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下山來,將毛驢牽出山洞,又將行李和佩刀馱在驢背上,從松林裡邊走。走了一陣,那毛驢靈性大發,不用人牽着,反而走到前邊。這毛驢平時就用來出山馱個米麪油鹽,走得熟了,自然認識路。出了松林,莫由之駐腳道:“師弟,我不遠送了,此去路上多加保重。”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塊形似龜甲,寬及尺許之物送給他。
杜雲自然識得,此物本是松林裡的溫泉之中,與那沉香木相生在一起的。二師兄偷偷在裡邊洗澡,偶然得之。這‘龜甲’堅硬如鋼,不,比鋼還硬三分,刀劍斫在其上也毫髮無傷,倒教刀劍崩口。卻又輕如木片,不累於身,用來作護胸甲沒有更合適的了。見二師兄割愛,杜雲睜大眼睛說:“二師兄,這哪使得!”
莫由之笑道:“本就是身外之物,今日你去,怕要遇些險厄,我等又不在身旁,更要多自珍重。”
杜雲知他拳拳心意,便接了過來。心中又不捨,說道:“二師兄虧得與我要好,竟要離別。”
莫由之說:“總有相見之時,師弟莫要戀戀不捨。”
杜雲收住心神,趁着天早,別過二師兄,獨自上路而去。
走出這荒僻地界,漸漸看到人煙,山間也有了小路。開始時心情暢快,只覺天高地闊,遠山如黛,走得久了又覺着無聊。見路上無人,於是反騎上毛驢,頭戴一頂蓑笠遮陽,腳垂着,從褲管裡露出一截小腿來,因着人高驢矮,腳尖都快碰到地了。雙手捧着一隻壎,在嘴上吹來,‘嗚嗚’之聲悠悠揚揚。
走到黃昏,來到一個集市,平時他們師徒就在這裡採買糧食、布匹。他在集市上找了家局狹的食肆,吃了些粗淡飯菜,打了茶水,又在四下逛了逛,買了乾糧,這才繼續上路。他曾隨師父外出雲遊,來往於揚、徐二州,也讀過《九州地理志》,雖然不能祥識天下地理,但大致方位是不差的。從所在的臨海郡往北到會稽郡,而後吳郡,再往北即是京城所在的丹陽郡,如此行走不消半個月就能趕到。荒山野嶺,免不了風餐露宿,直行至星月滿天,才尋了處乾淨土坡歇息,於是將毛驢系在旁邊樹上,又去尋了些枯枝幹柴,生了火,從驢背上取下草蓆鋪在地上躺了,對付一宿。
如此行得兩三日,一路穿州過府,人煙漸稠。一日來到吳縣,見城門高大,百姓出入不絕。城門前有兵丁把守,牆上貼着告示,言及守則,卯時開城門,戌時關城門,不得持弓箭入內,百姓不得於城中馳馬雲雲。
此乃是吳郡治所,豪門富戶雲集之地。杜雲牽着毛驢走在街上,見人來人往,不少人穿綢着錦,好不熱鬧。路過一家麪館,屋裡熱湯香味飄來,他不禁摸摸肚子,站住腳,朝店裡瞧了瞧。招徠客人的堂倌見一高大少年站在店前,手裡牽着一頭毛驢,雖衣着寒酸,但能騎毛驢的也不是窮人。忙上前招呼:“這位客官,可是要吃麪,店中正好有座。”其時,南朝缺馬,馬匹多充作軍用,雖豪門大戶也有養馬,但只爲己用,因此其市價昂貴。雖然毛驢的價格雖然不及馬匹,但尋常人家更願養牛作爲畜力,所以騎毛驢者少。杜雲見堂倌相迎,便取了佩刀、行李,將繮繩遞給他,徑自進店裡去。堂倌將毛驢系在店前檐柱上,又站到門前迎來送往。
杜雲叫了碗豬肚面,也不貴,不過三文錢。正吃着,聽見一人喊道:“來碗牛肉麪!”一口濃重的北方官話。堂倌作揖道歉:“客官,小店可沒有牛肉,倒是有羊雜,你看如何?”此地牛肉多是牛老死了,才能殺來吃,稀缺得很。
那北人皺眉道:“哼,罷了,罷了,多放些蔥!”堂倌聽了,諾諾而去。杜雲瞧在眼裡,偷看那人,怕有四十來歲,白麪青須,生得虎背熊腰,濃眉下一雙大眼,目光凌厲如刀,鼻直而口方,頭戴一頂紗帽,身着紫色胡袍,分明一個燕趙之士。那人坐在角落,身旁靠牆倚着一根長棍,用黑布包着。似乎已察覺杜雲在看他,便望將過來。杜雲見他目光來,忙低頭吃麪。不想那人卻走了過來,近到席案前,拱手對杜雲道:“這位少年郎可是從北方來。”原來他見杜雲長相不凡,又生得高大,不似南人,便來相問。
杜雲不敢失禮,忙起身回禮,答道:“在下是此地人,並非從北方來。”
那人略感意外,看着杜雲案上的佩刀道:“足下會使刀?”
