷下留着一縷鬍鬚,身穿鑲邊青衫,頭圍青巾,插着雉尾,手中一根柏木杖,正是此寨巫醫。請巫醫來,少不得寨老送些蜂蜜,只怕杜雲死在寨裡,折了他顏面。

巫醫名叫黑叔,得知杜雲身中蠱毒,又爲蜜蜂蜇傷。他見杜雲正閉着雙目,瞧了瞧他臉色,又用手指撐開他眼睛看了看,檢視他身上之傷,而後把脈。

胡不二站在旁邊,不看杜雲,卻看黑叔神色,無奈黑叔鐵面一張,並未顯露出什麼。

把完脈,又看看杜雲身上被蜜蜂所蜇的傷勢,黑叔開口對胡不二說:“此人被蜇傷需服用湯藥,不過其身上蠱毒稀奇,某並無良方可醫。”說的漢話,咬字絲毫不亞於七星寨的寨老。

胡不二聽他言語,心知杜雲暫無性命之憂,於是對黑叔作揖道:“多謝黑叔施救,只盼大王能使阿蘭給出解藥,如此幸甚。”

黑叔捋須說道:“阿蘭素擅使蠱,多取自異蛇怪蟲,旁人無從得知。但此蠱既然能被蜂毒壓制於一時,可見有解。往後需切忌蜂毒過度,否則他性命難保。”說着,從腰間布囊中取出兩粒藥丸交給胡不二,說道:“且給他服下此丹,我去煎療傷湯藥來。”

胡不二點點頭,雙手捧過小小藥丸,口中道謝不已。

黑叔起身出門,衝阿蒲說了一句。阿蒲點頭哈腰,跟隨而去。

胡不二取來水,給杜雲服下藥丸,守在旁邊。

過了一會兒,杜雲醒過來,只覺得渾身疼痛,起不來身,見胡不二在身邊,不禁開口問道:“我命是否將絕?”

胡不二看他醒來,咧嘴笑道:“安之這命尚未苦夠,一時難以仙去。”

阿蒲用竹籃提了湯藥來,又有飯食。

胡不二先給杜雲餵了藥,這才自己吃飯。

杜雲服過湯藥,果然好轉,已能起身行走。等到午時,豔陽高照,三人領了乾糧,辭別此處寨老,又上路往騰龍洞去。

行了半天,眼看要日落,杜雲害怕夜裡蠱毒發作,這荒山野嶺可難尋蜜蜂。於是讓胡不二問問阿蒲,還需多久才能趕到村寨。

胡不二看他愁眉不展,知道他心思,於是問阿蒲路程。

阿蒲回了兩句,意思是還需兩個時辰才能抵達村寨,但他忌諱行走夜路。

胡不二言明杜雲身上的蠱毒拖延不得,求他破例走一遭夜路。

阿蒲着實耿直,點頭答應。

三人草草吃些乾糧,又繼續趕路。走到一座山前,見樹木茂密,阿蒲停下來,對胡不二說了幾句,指了指西邊。

胡不二所知蠻話也不多,聽清他所說,對杜雲道:“他意指需從西邊繞過此山。”

杜雲問道:“這是爲何?”

胡不二道:“似乎是說夜幕已近,這山上有蛇出沒。”

杜雲心想:“蛇而已,哪座山沒有?”但唯有阿蒲知曉路徑,只能任由他帶路,繞過此山。

等到天色昏暗,已難行走。三人又點起火把,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趕,好不容易走到騰龍洞。說是它是洞,其實也是村寨,只不過此地有騰龍山,山底有溶洞,故稱騰龍洞。

三人舉着火把,剛走到寨前,忽聽急促的銅鑼聲響,四面八方衝出來許多嗷嗷叫的蠻人,手持鋼叉,不由分說,將三人打翻在地,盡數捆了,押進寨中去。

阿蒲高聲呼喊,說是自己人,無奈這些蠻人並不聽他解釋,還拿團布堵上他的嘴,一併與杜雲、胡不二扔進牢房。

杜雲若是動手,自然不懼他們,不過身在蠻疆,豈敢好勇鬥狠。

一夜過去,到了寅時,杜雲蠱毒又發作,比上次又遲了一個時辰。他稀奇這毒,卻癢得求死也難,渾身上下被繩索綁着,嘴裡堵了布團,只鼓着眼在地上翻滾、打挺,好似一條離了水而蹦躂的鯉魚。胡不二、阿蒲眼瞧杜雲毒發的樣子,心驚肉跳,只覺得自己身上似乎也有些癢,不禁蹭了蹭身子。

等到日出,杜雲安靜了下來,已渾身是汗。一個蠻人頭目領人進牢裡來,將三人解了腿腳上的綁,從牢房中提出來,押到一棟青磚大屋前。杜雲看那屋竟有飛檐斗拱,想來定是蠻王的府邸。經門前守衛放行,頭目才推他們入到堂中。

三人被摁着跪下,見一個白鬚老者身着儒服從裡屋出來,堂中的蠻人都躬身行禮。杜雲心道:“此時就是蠻王?”趕忙稽首。誰知這老者脫口說出漢話:“你等賊人,焉敢來犯我寨?子曰:‘君子義以爲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爲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爲盜。’爾等甚爲不義。”

杜雲料老者是看自己和胡不二身穿漢人服色才說的漢語,不過也聽得糊塗,這老者所講的“君子義以爲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爲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爲盜。”意思是君子把義看作是最尊貴的,君子有勇無義就會作亂,小人有勇無義就會去做盜賊。然而,這與他三人何干?

