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石虎因骨肉相殘,大病一場,終於油盡燈枯,死前立十歲子石世爲太子。四月新君即位,孤兒寡母。各諸侯王手握兵權,虎視眈眈。五月,彭城王石遵發兵入鄴城廢石世,自立爲帝。
建康,皇宮大內,皇帝對衆近臣商議國事。
太傅稟道:“石虎已死,主少國疑。今諸侯篡位,國勢已衰,請陛下早定北伐大計。”
皇帝心中喜悅,也覺得北復中原有望。
謝安奏道:“陛下,太傅所言甚是,該召桓大將軍來朝議事。”
皇帝心下遲疑,問朱信:“尚書令意下如何?”
朱信奏道:“陛下,而今局勢未明,不如靜觀其變。”
張琦跟着說:“不錯,這石遵怕是另一個石虎,還是靜觀其變爲妙。”
諸葛甝奏道:“趙國已生大變,何言局勢未明?且那石遵膝下無子,不論以誰爲儲君,終將引起諸侯之爭。如太傅所言,趙國大勢已去,望陛下早作籌謀。”
石虎都死了,新君方立即被廢,當然是形勢大變。
朱信不悅,冷眼看他。
皇帝問太尉:“舅父以爲如何?”
太尉咳嗽兩聲,說道:“臣以爲確實該未雨綢繆,囤積軍糧、修造甲杖。至於用兵,無非從壽春、襄陽、漢中此三地北伐。眼下三地皆有良將,以何人爲統帥全憑陛下決斷。”
朱信說:“臣以爲該從朝中另擇良將。”
皇帝問:“朱卿以爲該任誰爲帥?”
朱信說:“張撫軍。”他指的是朝中撫軍將軍,此人光有名號並無實權。
謝安說:“可是張撫軍未曾領兵呀。”
朱信說:“桓大將軍入官之前也未曾領兵。”他將是否曾經領兵與統帥混爲一談。
皇帝問張琦:“張尚書意下如何?”
張琦哪能護短,稽首說:“這,臣以爲撫軍將軍未臨戰陣,不足爲帥。”
皇帝說:“北伐該以桓荊州爲主帥,不過趙國將衰未衰,未可輕動。”對諸葛甝道:“諸葛尚書。”
諸葛邪道:“臣在!”
皇帝說:“多備糧草、甲杖。”
諸葛甝說:“臣遵旨。”
皇帝說:“張尚書。”
張琦道:“臣在。”
皇帝說:“清點丁戶,徵召新軍。皆發往晉陵,交由皇甫將軍統率。”
張琦說:“臣遵旨!”
……
桐柏山,鬼社的堂屋中,李素說:“童帥,那杜雲還沒死。”
童冥子說:“不錯,他還沒死。”
李素說:“在下既然奉上黃金,依約鬼社該不負所托纔是。”
童冥子說:“你以百兩黃金買我鬼社殺人,如今社中已死了三條人命,卻未能殺死杜雲。百兩黃金所值,也不過如此。你若想殺杜雲,需再奉上黃金。”
李素心想:“這鬼社的買賣當真好做。”說道:“我即便再出黃金,鬼社不能殺死杜雲,又有何用?”
童冥子笑道:“就看你出多大價錢,錢少自然只能買本領小的刺客,怨不得別人。”
李素環視堂中,見坐着七個面具人,問道:“誰的武藝勝過杜雲?”
一個面具人站起身來,說道:“我武藝該不在他之下。”聽聲音正是莫隱之。
李素並不識得,問道:“何以見得?”
莫隱之說:“足下如若不信,可試試我的招數。”
李素兩手空空,卻見莫隱之腰上佩刀,對童冥子拱手道:“童帥,恕在下冒昧,可否借一柄劍用?”
童冥子看他人要比試,挪了挪屁股,意興盎然,似乎尋見了樂子。竟解下自己的佩劍,朝李素撒手一扔。
李素用手一抄,將劍接住。稱了稱手,覺得比尋常的劍要重了三分。而後朝莫隱之拱手道:“不吝賜教!”