杜雲笑道:“防身罷了,卻不會使。”方今天下不靖,客商隨身攜帶刀劍實屬平常,此人問起倒是奇怪。
那人點點頭,又轉身回去坐了。
看着那人背影,杜雲收住笑容,又坐下來繼續吃麪。他雖然年輕,但也知道防人之心,何況他二師兄如此謹慎,必然言傳身教。再者杜雲並非堂堂君子,也無書生意氣,骨子裡諸多叛逆,又得師父放任,自然不會把別人面上的好意和一時的善言善語放在眼裡。
吃罷面,摸摸桌上的刀,記着要去修補,正好這吳越自古以來便善造兵刃。他找掌櫃結了賬,順便問了客棧和鐵匠鋪,得知客棧去處,又知西市有數間鐵匠鋪。從麪館中出來,一路行走,果然尋着那間客棧,將毛驢留在客棧裡餵食,持了刀去西市。
一路尋問路人,到了西市。又見有告示,不得宰耕牛,違者斬刑。街旁有巾、帽鋪,裡面擺着各色頭巾、帽子。他從沒戴過帽子,只有一條黑布綸巾,還是從師兄的舊袍子上裁下來的,平日裡在髮髻上簪一根木簪了事。走不多久又見街邊有賣鞋的,腳下早不得勁,瞧一眼腳下的芒鞋,草繩已斷了,破舊得很。巴巴的看了看攤子上擺着的綿布鞋子,想着包袱裡還備有一雙草鞋,便忍住不買。待聽得叮叮噹噹的聲音,終於看到一個鐵匠鋪在那街角,鋪面不小,兩個掌錘的,又一個生火。杜雲上前問道:“鐵匠,我這有把刀需要修補,方便嗎?”
一個看來是店主的,一手揮着鐵錘,看杜雲曬得黝黑的,又短衫破鞋,不禁皺眉道:“本店只打大件,不做修補,你還是去別處問問吧。”
杜雲瞧他面色,知他欺貧愛富,自不願多說,再去尋找。
來到一個僻靜街道,見中間有間鐵匠鋪。那鋪子不大,被炭火薰得漆黑,只一間屋子,屋外壘着一個大火爐,正燒着火,旁邊的木架上擺着各色打好的鐵器,也有刀劍在內一個老鐵匠正叮叮鐺鐺的打鐵。那鐵匠怕年已半百,鬍鬚斑白,滿額的皺紋,穿一件打着補丁的灰白布袍,袒着右臂,那臂上筋肉虯結,也不知揮了多年的鐵錘。
杜雲取下佩刀,走到鋪子前面,對鐵匠說:“老鐵匠,我這有把刀,需修補修補。”
鐵匠擡頭來看,見這少年生得高大,濃眉大眼,不禁暗自稱奇,倒不以他穿着爲意。一口北方言語道:“你拿來我看看。”等杜雲抽出刀來,再看,那刀比尋常的刀要長三分,刀柄可握雙手,刀身乃是精鋼打造,不過那刃上有個豁口,便道:“這刀用的好料,我需尋些精鐵,修補作價五十文錢,明日再來取吧。”
杜雲連刀帶鞘放在木架上,自懷裡取了五十文錢,伸手交給鐵匠。
鐵匠見他豪爽,卻不接錢,說道:“待修補好了再給錢。”這自是生意上的規矩。
杜雲聽他如此說,又收起錢,笑道:“好,明日就明日。”說罷轉身就走。
走了一截,見當街之中正圍着一羣人,耳裡又傳來吵鬧聲,不知發生何事?他走近去看,好在人高,目光越過別人頭頂,看得清楚。只見人羣圍成個大圈子,裡邊五六個人正在吵架,地上躺了個人,肩頭上插着一把匕首,滲出血來。其中一人穿着皁色絝褲,斜戴綸巾,右手提一把殺牛刀,左手指着對面的人罵道:“你這驢蛋,殺了我兄弟!”
對面的人衣着交領灰袍,蓬着頭,布帽掉在地上,兩手空空,目眥欲裂,赤着脖子大聲道:“他分明還活着,你看他還哼哼!”
杜雲看地上那人,果然還在“哼哼”,心道:“原來是兩撥市井無賴在打架。”他想的不錯,這些人都是此地無賴,那提牛刀的人叫李黑,帽子被打落的人叫盧旦。兩撥人爲爭這集市上屠豬宰牛的生意時常相鬥,不想今日竟以刀傷人,此事若坐實罪責,兩撥人不光生意沒了,還得被官府打板子、下牢獄。
又聽盧旦身旁的人幫腔道:“你這兄弟是腳下打滑,自己撞到匕首上的,不要賴人!”
李黑嘿嘿兩聲,冷笑道:“你且過來,讓我砍上兩刀,莫說是爺爺砍的,是你自己比做豬,湊到爺爺刀下的。”
盧旦把左手袍袖一擼,露出手臂,伸到李黑麪前道:“黑耳朵,爺爺讓你砍,倒看你要幾斤幾兩?”原來那李黑右耳上有個黑色胎記,最是忌諱他人說起,現在盧旦不光說了,還與他爭當“爺爺”,圍觀的衆人一陣鬨笑,看李黑如何能忍。杜雲在歸藏山久了,難見這種世面,隨師父雲遊總對市井無賴避而遠之,到底他少年心性,忍不住要瞧瞧。
李黑氣得嘴歪眼斜,牙齒磨得咕咕叫,看盧旦的手臂上有好幾條傷疤,分明吃軟不吃硬。心道:“這渾貨傷了我兄弟,我若砍還他,怕是要不來錢,若被官府知道,反要吃牢飯。”心裡所念,手裡的牛刀便舉不起來,切齒道:“你這蠢驢,我兄弟被你傷了,若不得醫治,轉眼要死,到時官府必拿你償命,還不快收拾細軟,亡命他鄉?衙差不久即來!”
盧旦心知地上的人未被傷及早害,一時也死不了,哪聽他驚嚇,然而到底手裡傷人,心中難免惴惴。
李黑見他眉眼鬆動,接着說道:“你若退出這條街,今日這事便算了,我自去料理我兄弟,以後與你各不相干!”
盧旦聽他要奪生意,哪裡就肯,要沒了生意,自己和手下兄弟還不喝西北風?便硬起脖子,鼓着眼道:“走是不走的,就要與你爭高下!”
李黑知他不肯相讓,心裡暗笑,嘴上卻怒道:“你當自己是王侯,想殺誰就殺誰,沒有天理了嗎?”