阿蒲嗚嗚幾聲,原來嘴裡還塞着布團。頭目瞧了,將三人嘴裡的布團扯掉,好讓他們言語。

阿蒲衝着老者嘰裡呱啦陳述一番,聲言帶有書信。

老者聽了,叫人從他懷中取出書信,拿過來一看,書信是真,這才知道是抓錯了人,忙命解開三人上身的繩索,拱手告罪道:“原來爾等並非賊人,真乃失察。”

原來,近來有涪陵的巴氐人扮作村民趁夜來偷羊只,村民得令於寨外設伏,誰料他們三人夜裡前來,教村民當作賊人綁了。

杜雲對老者稽首道:“大王無須掛懷,我等前來皆因草民身中蠱毒,還請大王垂憐。”他自稱草民是因爲依約朝廷兵卒非令不得踏入蠻疆,所以才身着布衣,解除刀兵。

老者一愣,說道:“老夫並非大王,爾等快快請起。”

杜雲聽了不禁汗顏,和胡不二、阿蒲一同站起身來,又拱手問道:“敢問先生是何人?”

老者捋須笑道:“某乃大王之師。”他聽杜雲的話語,覺得無比親切,很是高興,又說道:“老夫已久未逢漢人,今日一見真是‘不亦說乎!’”

杜雲心道:“這蠻疆的確難覓漢人。”對他問道:“先生也是漢人?”

老者道:“然也,某本乃曲阜人氏,姓孔。”

杜雲大驚,作揖道:“原來是孔聖人之後,有禮,有禮。”

孔先生道:“不敢當,某雖姓孔,卻非聖人一脈。”

杜雲以爲他是孔子之後,卻又不是,便說道:“原來如此,小子魯莽了。”他如今急於身上的蠱毒,不敢再作耽擱,又問他道:“夫子可知大王何在?”

孔先生說道:“大王此刻身在校場,不妨讓老夫替爾等引見。”

阿蒲使命已畢,並不奉陪,由孔先生帶領杜、胡二人前往校場拜見蠻王。寨子本在騰龍山東麓,不比其它蠻寨,此寨以石木建有一圈寨牆,將村民護起。又因草木繁茂,卻無耕地,村民多以放牧爲生。

杜雲在村裡看到有些人家在紡紗織布,幾個少年在泥地上追逐打鬧,耳中又聽見“叮叮鐺鐺”打鐵的聲音。

走出寨子,來到西邊的校場,見有上千蠻兵正赤着上身,舞刀操練。杜雲一時見到這許多蠻兵,大感稀奇。

場邊土臺之上插着蚩尤旗,一名男子正在臺上坐看衆人演武。他身旁立着兩人,左一人手持鋼叉,右一人手掌令旗,另六名蠻兵守於臺下。蚩尤旗杜雲也曾見過,在臨淮之時,旗上繡的自然是軍神蚩尤,其頭生牛角,面目猙獰,爲歷代兵家、將士所崇拜。

經孔先生指點,杜雲得知那土臺上端坐的男子正是蠻王。杜、胡二人在場邊駐足等候,由孔先生前去稟報。望着孔先生登臺啓稟蠻王,過了一會兒,又轉頭來朝他二人招招手。

杜、胡二人瞧得真切,這才前去拜見蠻王。

兩人登臺,於蠻王座前納頭便拜:“草民拜見大王!”

蠻王言道:“兩位請起。”也說得一口漢話,必然是孔先生所教。等兩人起身,又問姓名。

杜雲答道:“草民姓杜,草字安之。”

胡不二道:“草民姓胡,草字不二。”

杜雲不敢打量蠻王,只略作觀瞧,見他三十上下年歲,面色黝黑,頭戴帽盔,奇的是帽盔上還鑄着兩支銅牛角,身着紫羅袍,袍上繡以螭紋。他暗想:“蠻王定是極爲尊崇蚩尤才戴此帽盔。”

蠻王又問他二人來歷。

杜雲與胡不二對視一眼,料想蠻王心中怕也有數,不敢隱瞞,杜雲說道:“我等知罪,本是南浦戍卒,無奈斷了炊,才往大王的封地勞作討食。”

蠻王點點頭,說道:“孤可恕爾等無罪,要知孤有都諸南浦軍事之權。”蠻王世居此地,耳目衆多,豈會不知漢軍戍卒都是些被貶斥之人,困頓而來,未必有什麼壞心。

杜雲聽了,心道:“這南浦邊荒民少,朝廷不過以虛職籠絡之。但他既然有統兵之權,我自當服其將令。”忙與胡不二一同朝蠻王作揖道:“謝大王寬恕。”

蠻王說:“孤聞漢軍練兵之法精妙,爾等可有見教?”

杜雲聽蠻王另有所圖,而他身上的蠱毒卻耽誤不得,皺眉爲難道:“這……”

蠻王又問:“莫非二位碌碌,未曾見過陣仗?”

胡不二見他輕視,拱手言道:“小卒不才,曾爲先鋒,陷陣殺敵。”

杜雲一愣,未曾料到胡不二有這等資歷。

蠻王面露悅色:“哦,未知你善使刀否?”