莫隱之走下席位,“嗆”,拔出刀來。
“噌”,李素也拔出劍來,眼中透着訝異。這劍呈白色,一股幽光,也不知用什麼鐵所鑄造。
莫隱之不客氣,上去就一式萬殊之宗,自右上角劈向左下角。此爲暢玄刀法中的殺招,一式只一招,且無變化,傾全力於一擊,如閃電劈樹。
李素看其刀法簡單,雖勢大卻察覺不到勁風,還以爲只是虛招,挺劍刺出。
“鐺”,李素長劍被劈落在地。他睜大眼睛,未料此人勁力如此之大,雖比不過杜雲,也足以裂石分金。
莫隱之並非氣力大,而是內力凝練,不發散勁風於外,只集中於一點。其內力之深,在莫虛之門下,無人可及。
李素右手尚還發麻,卻見莫隱之左掌已經拍至。
離得近了,電光火石之際,催動內力,袍袖鼓起,踮腳往後躍,同時右手相對拍出,接他一掌。
“啪”,兩掌拍在一起,瞬間分離,李素藉力飄出三步之外,動作瀟灑至極。
莫隱之並不追趕,心下詫異:“我方纔雖只使出七成力道,卻似擊在綿絮之上,他小小年紀竟有這等造詣。”
“好,好!”有人鼓掌讚歎。李素望過去,見童冥子身後的帷幕掀起,一個光頭道士坐在小車上,被一女子推出來。
此人正是玉函子,他對李素說道:“足下果然得到範天師的真傳。”
李素聽他聲音不大,卻聽得真切,就像在耳邊說話,心想:“此人內力不凡,也不知是什麼前輩高人。”
玉函子雖然服食金丹,以致須、眉、頭髮掉光,兩腿殘疾,然而內力仍在。
李素上前朝莫隱之作揖道:“足下內力深厚,遠勝於我,或可置杜雲於死地。”只比試兩招,李素仍有所顧慮。
莫虛之本想說出自己未盡全力,但自持身份,虛劈一刀,說道:“你我不妨再比過。”
李素撿起劍來,並未出招,問道:“若請足下出手,值多大價錢?”
莫隱之尚未答話,只聽童冥子笑道:“若要他出手,需奉上黃金四百兩。”
李素倒吸一口涼氣,他並非財主,哪來這麼多黃金?
酒鬼正拿着酒葫蘆從面具的口子往嘴裡倒酒,搖了搖,滴了幾滴,葫蘆已空。聽見童冥子報價,放下葫蘆,大聲說道:“慢着,此事還是交由我去做!”站起身來,手拿佩刀,走下席子。
莫隱之問道:“畢兄何必與我爭?”
畢酒鬼面具後傳來笑聲,說道:“非我要與你爭,只爲千金求一醉。我葫蘆已空,需賺些酒錢。”
莫隱之知他嗜酒如命,爲求一醉揮金如土,說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說罷,揮刀砍向畢酒鬼。正所謂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高手之間容不得遲疑。
“篤”,莫隱之的刀劈在畢酒鬼刀鞘上。
“嗆”,畢酒鬼拔出刀來,勢如潑風,眨眼間朝莫隱之砍出三刀。
莫隱之連退兩步,“鐺”,格擋住畢酒鬼長刀,道一聲:“好個潑風刀法!”臉上帶笑,似乎久未遇見敵手。
畢酒鬼不語,撤刀又砍,攪動風聲,“呼呼”作響。刀衝着莫隱之上盤,腳也不閒着,朝莫隱之小腹踢出一腳。
莫隱之往後退閃避,背上冒出熱汗,心想:“這酒鬼如醉如狂!”復又向前,“鐺鐺”,兩刀擊在一起。
畢酒鬼酒勁上來,大喝一聲,揮刀連劈,快得只剩一片光影。他本非行伍出身,在江湖上闖蕩,曾與終南山酒鬼道人拼酒,大勝之,被道人傳授刀法,後來才加入鬼社。
莫隱之不及他刀快,左支右絀,只見畢酒鬼又連踢兩腳。他也起腳來,“啪啪”,擊在酒鬼腿上。
兩人腿上比拼內力,畢酒鬼只覺得莫隱之內力渾厚,往後退出兩步。臉上大笑:“哈哈,好腿法,看我的!”揮刀又上,真似癲狂。
童冥子看了,說道:“有趣,有趣!”笑得像個孩子。
莫隱之雖內力勝過他,但畢酒鬼刀法既快且奇,一番死纏爛打,莫隱之反而落了下風。“鐺”,格住畢酒鬼的刀,莫隱之乘機拍出一掌。
畢酒鬼毫不畏懼,也出掌相對。
“啪”,兩掌擊在一起,莫隱之退出半步。畢酒鬼連退兩步,卸了力道,又揮刀而上。
莫隱之趕忙喊道:“且慢……”話未說完,畢酒鬼一刀砍至。
莫隱之後躍開來,剛剛避過。
畢酒鬼歪着頭問:“怎麼?”
莫隱之拱手道:“在下服輸。”
畢酒鬼哈哈一笑,說道:“承讓,承讓!”
童冥子見兩人不打了,收住笑容,問道:“怎麼不打了?”
畢酒鬼朝童冥子拱手道:“童帥,今次由我出山,那四百兩黃金分我一半!”
童冥子不置可否,卻聽李素說道:“不巧,在下並無這麼多黃金。”
畢酒鬼問:“那有多少?”