盧旦嘴脣哆嗦:“你,你……”
李黑又道:“我兄弟轉眼要死,先不與你爭鬥,趕快拿三吊錢來,我領他去就醫。”
盧旦身旁的人聽了,說道:“治傷五百錢足夠,何需三千錢?早知這匕首這麼鋒利就不拿出來了,那打鐵的真是好手藝!”想來出錢是免不了的,需砍些價。
盧旦想到要出三吊錢就肉痛,一聽身邊人說起,忽的歹念又起,說道:“都怪那打鐵的,我原本要打剔骨刀,他卻打成了匕首,這錢該由他出。”
李黑哼哼冷笑道:“你莫不是想賴賬,攀扯出打鐵的來!”
盧旦卻不臉紅,惡狠狠的道:“他打的匕首傷了人自然該出錢,若是敢抵賴,我就砸了他鋪子。”盧旦所說的“打鐵的”是個北方人,因中原戰亂,才南來謀生,只因身爲外鄉人,免不得受人欺侮。
李黑道:“打鐵的能有多少錢?你敢糊弄我!”怕他藉故賴賬。
盧旦不由分說,將地上的傷者扶起來,招呼衆人往鐵匠鋪走。原來他心裡已有計較,讓那鐵匠先賠五百錢,以後再慢慢勒索,反正他屠豬、屠羊少不了用刀。李黑心裡暗罵,卻也只好跟着前往。圍觀的人羣讓開道路,無事的閒人也跟着看熱鬧。
杜雲跟在後面,心中道:“這夥人要去找什麼鐵匠,莫不是我剛纔遇到的?那倒不能讓他們做得過份了。”
一行人來到鐵匠鋪,果然是杜雲之前光顧的。似乎來得晚了,早有人堵在鋪子前面,一色的青布袍。走近去看,爲首一人頭戴巾帽,正對着一個鐵匠說道:“陳鐵匠,朱家可是世族名門,絕不會虧待於你,我看你還是跟我們走吧。”
盧旦一看,自言自語道:“這不是朱家的武師餘通嗎,陳鐵匠幾時得罪了他?”不禁額上冒汗,手裡還扶着人,不知是進是退,只好先看看情況。
那陳鐵匠一面低頭鐺鐺的打鐵,一面嘴上說道:“陳某年老技拙,又有腿疾,實在不堪驅使,還請足下另請高明。”
餘通哈哈一笑,說道:“鐵匠不必過謙,你若手藝不好,我等也不會來請你。至於腿疾,打鐵而已,又無需用腿。”
陳鐵匠道:“你家是名門望族,找個打鐵的還不容易,陳某自在慣了,過不得拘束生活,你就不要強人所難了。何況我就在集市上,你家主人要打東西,知會我一聲,我在此處打也是一樣。”
餘通臉色一變,呵道:“叫你去你就去,囉嗦什麼?”
陳鐵匠道:“你家又非官府,想用強嗎?”
餘通看看四周街坊,有許多人圍住,心中不想生事,便又笑道:“鐵匠,你一日能賺幾個錢?聽說你還有個孫女,能吃飽飯嗎?”說着朝屋裡喊:“小女孩,小女孩,快出來,你爺爺帶你買糖吃!”
陳鐵匠臉色發白,停住手裡的活計。一個小女孩果然跑出來,約莫有五歲,張開雙臂,笑着臉抱住陳鐵匠的腿,仰着扎着兩個小辮子的腦袋,嘴裡喚着:“爺爺,爺爺。”
陳鐵匠逼視餘通道:“你這是要爲難我們爺孫!”
人羣中也有人大聲道:“欺負人家老小,算什麼東西?”其他人附和道:“就是,什麼世族名門,怕是強盜!”原來是盧旦怕餘通將人帶走,那三吊錢沒有了着落,便鼓動人羣言語。
餘通見衆怒洶洶,忙打哈哈,對陳鐵匠道:“我家主公不過想打幾樣鐵器,只因要合他的意,所以才請你過府,你且隨我去府中看看,價錢我們給三倍。府上還有儒生講學,也可教教你孫女。”
陳鐵匠哼一聲道:“某豈會信你的鬼話!”彎腰抱起孫女,轉身送進屋裡。
餘通臉色轉青,衝他背影喝道:“你個北人,不知道此地是誰家封邑嗎?我非用強不可!”
陳鐵匠從屋中出來,帶上門,揮舞雙拳,橫眉瞋目道:“怕你何來!”旁人看了面有驚色。
餘通反而露笑說道:“你若打贏了我,今日之事就此作罷,不然,你便跟我走!”
陳鐵匠不言語,走到餘通對面,擺開架勢,右拳當前,左拳虛擋,盯着餘通臉面。
餘通垂着手,昂然道:“來吧!”