胡不二說道:“雖會使刀,不敢言善。”

蠻王捋着青須,說道:“使來看看。”

胡不二下去土臺,臺下一名蠻兵將腰刀從牛皮鞘中抽出來,扔給他,他一把接住。這刀不類漢兵所使的環首刀,其鈍頭單刃,前寬後窄,宜於劈砍而不利刺殺。

胡不二看看手中的刀,有些爲難,將平生所學施展開來。刀法也是大開大合,步法且快,然而遇到刺殺的招數時想棄之,轉爲劈砍,不免有所滯礙。

刀法使完,蠻王不置可否,胡不二於臺下拱手道:“啓稟大王,這刀尖太鈍,不宜擊刺。”

蠻王捋須不語。

孔先生對蠻王說道:“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王,是否該重新打造刀器?”

蠻王道:“此刀固然鈍其尖頭,然而勢大力沉,適於劈砍。且有鋼叉用來擊刺,互爲呼應,並無不妥。”

胡不二心道:“爲使這蠻刀,少了擊刺,不免削足適履。”

杜雲心道:“這蠻疆盡是山嶺,少有平地,所用兵器自然大爲不同。”

蠻王又對胡不二說:“足下方纔所使的刀法騰挪跌宕,招式繁複,固然有可取之處,卻不適於在這山中作戰。”

杜雲心中着急,朝蠻王拱手道:“大王,小卒身中蠱毒耽擱不得,還望垂憐。”

蠻王瞧瞧杜雲身形,站起身來,一比,竟也不矮於他。蠻王開口問道:“足下又會使什麼兵刃?”卻不提杜雲的蠱毒。

杜雲答道:“小卒使的刀、槍。”

蠻王道:“你且使刀來看,若是堪用,孤將命人治你蠱毒。”

杜雲聽了,不敢含糊,拱手道:“小卒聽命。”說罷,走下土臺,心中早有“祖逖破甲刀”。

杜雲接過胡不二手中的砍山刀,擺出架勢,將“祖逖破甲刀”使將出來,去除其中擊刺的招數。他武功本就高強,兩招之間若有所窒礙,便使出妙招圓融相接,使之連成一氣。其中又有自己於戰陣中所悟的招式,使出來虎虎生風,足踏、刀劈之下,竟激起地上灰塵,威勢反而更甚。

胡不二看過杜雲刀法,心道:“安之招式大巧若拙,正好給士卒用於戰陣。且他使來氣勢逼人,怕是武功不低。”

刀法使完,蠻王看了大呼妙哉。從身邊人手中拿過三股叉,也走下土臺,對兩人道:“二位的刀法雖好,但爲將者的招數該不限如此,不知能否與孤一較高下?”聽他之意,胡、杜二人剛纔使出的刀法只能爲士兵所用,而爲將者則要更勝纔是。

杜雲無意與之比武,且自覺武功甚高,反失手怕傷了蠻王。

胡不二看蠻王手持長柄鋼叉,拿砍山刀與之一比則短得太過,又見杜雲杜雲臉色猶豫,有心要回護他,於是挺身而出,朝蠻王拱手說道:“不如先讓小卒給大王一試身手。”復又從杜雲手中拿過砍山刀來。

蠻王看着胡不二,問道:“足下姓甚名誰,孤一時忘了?”原來他剛纔根本沒記兩人名姓,待看了他們刀法這才起意結交。

胡不二有些尷尬,又再道出自己的名字。

蠻王伸手示意道:“不二儘管出招,孤王也非俗手!”

胡不二本不敢先出招,聽了蠻王一言,這才揮刀上前,避其面門,衝其當胸,免得失禮。

蠻王雙手持鋼叉,叉尖一晃,直指胡不二來路,倒看他避是不避。

衆蠻兵見大王出手,都忘了旗號,癡癡的停下演武,駐足觀看,鴉雀無聲。

胡不二自然不會去撞到他叉上,揮刀撥他叉尖。一撥之下,鋼叉竟然動也不動,胡不二身體向前,眼見撞上叉尖,忽的一矮身,借地肩滾至右側。又站起身來直勾勾的瞧着蠻王,見他鐵面上嘴角露出笑意,胡不二心道:“他使叉竟如此了得,固若磐石。”也不知蠻王是腕力大,還是武功當真了得,纔將鋼叉拿得這般穩。

胡不二再次進招,見三股叉又指在面前,於是大力揮刀,斫在叉上。“鐺”一聲,鋼叉是動了,不過並非被刀所格開,只見鋼叉稍一凝滯抗衡刀勁,忽又下沉刺向胡不二下盤。胡不二大驚:“這蠻王的氣大如牛!”下盤被指也不可矮身閃避,且那鋼叉分作三股,無需像長槍那般舞花,便可封他招式。胡不二腳下使力一頓,身子橫橫右移,又快步繞向蠻王身側。

蠻王三股叉一兜,隨着胡不二轉動,依舊指着他來犯之路。

胡不二原想以快制慢,見蠻王腳下不動,只轉動鋼叉,跟上他的身法毫不遲緩,又快步繞到蠻王身後。

蠻王這才動腳轉身,鋼叉不離胡不二當面。

胡不二踏步揮刀,“鐺鐺”,連出兩刀斫在鋼叉上,防他橫掃,一邊腳下不停避過叉尖,欲貼近蠻王身。

蠻王鋼叉受力,並不橫掃,忽的縮回叉來,轉身面對胡不二,以叉柄格擋胡不二手中刀。

胡不二既近得他身來,不再與之鬥力,避開叉柄,揮刀削向蠻王左臂。可惜此刀無尖,不能施展擊刺的招式。劈砍的力道雖大,怎及擊刺速度?