李素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來,對童冥子說:“雖然沒有黃金,但卻有本門秘籍。”連同童冥子的劍一併奉上。
畢酒鬼一把接過來,看書名爲《行氣祝神訣》,走到童冥子跟前,雙手呈上。
童冥子收了劍,打開帛書一看,問道:“連貴派的無上秘籍都拿出來,未免太過了。”
李素說道:“只要能報仇,便是身死可也!”
玉函子雙手推動車輪,行至童冥子身邊,說道:“師侄快將這秘籍給我一看。”
童冥子交給他。
玉函子一看,盡是行氣輕身的法門,越看越喜。
雪仙在他身後,看那秘籍,暗暗默記。
童冥子對畢酒鬼說:“這書值過四百兩黃金,那就有勞酒鬼出山一趟了。”
畢酒鬼嘴中無味,只惦念美酒,說道:“沒錢誰去?”說着抱手在胸。
玉函子開口道:“這錢我給。”
童冥子一臉詫異,對玉函子說:“師叔,這可是二百兩黃金。”
玉函子說:“二百兩黃金何足道哉?”
童冥子滿臉壞笑:“原來師叔還藏着錢,不如百年之後留給我。”
玉函子氣歪了鼻子,說道:“孽障!”
乘風開口說:“童帥,傳聞石虎已死,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還是不殺杜云爲好!”
童冥子沉下臉來,說道:“我早說過,休提國事!”
乘風說:“天命歸於我朝,大義當前,不得不提!”
李素看他們商議未決,不禁擔心,說道:“鬼社一諾千金,豈能反悔?”
童冥子站起身來,衝乘風說:“你敢違我將令?”
莫隱之一看,忙勸乘風:“賢弟何苦爲朝廷計,還不給童帥賠禮?”
乘風梗着脖子道:“將令,哼哼,哪國的將啊?”
童冥子聽他出言不遜,怒上心頭,橫眉道:“我爲衆鬼之將,不奉人君。”他下首緊挨着坐的牛頭、馬面齊齊出聲幫腔:“乘風無禮,該當何罪?”這兩人身居左右護軍。
乘風摘下面具,露出一臉悲憤,說道:“既然童帥不願爲國效力,恕我告辭!”
牛頭起身來,喝道:“放肆!”又對童冥子拱手說:“童帥,讓我將他拿下。”
童冥子鼓大眼睛,眼見乘風轉身往屋外走,大聲說:“不必,他想走,沒那麼容易!”話音未落,身子已奔出去。
乘風聽見身後動靜,轉身拔劍抵擋。
“鐺”,乘風格擋住童冥子的劍,虎口生痛,似被震裂。又見童冥子左爪抓來,他忙撤劍後退,左手劈出一掌。
童冥子左手由爪變指,疾點來掌手腕處的靈道穴,同時劍指其左肋。
左掌方要被童冥子點中,且左肋門戶已開,乘風忽的腳下騰起,一個後躍,已身在丈外。身法之快,好比兔起鶻落。
童冥子快步上前,勢如獅子搏兔,大喝一聲,挺劍直刺。
乘風的武藝尚不及莫隱之,與童冥子相鬥必敗無疑,逃跑尚存一線生機。他卻不逃,仍舊舞劍抵擋。只覺得童冥子劍法勢如雷霆,還有一股黏勁,不禁脫口說道:“震雷劍法!”
童冥子“哼”了一聲,長劍轉動似漩渦,忽的撥開乘風的劍,“刷”,直刺其胸口。
乘風大驚,只覺得他劍上的力道忽大忽小,難以防備。匆忙橫劍格擋,一邊卻步。“鐺”,雖勉強擋住其劍鋒,胸前衣襟卻被割破,當真生死一線。這邊剛擋住其劍,又見童冥子伸出左爪。乘風想抽劍反刺,卻覺得他劍順勢壓來,鋒芒直指自己肋下。劍上不敢泄勁,於是擡腳往他腰際踢去。
“啪”,童冥子左手迎着乘風右腳,一抓,扣住其腳踝。厲色說道:“乘風,你若肯順服,我尚可饒你一次!”
乘風腳踝被他扣住有如被鐵箍,動彈不得。既然逃不脫,手上的劍更不敢絲毫鬆懈,卻從齒縫裡蹦出兩個字來:“不服!”
童冥子催動內力,“呀!”手抓他腳,猛然拖近前來。手腕一轉,撥開乘風的劍,“噗”,刺入其胸膛。
乘風被刺中要害,一時未得便死,瞪着童冥子放聲大笑。
兩人相距不足二尺,童冥子駭然失色,左手鬆開乘風的腳,大力朝他胸口拍出。
乘風如折翼的鳥兒往後飛去,跌出三步來遠,胸口劍傷處灑出一箭血雨。
童冥子見乘風躺着地上一動不動,他雙目呆然,擡手抹了抹臉上的血跡。
莫隱之跑過去,一探乘風脈搏,回頭對童冥子說:“童帥,乘風死了!”