陳鐵匠蹂身而上,直拳擊向餘通面門。
餘通側身卻步避過他右拳,又見他左拳已到當面,忽的矮身側步屈膝,一式雙蛇出洞,雙拳齊齊打出。
陳鐵匠見他雙拳已近胸前,知他功夫高過自己,既然不及閃避,反挺身向前,一記霸王抱鼎,兩臂成弓,欲雙拳合擊其頭。然而被餘通雙拳當胸,臂長又不及,”蓬”一聲,胸口受拳。
餘通不等他拳來,已側身移步避過,擡腿來側踢兩腳,卻是虛招,防他反擊。
陳鐵匠雖胸口中拳,但因向前反卸了拳勢。再者身板強硬,倒也沒有受傷。斜視餘通,看他身法快過自己甚多,言道:”某拳不及你,且看看刀上功夫。”不等餘通言語,快步從鐵鋪木架上取了把刀來,正是杜雲的。原來杜雲的刀雖崩了口,卻是百鍊鋼,輕重也稱手。
餘通笑笑說道:”正要看你刀上功夫。”從侍衛手中拿過一柄刀來,卻不去掉刀鞘。一面招呼陳鐵匠說:”什麼高招快快使來。”
陳鐵匠張嘴大喝一聲,右腳用力在地面一跺,雙手握刀,忽的踏大步朝餘通當頭劈去。
餘通看他架勢,不敢大意,也雙手握刀,着力格擋。”啪”,刀與鞘互斫,餘通只覺得其刀勢大力沉,忙退一步,右手持刀直刺陳鐵匠胸口。
陳鐵匠左腳再踏前一步,刀面一轉,揮刀橫劈。餘通右肩臂暴露於前,怎敢纓其鋒芒,急急頓腳後躍,退到兩步開外。未等衆人訝異,又驟然撲向前,右手舉刀一式力劈華山,當着陳鐵匠頭頂劈來。
陳鐵匠見他忽退忽進,動作雖快,但招式未老。這刀劈來,腳下虛浮,似乎力道不足,於是憑藉直刀鋒長,擡刀直刺餘通手腕。
杜雲看過陳鐵匠三招,不禁訝然,心中默唸:”祖逖破甲刀。”這刀法他曾學過,不想在此見到。祖逖本朝名將,昔日北伐無往不勝,只可惜盛年而逝,倒留下其親軍所習的刀法。
餘通果然變招,沉臂,雙手平立刀面。”嗒”,來刀正刺在刀鞘面上。餘通一使力,伸臂前推,來刀受力而彎。
陳鐵匠收刀,又刺他面門,不等他刀面抵擋,又轉鋒刺他右手。”鐺”一聲,未刺到他手上,倒刺在他右小臂上。原來他手臂上戴着鐵護臂,右臂只移數寸,以護臂抵擋刀鋒。
餘通發一聲笑,說道:”好刀法!”左手抓刀鞘,右手猛然拔出刀來,當胸橫揮。
陳鐵匠退一步,長刀讓過他刀鋒,又踏步向前挺刀直刺。”鐺”一聲,卻是餘通刀鋒未着,又收刀橫掃,刀背正中長刀上。陳鐵匠就勢劈他前臂,見他縮手,又挺刀直刺他胸膛。
餘通手縮一寸,門戶便開,眼見刀鋒及胸,趕忙含胸,卻又見刀鋒上撩,直擊面門。雖知他刀法以劈刺爲主,但又不敢不避,縮頭撤步,瞥見那刀鋒一顫,心中驟然一緊,腰以下盡在刀鋒之下,忙就勢一個驢打滾躲開來,“鐺”一聲,那長刀斫在街石上,正是剛纔立足之處。餘通狼狽躲開,背上已冒冷汗,既羞且怒,身雖倒地,早一腳踢出,正中他刀面。
陳鐵匠十二分力,要劈他下盤,心中沒想殺人,但刀法爛熟於胸,手上已不聽使喚。待劈到地上,反吃了一驚,暗暗道:還好他躲開了。使的力道大,手也震麻了。心中一遲緩,刀便被他踢到,若非兩手握着,差點脫了手。忙倒退一步,卻見餘通起身,揮刀斜刺裡劈來。腳下不能再退,忙揮刀格擋。只聽”啪”一聲,兩刀互斫,陳鐵匠手中長刀折爲兩截,是自崩口處斷開。一時無措,餘通刀鋒已及頸。
餘通停住刀鋒在他頸前,見他垂着雙手,右手還提着斷刀,說道:”你輸了!”
陳鐵匠沒有不服,自己的刀雖不中用,但對方能劈中刀上崩口,這份拿捏是高過自己的。看勢不可違,只好答應,於是對餘通道:“陳某跟你走就是了。”也不收拾東西,去屋中抱了孫女,又說道:“煩請留個兄弟將這火爐熄了。”
餘通笑道:“這是自然。”指了個屬下留下,當先開道而行。
餘通一邊走,一邊沖人羣大聲道:“我家主公請陳鐵匠爲座上之賓,實在可喜可賀!”
衆人議論紛紛,有說豪強霸道無禮的,有說世家財勢逼人的,有人忿忿,有人羨慕,不一而足。
盧旦看餘通要拿陳鐵匠走,忙叫兄弟們扶住傷者,上前攔住餘通說:“餘兄,你可不能捉了陳鐵匠走,陳鐵匠他……”話未說完就被餘通一腳踹翻在地。
餘通怕他聒噪,呵斥道:“你這無賴,欺行霸市慣了,某正要教訓你!”又招呼手下道:“給我打,打得他爬不起來!”四五個青衣一擁而上,一頓拳腳打在盧旦身上。旁人看了,不敢作聲,有受過盧旦欺負的,暗暗叫好,只怕打他不死又來害人。
餘通一行人走過後,李黑上前看盧旦,只見他躺在地上哼哼,果然爬不起來。李黑心中一番計較,扔下盧旦,叫人扶了肩上插着匕首的兄弟,往朱家去。
杜雲見餘通逞強,又覺得這爺孫倆可憐,見過陳鐵匠刀法,已想幫他們一把,於是一路跟在他們身後。走了幾條街,來到一座府邸前面,真是高門大戶。看那府邸,青磚砌築的院牆,上邊蓋着黒瓦,兩扇朱漆大門,釘着黃澄澄的銅釘,門楣之上掛着一塊匾額,只四個墨色大字:“吳郡世家”,門前兩根栓馬石,石上雕着松柏、浮雲,再前邊是一大片清淨街面。眼看着餘通將陳鐵匠爺孫送進大門,杜雲心中暗道:“不知府內底細,要探究竟,還需晚上再來。”正要轉身離開,卻看見一個相識的人影,定睛看去,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在麪館中遇到的“燕趙之士”。而恰在此時,李黑帶着幾個無賴也趕到了,站在離大門的遠處。杜雲站街邊一棵大樟樹下,好讓自己不那麼顯眼,只遠遠的看着。
李黑正躊躇如何前去叫門,卻見一個壯士邁着大步,手提一根包着黑布的長棍,直走到朱家大門前,似要去挑事。此人名叫夏侯怴,乃北地燕國人,正是南來尋仇的。
朱家門前的家丁見夏侯怴提根長棍過來,忙攔住道:“站住,你是何人?”