蠻王見他刀來,忙收左肩,伸右肩,以左手轉動叉柄,卻騰出右手抓向胡不二面門。

胡不二見他身法速度與己不遑多讓,右手刀落空,轉而撩他伸出來的右臂,一邊仰身迴避。

蠻王右臂若再向前,怕是抓不到到胡不二臉面,且縮手不及,而爲砍山刀所傷。

蠻王果然縮手,左臂在小格局間甩叉橫掃,右腳直蹬胡不二小腹。

胡不二一邊以刀扛蠻王叉柄,一邊擡腳抵擋蠻王右腿。後發而先至,腳面正踏在蠻王右小腿脛骨上,卻覺得他力道極大,腳底板爲之一震,竟被頂起來。“鐺”一聲,未料這叉柄竟是鐵鑄。胡不二來不及心驚,砍山刀被蠻王叉柄一掃,立時脫手。他身子順勢借力躍出去,待落地時,已在叉尖所及範圍之外。

胡不二右手還在顫抖,瞧了瞧掉在地上的砍山刀,脊背已不覺冒出汗來,心道:“若非有那刀抵擋,怕是難受這一擊。”既然已經失了刀,自是不必再比,胡不二朝蠻王作揖道:“小卒非大王敵手,認敗服輸!”

蠻王左手將鋼叉頓在地上,右手捏須道:“不必多禮,孤王的長叉勝過你短刀。”

杜雲也看出來蠻王的力氣很大,心中訝異,也不知與自己相比孰勝孰劣?

衆蠻兵見大王獲勝,這才嗷嗷的歡呼。土臺上打出旗號,令衆兵噤聲,無奈止不住。蠻王朝他們舉起鋼叉,大聲呵斥,這才讓一衆蠻兵安靜下來。

蠻王又轉向杜雲,對他說道:“足下剛纔所使的刀法很是合宜,呃,你姓甚名誰,孤王忘了?”咧嘴一笑。

杜雲聽蠻王也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卻不敢稍露不敬之色,朝他拱手,再次自報姓名。

蠻王道:“安之的刀法用於戰陣自然是好的,孤之鋼叉如方纔也未使精妙招數,爾能勝否?”

杜雲若說不能勝,恐損蠻王意興,乃答道:“小卒失禮,敢與大王一較身手。”

蠻王面沉如水,說道:“不必拘禮,有何高招儘管使來,孤王早已技癢難耐!”這蠻王武藝不俗,可惜蠻疆無一敵手,說完將地上的砍山刀用腳尖一勾,剛好踢到杜雲腳下。

杜雲聽他說了個“癢”字,不覺一激靈,回想蠱毒發作的情景仍心有餘悸。他撿起刀來,右手握着刀柄不覺凝聚起內力。

只聽杜雲大喝一聲,揮刀闊步衝向蠻王。

蠻王故技重施,依舊以三股叉尖直指杜雲來路。

杜雲奮力以刀刃斫在叉尖上,“鐺”,鋼叉晃開,杜雲蹂身而上,貼近蠻王,使出行雲刀法。

蠻王大驚,瞪圓雙眼。他蠻力之大自認爲無敵,剛勝過胡不二又未免輕敵,被杜雲使勁一斫,就是兩隻手拿叉都握它不穩,怎能不驚?見杜雲近身來,舉刀豎劈,這一式看似平平無奇,實則藏有後招。

可惜蠻王不接招,蹬腿後躍,跟着甩叉砸向杜雲左腦側。

杜雲大步邁進,左臂格擋叉柄,右手持刀一式鍔探青雲直指蠻王脖頸。這一招本是以刀劍擊刺,不過杜雲力道非凡,即便他刀上無尖,也無人敢以脖頸一試。

蠻王又再卻步,躲過杜雲刀頭,叉柄卻結結實實的掃在杜雲左臂上。

杜雲本想乘機去抓蠻王叉柄,然而一擊之下,被砸得手臂一收,反差點讓叉柄掃到耳頰。頓時感覺左臂一痛,若非他內力深厚,怕是臂骨已折。一時手臂無力,失了機會,再難以兜手去抓那叉柄,他不禁感嘆道:“蠻王的氣力果然了得!”