童冥子有些失落,朝他拂手示意,說道:“將他好生安葬。”
莫隱之得令,眼中露出哀傷,抱起乘風出門而去。
屋內鴉雀無聲,充斥一股肅殺之氣。
李素看得心驚不已,暗忖:“童冥子的武藝怕不遜於先師!”論輕功童冥子不及範賁,但其勢猶如高屋建瓴。就好比遇見山上大石滾落,與其抵擋,還不如閃避。
童冥子掃視堂中校尉,衆人無不避開其目光。他興味索然,說道:“諸位都散了吧。”聲音雖平平,卻不容置疑。
大江之上,杜雲和皇甫魚乘船往京師去。皇甫鋒已將皇甫魚的生辰八字給杜家,與杜雲正相配。其實莫虛之當初說兩人相配,並非沒有來由,兩人的生辰八字他都有,掐指一算便知合不合。
皇甫魚鑑於杜雲受鬼社行刺,所以帶了六名玄衣弟子,還有兩個江湖漢子,醉頭陀、雷摩柯。
一路東行至燕子磯登岸,往京城中去。杜雲許久不見父母,正是近鄉情更怯,抓着皇甫魚的手都沁出汗來。
皇甫魚說:“杜郎,不如先找了客棧住下,待一洗風塵,明日再去拜見令尊如何?”
他一個人倒不必如此,帶着皇甫魚又另當別論,是該洗去旅途勞頓,免得失禮。杜雲說道:“也好,只不知阿父近況如何?”
皇甫魚說:“可去城中問一問。”
杜雲點點頭。
來到城裡,路上不見有故人,杜雲想起郭槐來。果然看到乞丐,卻似乎不認識自己。杜雲摸摸臉上鬍鬚,心想:“我容貌已改,怕是連郭槐也認不出來。”
衆人尋了間客棧,名爲“五味客舍”,離烏衣巷近,且門面寬大。入內來,有堂倌相迎。杜雲見堂中有一人據席案而坐,席上放着一杆小幡——“神算子”。那人馬臉鼠目,正是郭槐,似乎早候在這裡。
郭槐捏着黃鬚,看着杜雲而笑。
杜雲心知被他認出來,趕忙上前,作揖道:“安之見過郭丐首。”
郭槐笑道:“哈哈,安之別來無恙!”站起身來,拱了拱手。與杜雲相熟,也不大拘禮,附耳道:“那小娘子是誰家女兒?”
杜雲呵呵兩聲,說道:“乃皇甫家千金。”
郭槐說:“哦,皇甫家?”有些意外,因世人有門第之見,他卻視若藩籬。又咂咂嘴說:“長得倒似天仙一般,安之豔福不淺啦。”
杜雲聽了,不由得臉紅。
皇甫魚見杜雲與故人嘀咕,命玄衣弟子和江湖中人先往樓上安頓。走至杜雲身邊,見郭槐奇醜無比,拱手問道:“這位可是京城神算郭先生?”
郭槐雖是丐首,卻依舊地位卑微,鮮有人稱之爲先生。聽她嘴甜,臉都笑開了花,郭槐拱手道:“正是。”
皇甫魚說道:“皇甫魚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貫耳!”
郭槐咧着嘴大笑:“郭某有禮了,哎呀,皇甫家的女兒果然見識不凡!”
皇甫魚心想:“正巧京城四醜我只認得你一人。”說道:“先生過譽了!杜郎與先生重逢,想必有千言萬語。魚兒不便打攪,告辭。”說完,衝杜雲眨眨眼,往樓上去。
杜雲在目送她上樓,在郭槐對面的席案上坐下來,叫了壇酒。
郭槐問:“安之此次回來莫不是爲了成婚?”
杜雲笑道:“丐首有未卜先知之才,小弟佩服。我多年在外,也不知家中近況如何?”
郭槐捋須道:“令尊、令堂應無恙,杜家依舊名聲顯赫。”
杜雲放下心來,問起當年之事:“當年奪取玉璽之人,可有眉目?”
郭槐看看四周,低聲說道:“並沒有找到元兇,斷魂刀戚武已被人滅口。”
杜雲心想:“戚武已死,真兇怕再無從查起。”
堂倌拿來酒罈,放在杜雲案上。
郭槐看杜雲的酒罈比自己的大了許多,拍開封泥,芳香四溢,不禁嚥了咽口水。
杜雲用酒勺給自己舀了一觴,見郭槐拿起酒罈倒了倒,所剩無幾,連半羽杯都沒倒滿。杜雲起身來,從自己酒罈中舀酒,給他斟滿,問道:“丐首的酒坊眼下如何?”