夏侯怴說道:“某有事要見你家主人,你且去通報!”
家丁不曾見過他,又見他生得虎背熊腰,一臉煞氣,便道:“你先報上姓名,我去通報就是。”
夏侯怴大聲道:“囉嗦什麼,叫你去通報就趕快去!”
那聲音夾着內力,家丁只聽得震聾發聵,不敢再問,嘴上說道:“我就去……”人已經一溜煙跑進府裡去。
夏侯怴右手裡將棍子往地上一扽,鼻中哼了一聲。
不久,餘通帶了十多個手下出來,堵在門前。餘通手提一把帶鞘長刀,衝夏侯怴道:“你是哪來的強梁,敢找我家主人!”
夏侯怴問道:“你又是何人?”
餘通瞪眼道:“我是此間武師,姓餘名通的便是,還不快快滾蛋,莫要餘某動手!”
夏侯怴哈哈大笑,聲震屋瓦。
餘通聽得臉色發白,心旌搖曳,早怯了五分,又聽他道:“原來是個微末小卒,某懶得與你廢話,快些叫你家主人出來說話。”
餘通怎抹得開面,斥道:“我家主人是何等人物,怎會見你,我勸你快走,別惹了官司!”
夏侯怴睥睨餘通道:“再不叫你家主人出來,我就闖進去!”
餘通不等他說完,右手驟然拔刀自左而右橫揮,砍向夏侯怴胸間。夏侯怴後退,餘通跟着上前連砍兩刀,一刀自右而左撩,還是砍他胸口,不待招式用老,又揮刀自上而下當頭砍去。然而手上招式雖狠,無賴腳下跟不上,招式自然用不到老,每砍一刀,刀鋒都離夏侯怴身子兩寸有餘。三刀砍過,待要砍第四刀,剛將刀舉過右首,卻見夏侯怴反而近前,餘通睜大眼睛,心中一驚:“要遭!”刀還在半空,門戶已洞開,只聽“砰”一聲,肋下中腿,身子向右橫飛出去,跌出兩丈來遠。還未緩過神來,一口鮮血噴出,身子躺下地上動彈不得,左肋上一陣疼痛,怕是已經被踢斷了肋骨。
夏侯怴見餘通武藝平平,也不多看,又往府門走。剛擡腳,便聽見風聲,自府門**出一物。他忙移步避過,側身一看,是一支飛鏢落在地上。風聲又響,他用手裡長棍一接,“篤”一聲,飛鏢打在棍子上,又掉在地上,居然射不進,也不知那長棍是什麼製成。
杜雲在遠處看了,心道:“這北方人武藝不差!前面打敗餘通須不足道,因爲餘通的武藝稀鬆平常,身法且慢,他以快打慢,尋得空隙,所以能制敵。而此次接鏢卻不同,是以快制快。他距離門內發鏢之人不遠,或有三丈,猝發之鏢躲開即可,他竟然用棍子去接,若非他眼明手快,又怎能做到?這功夫非一朝一夕可以煉成,只因華而不實,是以學武之人並不喜好。”杜雲常在歸藏山中打獵,用的弓箭、石子,自忖石子如同飛鏢,力不及遠,又不及箭快,只要勤加練習也能接住。
夏侯怴剛接下飛鏢,就見一個人從府門裡躥出來,兩手各持一柄短劍,欲近身來鬥。夏侯怴長棍打直,直點來人面門。來人以左手短劍格擋長棍,不想棍尖一顫,已到左肋下,因衝得快了,躲之不及,忙往右邊屈膝,欲借勢倒地打滾。只聽“啪”一聲,下巴已被棍子撩到。
來人滾地之後,彈將起來,又倒縱一丈遠,看夏侯怴在原地沒動,這才站定。夏侯怴看他三十多歲年紀,一身灰布勁裝,腰上左右各有一個鏢囊,嘴上滿是鮮血,浸染頷下鬍鬚。這人乃朱家武師孫皓,慣於貼身搏鬥,又使得一手飛鏢,見夏侯怴使的長棍,想必不善近戰,欲近他身,卻不想他棍法如此了得。
孫皓舔舔口中,適才麻木不覺着,這時才發現牙齒已掉了數顆,也不知打落到哪裡去了。自知武藝差夏侯怴太遠,再不上前,收了短劍,左右手從鏢囊中各取了兩支鏢來,朝着夏侯怴蓄勢待發。
夏侯怴右手提着長棍,腳踏兩儀,目不轉睛的盯着孫皓,兩人相隔不過兩丈。
杜雲都看得心緊。
忽然,孫皓兩手一撒,四支飛鏢齊齊射向夏侯怴,分擊頸、腹、兩側,射向兩側的飛鏢自然是防他躲避。
夏侯怴立着不動,單手握棍,“篤篤”兩聲,射向頸、腹的兩支飛鏢盡打在長棍上,另兩支飛鏢則從身邊飛過。
孫皓大吃一驚,一時手足無措。卻見夏侯怴已從地上撿起一支鏢來,手一揮,“簌”。那鏢飛來,他只覺頭上一觸動,不自覺的往頭頂一摸,綸巾還在,卻被穿了個洞。
“篤”,杜雲擡頭一看,那飛鏢正好釘在樟樹上。他腦中一熱,背生涼意:“此人武藝好是了得,內力怕不在二師兄之下!”原來釘在樹上的飛鏢不過一指粗細,若不用內力,五丈之外便會失了力道,這飛鏢能射入二十丈外的樹幹,可見勁道非常。杜雲力氣雖大,卻也射不這麼遠,只因飛鏢太輕,就好比以千斤之力,也不能將沙子扔多遠一樣。
正在此時,忽聽得府內兩聲鑼響,又有十多個人快步走出來,一色的青袍男子,分列兩邊,護持着走在中間的四人。那當先一人身穿錦羅紫袍,袍面上鏽着金虎踏雲紋,頭戴玄冠,頷下一縷烏青鬍鬚。身邊兩側各有一個身穿皁色勁裝的武士,左一人牛高馬大,面容剛毅,背一把鬼頭大刀,右一人身材修長,目光銳利,抱手在胸前,卻不見攜有武器。又有一個老醫生跟在他們後面,揹負青囊,兩撇八字眉,顯出一臉愁容。
四人走出來,夏侯怴也住了手,老醫生自去看餘通的傷勢。那紫袍人看一眼在地上哼哼的餘通,又看了看滿嘴是血的孫皓,這才笑着朝夏侯怴拱手道:“某便是此間主人,姓朱,草字仲禮,不知壯士因何找我?”