幸虧杜雲捱得近,叉柄這一擊的力道纔不致太大。但見杜雲敢出左臂來擋,蠻王還道他是橫練武功,已銅皮鐵骨,忙藉着卻步抽回鋼叉,好用叉尖去刺。

杜雲腳下卻不停,爲免失去此良機,不教蠻王再使叉尖,緊跟上去,右手揮刀劈向蠻王右臂。

蠻王一擡右臂,以叉柄格擋他刀,跟着起左腳踢向杜雲小腹。

杜雲起右腳,也是後發先至,腳尖疾點蠻王左腳腳踝。“鐺”,鋼刀斫在鐵叉柄上。

蠻王見他腳尖妙招,來不及躲,剛一收腿,避開腳踝,不料卻被踢中小腿三陰交穴。左腿一麻,再移步不動,心下不由得大駭。穴位之學他也是知曉的,畢竟寨中有巫醫,只不過他所學的武藝與中原大異,並不運用點穴之術。

胡不二瞧了杜雲腳法,只此一招便知自己的武藝遜於杜雲。

杜雲並未確認腳尖恰好踢中蠻王小腿的三陰交穴,正灌力於刀與蠻王的叉柄相抗衡,兩人都只用了右手,而杜雲卻已難支。他心道:“蠻王的氣力之大,我就是使盡內力怕也不敵!”他此時遇見力氣更大的人,這才體會到以前別人是如何怯於他的力氣。

杜雲運了運左臂的內力,自覺尚還通達,忽又瞧見蠻王左手成爪,朝他門面抓來,忙擡起左手反抓蠻王的左手手腕。

蠻王見杜雲左爪如風,反要抓他手腕,忙縮了回來,卻見杜雲的左爪不停,又變招摳向自己雙眼。他想要退,可惜左腿尚還發軟,單腳難支,此時若退也只能是僵硬的往後蹦,不免有失威儀,於是下意識的揮出左手,成掌刀,拍向杜雲左手,好比在打蚊子。

杜雲哪敢真摳蠻王雙目,見他揮掌,也縮手回來,凝聚一口內力,復又朝他面門拍出一掌。

蠻王看杜雲還能連使左手,料他橫練武功,也跟着拍出左掌,欲與之鬥狠。

“啪”,兩人左掌互拍,蠻王腳下站不穩,果然僵硬的往後蹦了一蹦。

杜雲左掌受擊,就勢連退了兩大步才消解力道,但瞧見蠻王模樣,腦中電光火石,頓時覺得此舉有辱蠻王,罪責難當。他忙又接着腳下暗使巧勁,“噔噔”,再連退兩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嘴中“啊”的一聲叫喊。如此於外人看來,倒當真是蠻王將他擊倒在地。

其實杜雲雖力氣不及蠻王,到底身負絕學,前兩步退是真,後兩步退則是假,何況乎跌倒在地。

眼看蠻王站定,杜雲又翻身下拜,高呼:“小卒服輸,大王無敵!”倒染了些朝堂習氣。

衆蠻兵看大王又勝了,果然山呼,嗷嗷聲一片。

蠻王等衆人歡呼了一陣,才舉起鋼叉,高聲命其安靜。

衆蠻兵不敢違拗,紛紛噤聲。

蠻王自然知道杜雲是故意弄拙來保全自己的顏面,他活動活動左腿,擡腳走到杜雲身前,俯視他道:“安之武藝高強,卻還機靈。”

杜雲稽首道:“大王威震一方,小卒實難以力敵。”若論武學造詣,杜雲自然勝過蠻王,不過蠻王的武藝也有獨到之處,就是極爲實用,所謂大道至簡,能用一招取勝則不必多用它招。杜雲之所以說難以力敵,是因爲蠻王的氣力確實勝過他,若不借重於內力、點穴等手段,當然難敵。 ▪тTk án▪C O

蠻王聽了高興,捏須道:“起身吧,隨孤王回府,命人醫你蠱毒。”

杜雲一喜,大聲道謝。

蠻王讓小將管住士卒,繼續操練,又命一蠻兵去請大巫,自己帶着孔先生、杜雲、胡不二返回王宅。

回到王宅,分主賓坐了。這宅子雖然在蠻疆是最好的,但比之建康的富家府邸尚且差得遠,更何況侯府、王府。

過了一陣,衆人喝過茶,蠻兵也領了巫醫前來。

那巫醫一臉絡腮鬍子,走至蠻王面前作揖,口言蠻語。

杜雲是聽他話不懂,只能察言觀色。

蠻王要巫醫診治杜雲的蠱毒,也不必相瞞,口中說出漢語,好教杜雲聽得明白:“阿蘭輕易使蠱毒,圖遭人忌,巖叔該加以管教纔是。”

原來這巫醫名爲“巖叔”,卻不知如何可以管教阿蘭。

巖叔聽蠻王以漢語說話,不由得睜大眼睛,問道:“這從何說起?”

蠻王一指杜雲,說道:“此人於孤王大有用處,巖叔需儘快醫他蠱毒。”

巖叔回頭打量杜雲,看他是漢人,對蠻王說道:“大王何必用漢人,我族中能人不少。”

蠻王尚未言語,孔先生吹着鬍子接道:“古人有云:‘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我王賢明,豈會如你所願?”他借用的乃是故秦國李斯《諫逐客書》中所言,秦王嬴政曾下令驅逐各國的客卿,李斯以此文勸諫。

蠻王聽了點點頭,深以爲然。這蠻疆到底人少,人才則更少。

巖叔朝孔先生“哼”一聲,又轉頭瞧向杜雲。

杜雲被他瞧得心裡發毛,只見他起身來,走近,屈膝在自己面前坐下。

巖叔對杜雲說道:“伸手來看。”

杜雲不敢違拗,依他所言伸出右手來給他看。

巖叔見他關節發紅,把了把脈,又道:“換一隻手。”

杜雲聞言,又伸出左手。

巖叔再把脈左手,說道:“此毒已深入骨髓,藥石難醫。”轉頭對蠻王道:“需儘快傳阿蘭攜解藥來纔是。”

杜雲聽他也不能醫治,心中涌起懼意。

蠻王聽了,下令急傳阿蘭前來。一名蠻兵得令,快步離去。

杜雲道:“我這蠱毒每日都要發作,癢極難耐,此前乃以蜂毒剋制,此寨可有蜜蜂?”