郭槐嘆了口氣,說道:“自征夫走後,再無買賣,早已關門了事。”
腳步聲響起,一人自樓上下來,走近杜、郭兩人,滿臉笑意。
杜雲一看,原來是醉頭陀。
不待杜雲開腔,醉頭陀扯了張草蓆在杜雲旁邊坐下,探着鼻子衝酒罈口嗅了嗅,道聲:“好酒!”
杜雲說道:“頭陀也是好酒之人,何不共飲?”
郭槐拱手道:“李兄,多年不見,神采依舊。”
醉頭陀哈哈一笑,說道:“郭兄別來無恙。”原來兩人相識,這醉頭陀俗名姓李。
郭槐問:“方纔進門,怎麼不與我相見?”
醉頭陀毫不拘禮,竟端起杜雲的酒觴一飲而盡,說道:“恕在下眼拙,說來郭兄已不復當年英姿。”
杜雲一聽,差點噴出口水來,郭槐的相貌、身材着實與“英姿”毫不沾邊。
郭槐不以爲意,笑道:“李兄說笑了。”
杜雲叫來堂倌:“再來兩斤酒,幾樣下酒菜。”
堂倌答應,快步而去。
杜雲問:“二位幾時相識的?”
郭槐捏須道:“已有八年。”
醉頭陀道:“非也,分明是七年又五個月。”
郭槐詫異道:“李兄倒是記得明白。”
杜雲說:“難怪我不認得頭陀,真是相見恨晚。”他來京師不過是四年前。
郭槐說:“安之難道不知,李兄本是城外石窟寺的僧人,乃……。”
醉頭陀打斷他話:“誒,過往之事,何必說它?只管飲酒。”
郭槐說:“也是,也是。來來,飲了這杯!”兩人對飲一杯。
堂倌送來酒菜,醉頭陀也不要案几,就靠着杜雲的案子,夾菜喝酒。夏日的午後天氣沉悶,三人喝酒,也喝得滿頭大汗。
“轟隆”,外面響起一聲雷鳴,風颳進來。郭槐掐指算了算,說今日乃癸丑,醜未相沖,宜祈福,忌出行。
醉頭陀嗤之以鼻,笑道:“郭兄道術爲精,何必故弄玄虛?”他只信佛陀,輕視道家占卜之術。
郭槐以此技傍身,最在意別人鄙薄。臉上無光,說道:“天有不測風雲,李兄豈可大意?”
醉頭陀哈哈大笑,說道:“非我大意,而是郭兄執著。”
郭槐心中不忿,嘴上卻道:“你既五蘊皆空,我占卜也無妨。”
醉頭陀哪裡修爲至五蘊皆空?他以酒澆愁,貪、嗔、癡三垢未除,卻一臉毫不在乎,說道:“請便。”
郭槐取出銅錢,給醉頭陀卜了一卦。坤主艮客,乃是剝卦。郭槐捏須道:“此卦主大凶之象。”
醉頭陀喝盡杯中酒,輕笑一聲,問道:“何以見得?”
郭槐說:“此卦爲羣陰剝陽之象,患在足處,地動則山崩,兇險異常。”
醉頭陀瞧瞧自己的腳,問道:“患在足處?”
杜雲看他雙腳伸在席子上,翹了翹,心想:“一路行來,不見他有腳疾啊。”
郭槐又說:“不過凡事福禍相倚,此卦也暗藏去舊生新之意。”
杜雲問:“如何破解?”
郭槐說:“守而不出,李兄只需待在這客棧之內,該當無礙。”
醉頭陀聽了好笑,說道:“什麼,守在這客舍中豈不悶極?”
郭槐知道他不信,看了看杜雲,問道:“安之可要卜上一卦?”
杜雲搖手說:“不必,不必。”
郭槐笑道:“不收你錢哦。”
杜雲說:“啊?也罷。”
郭槐擲出銅錢,乾主巽客,卜出小畜卦。
杜雲看了,說道:“小畜之卦,亨,密雲不雨,自我西郊。丐首,此卦象不壞。”笑了笑。
郭槐說:“那也未必,此卦藏夫妻不睦之象。”
杜雲說:“不會吧,我尚未娶妻。”
郭槐說:“將娶而未娶,怕會生出周折。”
杜雲問:“那該如何破解?”
郭槐說道:“你性情平和,凡事隱忍不發。然而積聚已久,一旦發怒,卻往往不能遏制。切忌,切忌。”
杜雲心想:“他說的倒也不錯。”
醉頭陀說:“安之切莫聽他胡說,平白壞人姻緣!”