夏侯怴拱拱手,說道:“在下來得唐突,又傷了貴府中人,還望主人家恕罪,我此來是想向主人家打探一人。”
朱仲禮道:“但說無妨。”
夏侯怴眼盯着他道:“莫虛之。”
杜雲看他們交談,因離得遠了,不知說些什麼。
朱仲禮眼睛一亮,問道:“你知道莫真人?”
夏侯怴道:“這麼說來,足下知道莫虛之下落囉?”
朱仲禮擼須道:“莫真人乃世外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又怎會知道他老人家的下落?”
夏侯怴蔑視他道:“別人可說你知道的。”
朱仲禮打個哈哈,說道:“壯士有所不知,鄉人以爲我家是此地豪族,自然無所不知,實則大謬。那莫真人我也只在三年前有幸見過一面,更無寒暄,哪會知他蹤跡。”
夏侯怴面有不忿,問道:“既如此,你可知道歸藏山在何處?”
朱仲禮皺眉自語道:“歸藏山?”又環顧左右問道:“諸位可曾聽過歸藏山?”衆人皆搖頭以示不知。朱仲禮忽的吸一口氣,似乎想到什麼,對夏侯怴說道:“莫非是‘莫歸藏’的‘歸藏’?某曾聽江湖宿耆說起莫歸藏隱居在括蒼山林,到底在何處卻不得而知。”
夏侯怴抱拳作禮道:“多謝主人家相告,既然如此,某便不打擾了。”說罷,轉身要走。
朱仲禮卻道:“壯士留步。”
夏侯怴回頭問:“如何?”
朱仲禮笑道:“足下既然來了,何不就到府中喝杯薄酒,也好讓朱某以盡地主之誼。”
夏侯怴道:“多謝美意,某還有事在身,不便耽擱。”說罷擡腳就走。
朱仲禮在後面喊道:“壯士高姓大名?”
夏侯怴頭也不回,只聲音渾厚道:“區區江湖浪客,籍籍無名!”
朱仲禮看他走遠,依舊站着不動,眼中不免失望。這時李黑等人扶着受傷的兄弟走到近前,他自是不敢跟餘通言語,卻不懼向朱家主人要錢,他知道朱仲禮是出了名的寬宏有禮,只是平時難得一見。
李黑讓兄弟們止步,獨自上前給朱仲禮作揖道:“小人李黑見過君侯。”原來朱仲禮承父蔭,封爵修水亭侯。
朱仲禮打量他一番,問道:“你有何事?”
李黑諂笑着說道:“此事倒要叨擾君侯了,今日西市的盧旦生事,刺了我兄弟一刀。”說着,看了那傷者一眼,又道:“我等找去盧旦索賠醫金,不想他太過礙眼,不知如何得罪了府上的餘通餘大哥,竟被狠狠打了一頓,現在怕還趴在集市的地上動彈不得。只是他這一受傷不打緊,反耽擱我兄弟就醫。若非人命關天,小人是萬萬不敢來貴府的。”
朱仲禮驚訝道:“哦?竟有這事!”看了看那肩頭插刀的傷者,那人早臉色慘白,哼都不哼一聲,只木木的看着他倆。於是又道:“只是餘通此刻重傷在身,不好相問。但既然是我府中的人打傷了人,自然是該賠錢的。你且說來,醫他兩人需多少錢?”
李黑苦着臉道:“醫傷接骨,療養將補,只怕少不得三吊錢。”
朱仲禮點點頭,口中喊道:“阿金,去庫房取四吊錢給他!”一青袍男子躬身稱是,小跑着進府取錢去了。不一會兒,又跑出來,果然提着四吊錢。他將錢交給李黑,又退到青袍衆人裡。
李黑滿臉笑意,都合不攏嘴,對朱仲禮千恩萬謝,只差跪地磕頭了。朱仲禮只是擺手,說道:“我府中之人都不得動手傷人,若有違犯,必定要家法伺候。”
李黑道:“是是是,君侯最是心善愛民,我等仰慕萬分!”
道過謝,李黑帶人離開,還未走出十步,已沒了笑容,眼中藏着惡意,心中早盤算着如何趁盧旦受傷奪他生意。
朱仲禮着家丁淨水潑街,撿拾落下的兵器,自己進府而去。
杜雲趁他們不注意,取下樟樹上的飛鏢,見鏢身上鐫着一隻朱雀。一邊攜進袖中,悄悄的離開,回到客棧。
到了晚上,月朗星稀,街上已沒有行人,只有防火的衙役打着燈籠,慢騰騰的趕着拉水的牛車。月光下,一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朱家前的街道上,那人影忽地一晃,又不見了。此人正是杜雲,他輕輕跳上朱家院牆外的一棵松樹,仔細往裡探看。只見府內空曠,房屋與院牆之間沒有幾棵樹木,只用磚石鋪地,種些花草,這麼做顯然是爲了防盜。屋前的檐廊裡掛着燈籠,照亮走道,不時有家丁四處巡邏。杜雲細聲嘀咕道:“院內防守這般嚴密,幹嘛還留着牆外的松樹?”