巖叔搖搖頭,說道:“對症下藥纔是至理,等阿蘭來了,用她的解藥爲妙。”

杜雲額上冒汗,說道:“從七星寨趕來至少需要兩日,我實難忍受這蠱毒發作。”

巖叔一臉漠然,說道:“那也無可奈何。”

杜雲聽了,又看看蠻王,見他臉色如常,若無其事,不禁嘆了口氣,心想:“早知如此,該留在戍所纔是。”

這兩日,杜雲只能按照時辰,料蠱毒將發作就叫胡不二將自己綁了,硬捱過去。閒來則隨胡不二爲蠻王鍛造鎧甲,胡不二掌錘,杜雲鼓風。

終於,阿蘭來了。得知阿蘭已在王府大堂,杜雲和胡不二趕了過去,入到堂中,見蠻王、孔先生、巖叔也都在。

杜雲先給衆人施禮,而後朝阿蘭怒目而視,想要將連日來所受之苦盡加諸其身才好。

阿蘭看杜雲滿臉怒色,反而帶笑,目如秋水,脣紅齒白。

蠻王對阿蘭說道:“阿蘭,你儘快醫治安之身上蠱毒。”

阿蘭道:“並非我不醫他,是他棄我自去。”

巖叔皺眉道:“阿蘭無禮,怎敢不遵王命?”

阿蘭忙下拜道:“阿父,孩兒不敢,這便醫他。”

杜雲一聽,瞠目結舌,這才明白巖叔爲何可以管教阿蘭。

阿蘭走到杜雲面前,說道:“杜郎,還請見諒。”

杜雲嚥了咽口水,拱手說道:“大丈夫必敬必戒,不與你計較。”

阿蘭一笑,說道:“那讓妾身先給丈夫把脈。”

杜雲聽了,臉上不由得泛紅,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

蠻王瞧着他倆模樣,出聲嬉笑,盡顯庸俗,而全無君王模樣。引得旁邊的孔先生咳嗽連連,示意他端正姿態。

阿蘭看杜雲遲疑,不由分說拿起他手來,纖指撫其脈搏。她診過杜雲脈象,問道:“安之已用過藥石?”

杜雲將用過蜜蜂毒,在長蛇寨服過湯藥之事說來。

阿蘭說道:“蜜蜂並非解藥,以致你病情有變。”

杜雲發愁,問她:“那該如何是好?”

阿蘭說道:“需多增一味解藥。”

巖叔問道:“是什麼解藥?我這該有。”

阿蘭道:“鬼槐之蜜。”

巖叔聽了,啞然:“這,這……”

阿蘭心知他沒有此藥,對杜雲說道:“杜郎可先服剋制蠱毒之藥,我去尋訪那鬼槐之蜜,待配齊瞭解藥再與你醫治。”

杜雲並無主張,只能點頭答應。

阿蘭取出一個小葫蘆,交給杜雲,說道:“這裡有七顆藥丸,每日蠱毒發作時便服用一顆。”

杜雲將葫蘆中的藥丸倒出來看了一下,土黃顏色,又倒了回去,將葫蘆收入懷中。

巖叔拉着阿蘭告辭,出屋而去。

杜雲依照阿蘭的囑咐,每日蠱毒發作時就服用葫蘆中的藥丸,然而這藥丸不似以前,並不能盡數剋制蠱毒,依舊奇癢難捱,也不知七日之後又該如何。

過了一日,阿蘭已前往長蛇寨。

巖叔尋到杜雲,告訴他這鬼槐之蜜連長蛇寨也沒有,只知道騰龍洞與長蛇寨之間的金蛇山上生有鬼槐,或許能尋到鬼槐之蜜,不過那山裡有異蛇出沒,劇毒無比,無人敢去。

杜雲問巖叔:“那怎麼去得?”

巖叔說道:“以雄黃酒洗身,再攜驅蛇藥,或許能去。”又給了杜雲酒和藥。

杜雲以雄黃酒澆身,佩上驅蛇藥。找孔先生借了副鐵甲,腰懸砍山刀,以包袱裝了乾糧、水、葫蘆,要往金蛇山去。

胡不二勸道:“既然兇險,安之還是不去爲妙。”

杜雲道:“我身披鐵甲,料想毒蛇也咬不進。”

胡不二看他全身披掛,從頭盔到皮靴,只有面門和雙手露在外面,又說道:“安之當心爲是。”

杜雲點頭說道:“勞胡兄掛心,愚弟自會小心。”

於是,他一人往金蛇山去。

這金蛇山正是那日他們繞行之地,樹木蔥蘢。杜雲砍開柴草,來到山上,未遇到蛇,卻尋見有蛇蛻。一隻山鷹在天空盤旋,時不時“呀”一聲。

杜雲尋來尋去,並未見到槐樹,就在山上吃過乾糧,喝過水。翻山去尋,來到一個山谷,見裡邊雜草叢生,樹木稀疏,有些樹木粗壯,其虯枝好似張牙舞爪。

杜雲覺得奇怪,左手撿根樹棍打草,也好驚蛇,右手提刀防備,慢慢下到山谷裡。他仰望天空,頭頂分明無遮無攔,卻覺得此處有些陰冷。他走到一株大樹下,看那樹葉,果然是槐樹,枝頭還生着槐花。杜雲心道:“難道這就是鬼槐?”他環顧四周,並未看見其他的花兒,也沒有見到蜂巢。