郭槐一聽如夢初醒,暗自責備:“哎呀,我怎麼這般愚蠢?倘若安之真與皇甫魚生出不和,豈不怪我多舌?”說道:“是,是,占卜之說,不必在意。”
三人不再說不吉利的話,只談京中趣事。飲酒、吃菜,及至黃昏,連晚飯也免了,終於道別。
翌日,皇甫魚打扮得似出水芙蓉,腰上依舊佩着劍。
杜雲見了,說道:“魚兒,今日不必佩劍。”
皇甫魚看着他說:“那爲何你佩着雙刀?”
杜雲說:“我是杜家人,自然無妨。”
皇甫魚噘起嘴,垂下頭去。
杜雲心想:“哎,嘴拙,指她不是杜家人。”安慰道:“罷了,罷了,你帶劍就是。”
皇甫魚一聽,又露出笑來。
留玄衣弟子和江湖好漢在客舍,兩人來到烏衣巷,至杜家門前。
門丁見兩人來,沒認出杜雲,問道:“來着何人?”
杜雲上前拱手,笑道:“我乃杜雲。”
門丁看他臉頰有髯,下巴也生出鬍鬚,仔細辨認,這才笑道:“原來是三公子!”忙作揖行禮。
讓開門戶,請杜雲入內,一邊朝裡邊喊:“三公子回來了!”
杜太傅尚在宮中,杜夫人迎出來,看見杜雲,忙上前抱住,口喚吾兒。
杜雲流出淚來,待下人扶開母親,他“噗通”跪在地上,稽首道:“孩兒不孝,未能承歡膝下。”
杜夫人抹了抹眼淚,說道:“雲兒早已長大成人,爲娘歡喜還來不及。”看見皇甫魚佩劍,不免有些驚訝。
皇甫魚看杜夫人面容慈祥,下拜道:“皇甫魚拜見夫人!”
杜夫人說道:“快快請起。”見皇甫魚生得如花似玉,笑道:“你叔父上門說親,我道皇甫家的女兒該是身手不凡,今日看你佩劍,果然不讓鬚眉。”
皇甫魚躬身說:“魚兒少文好武,還望夫人莫要見怪。”
杜夫人見她尚還知禮,說道:“不必過謙,雲兒也少習詩書。”
杜雲問:“阿父可在家中。”
杜夫人說道:“你父親尚在朝堂。”又對皇甫魚說:“請入後堂中坐。”
杜雲攙着母親,入客堂中就席。
僕役奉上香茗,杜夫人說道:“魚兒請用茶。”
皇甫魚淺嘗一口,說道:“此茶香清雅而味醇厚,莫不是江州茶?”
杜夫人出乎意表,問道:“魚兒怎知此爲江州茶?”
皇甫魚說:“江州茶樹本出自武陵,香氣有所不及,而味卻更厚。”
杜夫人點了點頭,說道:“莫真人與令尊乃是至交,你我兩家也算有緣。”
皇甫魚眨眨眼睛說:“魚兒有幸得莫真人指點。”
杜雲心想:“師父幾時指點過她?”
杜夫人說:“皇甫家醫術海內聞名,可與花家平分秋色。我那遠兒曾拜在花太醫門下,哎。”一聲嘆息,也不知是惋惜杜遠與花仁的姻緣,還是想念遠在異鄉的兒子。
皇甫魚說:“夫人過譽了。”
杜夫人又微笑說:“今日就在舍下用膳,也好讓拙夫見見。”
皇甫魚含笑答應,臉上羞紅。
當日見過太傅,一番寒暄。
太傅說:“魚兒秀外慧中,可爲吾兒妻。”
皇甫魚心中似喝了蜜。
太傅說:“你就留在京師,我讓人往武陵下聘。”
皇甫魚稽首稱是。
要留在京師,可不能常住客舍。皇甫魚又租下當年隨兄長來京城時所住的宅院,一行人搬入其中。
杜雲見院中的鞦韆已不在,玩心大起,找來繩索、木板,又做了一個鞦韆。
皇甫魚進門,手中拿着幾根蓮藕,還沾着淤泥。看見鞦韆,露出笑臉,問道:“杜郎怎麼童心未泯?”
杜雲看她手上也沾了污泥,說道:“這鞦韆可是做給你的。”
皇甫魚昂着頭說:“我又不是孩童。”
杜雲說:“不見得,你噘嘴來看。”
皇甫魚“哼”一聲,噘起嘴,又忍不住發笑。快步走向杜雲,伸出蓮藕當劍使,直刺杜雲胸口。
杜雲一個後躍,兩掌架於當胸,好似雙刀。衝皇甫魚問道:“丫頭,你待如何?”
皇甫魚左手放下蓮藕,從地上撿起一根用剩的繩索,說道:“小賊,看鞭!”