前院進去不易,杜雲又繞到朱家西邊,這邊牆外沒有樹木,只牆下有個狗洞。他心中道:“不知裡面如何,怕是有狗。”於是捏幾顆石子在手,小心從狗洞探進頭去,果然看見有兩隻大狗正趴在府中屋下的兩個狗窩裡,卻不見有人巡邏。只是那狗洞太小,他鑽不進去,既然知道那狗在哪裡,倒也不大擔心。
提一口氣,施展輕功,杜雲躍牆而入。那兩隻大狗“簌”的立起身來,正待吼叫,卻已倒下,早被石子打昏。杜雲咧嘴一笑,快步走到山牆下。這些房屋都很高大,底下以麻石爲基,其上以青磚砌築,到底是富貴人家。轉眼四下裡觀瞧,間這院裡房屋衆多,皆亮着燈光,卻不知哪一個纔是陳鐵匠所在。他不禁撓頭,忽聽見身後屋裡穿來叫喊聲。他轉身過去,貓在窗下,仔細探聽。只聽有人言語道:“你忍着點,這肋骨不比其它,因在胸內,無以包紮牢固,一旦接好就不可輕動,以免斷骨錯開又生出新傷。”聲音顯得蒼老。
另一人道:“這如何是好,莫非要躺到它好了?”
“有我的傷藥外敷,半個月內即可下牀。你只聽我言就是,保你這傷斷了根。”
話音剛落,一人推門進來,反手將門關上。屋內兩人正是餘通和白天所見到的老醫生,餘通仰面躺在榻上,老醫生正跪坐着在他肋下抹着黑色的藥膏。牀前燈架上點着油燈,照見老醫生驚愕的臉。他見來人一身青布裋褐,臉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不見面目,但身材健碩。口中問道:“你是何人?”聲氣都顯小。餘通心知有異,顧不得肋下有傷,掙扎着起身來看,卻見一個高大人影晃近前來,頸下一痛,便昏了過去。
來者自然是杜雲,他一掌砍在餘通頸下,將其打昏。轉身對呆若木雞的老醫生道:“別怕,我只是將他打昏,並不礙事,你只告訴我,今日抓進府來的那鐵匠爺孫關被在何處?我不會傷你分毫。”
老醫生聽他說出話來,心中懼意已去了一半,見他問起,便答道:“那鐵匠定在鐵匠房中,呃,那地方隱蔽……”話卻不說完。
杜雲抓住他衣領,提將起來,直到其兩腳離地,竟似提着一隻小狗,口中道:“你且帶路!”不由分說,開門而出。
老醫生雙腳不能着地,懾於他蠻力,只得用手指點方向,一邊言語:“往右邊,就是前邊那個屋子……”
杜雲見那屋子前邊守着兩個家丁,故計重施,兩顆石子過去,點倒二人。
老醫生接着道:“進這屋子,往裡間去,那邊有地道,下邊就是了……”
杜雲依他指點,一路快步行走,凡遇到把守的家丁,即以飛石點倒。來到地下室,下邊燈火通明,有三間大房子專一用作打造兵器。在地面不覺得,到了這裡才聽見叮叮鐺鐺的聲音。房子中都有匠人,陳鐵匠就在其中一間房子裡,正在爐邊揮錘打鐵,左腳戴着鐐銬,鐐銬一端鎖在一根石柱上。杜雲不驚擾其他人,只提着老醫生到陳鐵匠房中,只見四周牆壁擺着木架,木架上放着造好的鋼刀、槍頭,房子頂上開着天窗,天窗下邊有一口大水缸用來接水。杜雲心中道:“爲何夜裡打鐵,且這房間設得這般隱秘?”
陳鐵匠正打鐵,聽見有人進來,這才轉身來看,只見一個高大漢子,蒙着黑巾,手裡還提着一人,那人垂垂老邁。不知此人因何而來,手裡戒備,拿着鐵錘和燒紅的鐵條不放。
杜雲知他心思,一手拉下面巾道:“我來救你出去。”
陳鐵匠自然識得他,不禁哈哈大笑,扔下手中活計,擼須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又見面了,不錯,不錯!某倒是想和你出去,只是腳上有鎖鏈。”他本是豪邁之人,又不拘俗禮,見杜雲直爽,心中早已親近。又指着他手中提着的人問:“他是何人?”
杜雲道:“乃這府中的傷醫,我着他帶路。”瞧他腳上鎖鏈,說道:”我幫你解開這鎖鏈。”放下老醫生,去牆邊架子上取了把刀,看那鋼刀,燈光下鍛紋如流水,吞口之處還鐫着一隻朱雀,和之前飛鏢上的一樣。
陳鐵匠道:”不管用的,我早試過了,這鐵鏈堅硬,劈它不開。”
杜雲提刀走到鐵匠腳下,看看鎖鏈,鐵環上本有個接口,他揮刀朝鐵環接口上“鐺鐺”斫幾刀,接口露出縫隙。而後放下鋼刀,兩手拽住鐵環兩邊的鐵鏈,運氣使力一拉,鐵環上的縫隙竟被拉開。杜雲又上腳,一腳踩住鐵鏈一頭,兩手拉住另一頭,施展蠻力,“啪”,將鐵環拉脫。
陳鐵匠瞧得瞠目結舌,心中讚許:“這少年竟有如此神力!”他腳下自由,拖着一截鐵鏈,也去架子上取了一把鋼刀,對杜雲說道:“我們這便走吧,先去尋我孫女!”
杜雲點頭答應,卻不撿地上鋼刀。
陳鐵匠奇怪道:“足下怎不拿刀?”
杜雲說道:“取之不義,某以拳腳即可。”
陳鐵匠不以爲然,由得他去逞君子。
杜雲又對老醫生說道:“你可知他孫女的下落?”一邊又要提起他。
老醫生道:“想必是在北院,與下人住在一起。少年快放手,老夫自己會走。”
陳鐵匠進府之時去過北院,也點頭道:“不錯,就去北院。”
杜雲將手鬆開,對傷醫說道:“勞先生腿腳利索些,可不要亂跑!”