正納悶,樹枝間飛出一隻蜜蜂,杜雲連忙跟着它去。

蜜蜂往山谷深處飛,山谷變得更狹,草木也更少。杜雲走着走着,又見到好幾只蜜蜂,那山谷兩側山勢越發陡峭,怪石嶙峋。不久就發現前邊的地上有一堆骷髏,杜雲上前一看,乃是乾枯的人骨,也不知死了多久。他頓時警惕起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又往前走了不遠,各種骷髏接踵而至,人骨、獸骨還有蛇骨。杜雲寒毛直豎,山谷中變得陰暗起來,他四下觀瞧,只見兩邊山崖壁立,頭頂上只剩一帶天宇。

“嘶嘶”,杜雲耳中忽然聽見輕輕的聲音,轉頭一看,見一條黑蛇從岩石下爬出來,半截身子纏在白骨上,正朝他吐着信子。

杜雲毛骨悚然,從未見過這種蛇。他右手持刀作勢,對黑蛇咒道:“莫要過來,否則我一刀劈了你!”腳下慢慢移動,要繞開那蛇。

那蛇蠕動身子,爬離白骨,貼着地面游來。杜雲正提防黑蛇,誰料左手邊突然竄出來一條小青蛇,直衝他而來。

杜雲瞥見,大吃一驚,左手樹棍橫掃,正擊在青蛇身上。青蛇被擊得飛出去,脊骨碎裂,一命嗚呼。

杜雲轉頭來看黑蛇,已竄至腳邊,豎起身來,探頭欲咬。杜雲血脈僨張,也不知哪來的速度,彎腰揮刀一斬,立時將那黑蛇斬作兩截。

誰知那黑蛇未死透,還連着一截脖子的蛇頭張口咬在杜雲右小腿上。杜雲觸電一般,使勁甩動右腿,卻未將那蛇頭給甩脫。他掃視四周未見有其他的蛇,跛腳走到一塊石頭旁坐下,硬着頭皮,用手揪住蛇脖子將蛇頭扯下來,摔在地上。猶自不放心,又拿刀將蛇頭斬個稀爛。

杜雲感覺不到痛,忙脫靴來看,見靴子已被咬穿,但小腿上的鎧甲卻無事,這才吁了一口氣。他定了定神,心中打起退堂鼓,又不禁往山谷深處望了望。有一隻蜜蜂從他頭頂飛過,飛上崖壁,落在一棵橫生的枯木上。

杜雲起意,走到那崖壁之下,擡頭望枯木,見枯木已空心,中間正有一蜂巢,蜜蜂飛進飛出。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估摸那蜂巢離地面有三丈高,只需攀上崖壁,將枯木砍斷,就能得到鬼槐之蜜。

吃一塹長一智,他先將地上的石頭一一掀開,看是否藏有毒蛇。又把石頭扔得遠遠的,將崖下的地面掃蕩一空,只剩下沙土。

要攀巖殊不容易,杜雲脫下皮靴,反正這靴子也擋不住蛇牙。將包袱留在地面,砍山刀收在腰間,手腳並用,爬上崖壁。

爬至枯木下,杜雲用右手抽出砍山刀,照着枯木的根部斫了一下。“咚”一聲,驚來十幾只蜜蜂,它們圍着杜雲飛舞。杜雲這纔看清這鬼槐蜜蜂,雖大小與尋常蜜蜂無異,然而腦袋卻是白色的,加上兩個黑黑的大眼睛,好似骷髏。他屏聲,一動也不敢動。

蜜蜂觀瞧一陣,又飛回巢去。

杜雲吁了口氣,低頭望望地面,心想:“若掉下去可不好受。”他用手背揩了揩額上的汗水,憋了憋勁,“咚”,又斫在剛纔砍的口子上。蜜蜂照例巡視了一下,又飛走了。

杜雲哼笑一聲,嘲弄蜜蜂呆傻。接着又連砍兩刀,斫得木屑橫飛,露出空空的樹芯。蜜蜂嗡嗡,朝他飛過來。他忙屏住呼吸,貼緊崖面,卻眼見一隻綠頭黑背的大蜈蚣從樹芯裡鑽出來,面目惡極。杜雲驚得身子一晃,吐出氣息來。

蜜蜂發現動靜,毫不客氣,紛紛以尾刺蜇他。蜇不進杜雲的甲冑,就蜇他露出來面門、手腳。杜雲吃痛,摳抓不住岩石,立時跌下崖去,“啪”,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上。

杜雲骨頭髮酥,若非一早清除了石頭,又穿着鐵甲,怕是要摔斷骨頭。他忽覺得麻癢起來,原來這蜂毒入體,竟引起今日的蠱毒發作。他擡起頭來,瞧着包袱,欲取那葫蘆。

正在此時,那綠頭蜈蚣也被蜜蜂攻擊,掉下崖來,摔在杜雲身邊。那綠頭蜈蚣長約一尺有餘,在沙土上翻滾了幾下,流出一些墨綠色的汁液,摳動幾十條細腿,正過身子來,趴在地上,似乎又恢復了活力,定是不懼於蜂毒。