看繩索甩來,攻自己下盤,杜雲腳下跳躍,衣袂飄飄。皇甫魚忽然將繩索揮向他上身,“啪”,繩索纏在他手臂,端頭被他抓在手中。
一如當年,皇甫魚使勁拽住繩索,對杜雲喊道:“快還我鞭子!”
杜雲說:“還你也容易,只要……”
皇甫魚問:“只要什麼?”只見杜雲猛的將繩索那頭扔過來,拋在空中。她擡頭,伸手接住。
杜雲乘機躍至皇甫魚身邊,一把將她摟住。
皇甫魚一驚,聞見他男兒氣息,不禁身子發軟。心中又喜,咯咯直笑。
杜雲鬆開雙手,皇甫魚轉身已在兩步外。又覺得臉上發涼,用手摸來一看,原來是污泥。皇甫魚遠遠站着,哈哈大笑。
杜雲跑過去抓她,哪及她身法快?
兩人就在院中追逐,驚飛兩隻蝴蝶……
皇宮內殿,天子在上,下首站着二皇子司馬弈。
皇帝問:“弈兒,何以治理天下?”
司馬弈說:“稟父皇,民爲邦本,本固邦寧,孩兒以爲該以仁孝治天下。”
皇帝笑了笑,說道:“你所說固然不錯,如何爲政?”
司馬弈說:“孟子云:‘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意思是仁政從劃分田界開始,讓耕者有其田,如此可以坐定天下。
這話說進了皇帝心坎裡,又聽他言:“孝者仁之本也。‘其爲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爲人之本與。’”此爲論語中言,意思是:做人,孝順父母,尊敬兄長,而喜好冒犯長輩和上級,是很少見的;不喜好冒犯長輩和上級,而喜好造反作亂的人,是沒有的。君子要致力於根本,根本確立了,治國、做人的原則就產生了。所謂“孝”“悌”,可爲“仁”的根本吧。
皇帝對其的孝道絲毫不疑,不過這些聖人之言總是說來容易做來難。皇帝又不能如聖人那般超凡脫俗,治國平天下,仁孝難以兩全。說道:“如今豪強與民爭地,試問你舅父可願分田制祿?若讓你去勸言,是否不孝?”要讓張琦將田莊分給庶民,猶如與虎謀皮,這司馬弈若真是想揭了舅父的皮,自然有違孝道。
司馬弈說:“這倒難了。”
皇帝看他也不諱言,覺得稱心,問道:“如此說來並無良策?”
司馬弈說:“今日之局面皆因有九品官人法,此法不除,終歸難行新政。”
皇帝說:“朕如何不知啊?但驟然廢除此法,必動搖國本。”豪強雖是蠹蟲,卻也是國之柱石,一旦全部砍倒,國爲之傾頹。
司馬弈說:“父皇何不擇寒門子弟入仕,緩圖之?”
宜緩不宜急,以此制衡豪強,正合心意,皇帝笑道:“弈兒聰慧過人。”
皇帝命司馬弈退下,又召來太子司馬丕。
同樣問道:“丕兒,何以治理天下?”
太子已被皇帝問過多次,事易時移,每答皆有不同。心想:“如今趙國勢衰,父皇有意北伐。”說道:“兒臣以爲應當用兵中原,定而後治。”
皇帝笑道:“今日的主張倒不同以往。”之前,太子也曾說過“以仁治天下”、“以德治天下”、“以孝治天下”,皇帝皆視若等閒。
皇帝又問:“如何才能北定中原?”
太子說:“國有謀臣宿將,足以弔民伐罪,除殘去暴。而後重典治亂,外儒內法。”
太子沒有引經據典,皇帝反覺得利落:“說得不錯,那麼該以誰爲將,又以誰爲謀士?”
太子說:“國中論將略,無人能出桓荊州之右,當以其爲主帥。其次,益州刺史周撫、豫州刺史謝尚、梁州刺史司馬勳,皆可爲副。”
皇帝說:“這在朝堂之中早議過,你不過是拾人牙慧。”
太子當然知道朝堂所議,心想:“善用兵者只此幾人,還能指誰?”又聽皇帝說:“除卻這幾人,難道就無人可用?”
太子有些慌張,心想:“我深居簡出,哪知還有名將?”說道:“皇甫銳之亦可爲將。”
皇帝聽了,聲音和緩,問道:“那謀臣呢?”
太子不敢心存僥倖,說道:“諸葛尚書智謀過人。”
皇帝說:“諸葛家自不待言。”
太子試探着說:“太尉熟知兵法,深謀遠慮。”
皇帝說:“垂垂老矣,難堪大用。”
太子說:“謝尚書長於謀略。”
皇帝說:“雖有謀略,尚未知兵機。”謝安只掌管吏治,不像侍中知曉樞密。
太子說:“那太傅……”
皇帝輕微搖了搖頭:“身爲外戚,言多必失。”
太子說:“殷中郎腹有良謀。”
皇帝不悅:“你莫非要將朝臣一一道來?”