老醫生雙腳落地,動動筋骨道:“老朽本非府中人,只因朱家相逼,強留我在此醫傷診病,着實無可奈何。”
杜雲道:“既如此,我一同帶你出去就是。”
老醫生搖頭道:“我城中尚有家人,如何走得脫?哎,這朱家權勢煊赫,小民不敢冒犯。”
陳鐵匠哼一聲道:“陳某四海爲家,倒不懼他!”
杜雲聽老醫生說出緣由,也只得作罷,倒不齒此間主人。於是,三人分作前後,老醫生當先領路,一同出了鐵匠房,來到地面之上。又往北院走,中間有甬道、迴廊,路上又見有家丁巡邏。
三人小心躲過家丁,來到北院,此處也又三四棟房屋。其中一個屋子呈東西走向,最是長,又分作十來間房間排列,大多沒有亮燈,想是裡邊的人已經歇息了。陳鐵匠之前來過,也知道孫女兒在哪間房,這房子本就是給他們住的,現在亮着燈,怕是裡面有人。他提刀在手,徑直走過去,貼着門縫聽了聽,悄無聲息。心中一硬,推門進屋裡去,原來孫女已經睡着了,一個女僕正靠在榻前,枕着雙臂小憩。
屋外,杜雲一邊四下張望,一邊問老醫生道:“此處可有近路出去?”
老醫生道:“這屋後有個池塘,中間有橋,過了橋便是院門,可以從那出去,只是也有人把守。”
不多時,見陳鐵匠摟着一個小女孩出來,屋裡又傳來一個女子的驚呼。事不宜遲,杜雲謝過老醫生,留他自便,趕忙帶着陳鐵匠爺二人往屋後去。剛轉過屋子,就聽見身後傳來呼喊聲,又聽見空中一聲響箭,知道已暴露行蹤。
三人急急趕到池邊,果見一條平鋪的石橋,曲折跨過池塘,那橋不寬,能並排行兩人。月光裡,可見池中的蓮葉輕擺,夜風吹起,聽見岸邊的楊柳沙沙。陳鐵匠在前,杜雲斷後,還未走過池塘,前邊已有人堵住橋端,舉着火把,是院裡的家丁。杜雲往後看,遠處竟馳來一匹馬,許多火把跟在後面跑。
杜雲催促道:“快些走!”
陳鐵匠左手摟着孫女,右手持刀相護,往前奔跑。兩人還未到橋端,後邊的馬已踏上橋面。杜雲越過陳鐵匠,鐵掌連揮,當先的家丁剛舉起刀來就被打飛兩丈遠。餘者心驚,瞠目結舌,不敢上前。
後邊的馬已踏橋而來,轉眼即到,杜雲反身迎上馬去,陳鐵匠護在他身後。
杜雲看那馬渾身雪白,高大神駿,近前來停住。馬上一人衣着雪白,就勢一拍馬背,飛身而下,當空拔劍刺到,身姿倒也飄逸。
那劍雖急,杜雲卻不避,左手橫空一掌正擊在劍側面上,右手拳頭早揮出去。
那人見拳頭當胸而來,右手的劍招已破,忙左手擊出一掌。不過眨眼間,那掌如何使得到老,直像以全身之力撐在杜雲拳頭上,借力一個跟斗,從他頭頂翻過去。腳還未着地,背上已被抓住,接着身子飛出去,跌進池塘裡。
原來杜雲見此人劍法平平,卻又輕巧避過他拳頭,心中不服,哪能讓他脫手!手上力道不覺增了兩成,反手即扣住他背脊,用力甩將出去,正好扔進池塘。
那人呼啦從水裡鑽出來,瞧向杜雲,心中驚愕不已,不知此人哪來的神力。只見杜雲一襲裋褐,臉上蒙着黑巾,比尋常人高出許多,卻又並無奇特之處。
杜雲怕後邊還有人來,看陳鐵匠正與家丁在橋上廝殺,忽地一刀將對手劈翻在地,不知其死活。心想:“這老頭也是個狠人。”他雖厭惡朱家作爲,但還未想過要殺人。見府中來人越來越多,心中急切,手腳就不等人。過去一手提起陳鐵匠就跑,一邊朝家丁們吼道:“想死的近前來!”
衆家丁聽這一聲吼,唬得一愣,耳中嗡嗡,盡是“死”字。眼看那高大漢子,一手提着陳鐵匠,勢若奔馬。自橋上奔到岸上,擋者莫不被撞翻在地,只聽得幾聲悶哼。
杜雲奔到院牆邊,腳下一使力,便越過牆去。寂靜的大街上,一人飛奔,手上還提着一個人,那手上的人懷裡還抱着一個小女孩,這怪事說來也沒人信,卻實實在在的發生着。杜雲一路跑到北城門,看見那城門早關了。
守城的士兵正在門洞裡睡覺,耳中似乎聽到腳步聲,揉着惺忪的睡眼,四處一望,又沒看見什麼,便又打起盹來。
杜雲自城牆上跳下來,算是將陳鐵匠爺孫帶出了城外。經此一番折騰,小女孩早醒過來,躲在陳鐵匠懷裡不敢作聲。
杜雲扯下蒙面黑巾,伸手自懷裡取出一百文錢給陳鐵匠道:“這點錢,鐵匠收好,一路保重。”
陳鐵匠接過錢,拱手道:“大恩不言謝,還未請教義士尊姓大名,他日也好圖報。”
杜雲道:“敝姓何足掛齒?若他日有緣相見,鐵匠再還我錢就是。”
陳鐵匠哈哈大笑道:“好,好,大有俠者氣度,你我江湖再會!“說罷,摟着孫女,轉身沿官道離去。
杜雲目送他們消失在夜幕裡,這纔回頭來。一望高及三丈的城牆,不禁摸着後腦勺道:“早知城牆這般高,怎不帶根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