杜雲嚇得要命,想要避讓,無奈身子痠麻,只能移開數寸。

綠頭蜈蚣察覺動靜,以爲杜雲要趁機傷它,反要自保,幾十條腿跑得飛快,照準杜雲的手背就咬了一口。

杜雲痛得大叫,想要反手抓死蜈蚣,可惜手指不聽使喚,倒叫蜈蚣逃開了去。他皺起眉頭,擡着頭看手背,見被咬之處已通紅,心道:“要死,要死。”

忽又瞧見手邊的沙土拱動,鑽出來一個小腦袋,一隻虎斑蟾蜍爬將出來。這蟾蜍半個拳頭大小,滿身紅得發紫的疣粒,對着比它還大的蜈蚣“咕”的一聲叫,威風凜凜。

綠頭蜈蚣聽見叫聲首尾繞作一圈,一動不動,原來這虎斑蟾蜍乃其天敵。

虎斑蟾蜍本夜裡出來覓食,覺察地面有動靜,又聞到綠頭蜈蚣汁液的味道,安耐不住才鑽出來。見到美餐在前,它自然不能放過,“咕咕”的叫喚,滿是威嚇。

杜雲看那蟾蜍奇醜無比,但它若能趕跑蜈蚣那是最好不過。

正待兩個毒物廝殺,誰知杜雲頭頂的山崖巖縫裡又鑽出一條蛇來。爬上他的帽盔,從他臉上溜過。杜雲只覺得臉上又涼又滑,驚得腦袋發抖,雙目呆視。

那蛇下到地上,卻是一條金色小蛇,長不足一尺,頭頂上生個赤色的肉角,着實怪異。

杜雲看金蛇遊動身體往虎斑蟾蜍去,虎斑蟾蜍“咕”的一聲跳開,綠頭蜈蚣卻又爬動爪子衝金蛇而去。原來這三個毒物相生相剋,此時既有天敵,又有獵物,也不知終究鹿死誰手。

蜈蚣不動,蟾蜍本看不到,現在動了,蟾蜍便瞧得真切,撒腿一跳,跳到蜈蚣身後,張口彈出舌頭,要捕蜈蚣。

蜈蚣轉身躲過蟾蜍舌頭,扭頭往杜雲身邊爬去。它剛纔受蜜蜂所蜇,又咬過杜雲,有所損耗,終究放過金蛇,欲尋個地方掩藏,保得性命。蜈蚣爬到杜雲身邊,卻鑽不進鎧甲,忙順着他的腿爬到了腳踝,正好褲腳有個縫可以鑽。

方鑽進腦袋,蟾蜍追了過來,張嘴用舌頭黏住蜈蚣,提起它的尾巴來,吃在嘴裡,又用前爪抓住蜈蚣身子,防它逃跑。金蛇緊追到蟾蜍,遊動身子也跑到杜雲腳邊。

蜈蚣被咬,死命掙扎。杜雲已感覺蜈蚣鑽進了褲腳,又驚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蟾蜍吃着蜈蚣,見金蛇近前來,腦袋兩側的毒囊突然噴出紅色的汁液。

汁液噴來,金蛇被迷了眼,張口就咬向蟾蜍的位置。

蟾蜍銜着蜈蚣,跳到杜雲腳上。金蛇失了準,吐着信子,辨明蟾蜍方位,追上去,張嘴又咬。蟾蜍一跳,又躲閃開來。金蛇沒咬到蟾蜍,卻咬在杜雲的腳上。

杜雲只覺得腳上大痛,“啊”的叫出聲來。

蟾蜍難以吞下整條蜈蚣,咬斷一截,撒腿逃走。

金蛇從杜雲腳上拔出毒牙,追逐蟾蜍而去。

杜雲心裡七上八下,想想之前見過的白骨,料想自己也要與之作伴了。

過了一陣,麻癢已消,杜雲尚未死,身上也能動彈。他坐起身子來,金蛇與蟾蜍早不見蹤影。他瞧瞧手背,見被蜈蚣咬過之處已消失無蹤,不紅不腫,只剩些蜜蜂的尾刺。又屈腿來看,腳上有兩個小血孔,正是被金蛇咬過的地方,有些紅腫。褲腳露出半截蜈蚣的屍體,杜雲捏起來,甩得遠遠的。又解下頭巾,在腳踝牢牢綁紮了一圈,以防蛇毒上行。

不過一想便知,此時才阻止蛇毒早就遲了,不過是仍心存僥倖。

杜雲用手在紅腫之處擠了一陣,只流出一些血水來,並不見發烏,料想也無多大作用。他吐納運功一番,全無窒礙,不禁大感奇怪。

他拔掉手腳上的蜂刺,站起身來,擡頭望望崖上蜂巢,卻見天色不早,心想:“身上中了這許多毒,這鬼槐之蜜也不知能不能解。”口中念道:“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此乃莊子所言,意爲生是喜悅,死是解脫。

杜雲頓悟,縱聲一笑,舍了蜂巢,穿上靴子,撿起地上的包袱和砍山刀,大步流星出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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