太子低頭說:“孩兒駑鈍。”
皇帝說:“殷淵源慣於清談,未免言過其實。你身爲儲君,不思廣納賢才,卻只偏重中原世族,難遂朕之所望。”
太子急出汗來:“這,孩兒知錯,江東世族確實人才濟濟。”
皇帝說:“哼,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你竟如此不肖,不知爲君者當博採天下英才,無論貴賤。”
太子恍然大悟,稽首說道:“孩兒明白了!”
皇帝說:“回去多請益在野名士,增廣見聞,改日朕再問你。”
太子躬身答道:“是,是。”
皇帝說:“還不退下!”
太子直到退出堂外,才轉過身來,背上的衣衫都汗溼了。
建康城以北,隔江相望,遙見山巒疊翠。其間有一山名爲“羅浮山”,頂上有個破敗道觀,高樹掩映,人跡罕至。
一條雜草叢生的山路延伸至道觀外,門檐上一邊懸着銅鈴,一邊懸着銅磬。門外路邊一塊巨石,一個灰衣道人低眉順目,正在石頭上打坐。仔細看他折了左臂,衣着的顏色與那石頭融爲一體。頭頂大樹上,三兩隻烏鴉,不時“呀呀”的叫喚。
道觀之內有鬼王殿,供着鬼帝杜子仁。陽光穿過樹梢,自窗櫺照進來,屋內依舊陰暗。有十數人正聚在其中,當中一人正是畢酒鬼。
畢酒鬼自桐柏山而來,孤身一人,想要殺杜雲,非得幫手不行。
這道觀中所藏之人也屬鬼社,由一校尉統領。校尉名爲施壽,眼大睛圓,腰間帶一吳鉤。吳鉤這種兵器太過久遠,顯得古樸稀奇。
施壽問畢酒鬼:“畢兄此來只爲殺杜雲?”
畢酒鬼說道:“正是,施賢弟莫要小瞧此人。”
施壽“哼”一聲,說道:“莫虛之的弟子安敢小覷?”他並非不知杜雲,先前刺殺諸葛琴,就因杜雲摻和,終於失敗。又問:“莫虛之與童帥有舊,素有名望,殺他弟子,竟也下得了手?”
畢酒鬼拔開酒葫蘆上的塞子,往嘴中倒了一口酒,咂咂嘴,似乎回味無窮。看了施壽一眼,說道:“童帥喜怒無常,連乘風也殺了,何況是外人。”
施壽睜大眼睛:“啊,果真?”
畢酒鬼說:“這還有假?我親眼所見,就在鬼府。”
施壽與畢酒鬼一樣,並非出身於祖逖舊部,只是後來加入鬼社。饒是如此,也驚訝童冥子心狠手辣,連舊日同袍都敢殺。
施壽說:“也好,以後鬼社就更加倚仗你我兄弟。”
畢酒鬼擡手止住,說道:“哎,可別牽連於我,我只愛這美酒佳釀。”
施壽咧嘴陰笑:“嘿嘿,酒,值得什麼?”
畢酒鬼說:“一醉可值千金。”
正說着,聽見外面銅鈴聲,施壽說:“買賣上門了。”
衆人有的戴面具,有的以青布蒙臉。
過了一會兒,灰衣道人領了個樵夫模樣的人進來。
樵夫見衆人蒙面,不知誰是首領,只團團作揖,說道:“在下前來找‘施主’。”
施壽說道:“我就是。”
樵夫說:“我家主人勞煩施主殺一人。”
施壽問道:“要殺何人?”
樵夫說道:“當今太子。”
殿內鴉雀無聲,畢酒鬼倒吸一口涼氣。即便是殺官他眉頭也不帶皺一下,不過太子何許人也,國之儲君。
施壽說道:“這買賣只怕難做。”
樵夫說:“施主不妨出個價錢。”
施壽說:“太子的命值多少錢,恕我一時難以估量。這樣,兩個月之後你再來。”
樵夫倒不性急,點頭說:“也罷,後會有期。”說完,轉身離去。
待他走了,畢酒鬼取下面具,對施壽說:“是誰如此大膽,敢行刺太子?”
施壽解下面巾,說道:“主顧是誰,我從不過問。爲何行刺太子,也無須知曉。”
畢酒鬼說:“事關重大,不稟報童帥?”
施壽說:“就因要稟報童帥,才容後兩個月。”
畢酒鬼心想:“此事與我不相干,殺了杜雲便離開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