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京的路上,謝嬋問杜雲:“還未請教義士姓名。”
杜雲拱手道:“鄙人姓杜名雲,小字安之。”
謝嬋又問她來歷,杜雲只說自幼在山中修道,此番往京城拜望故人。謝嬋知他武藝了得,有意收他作親隨,杜雲卻說要先問過師父。
行到一處山澗的地方,衆人皆累了,於是將囚車置於樹蔭下。衙差們坐在陰涼處,從馬上取下包袱,拿出乾糧,就着水吃。一個衙差提着布袋,往每個囚車中仍入一個水囊、幾張餅。關着婦孺的囚車裡,母親先給小孩吃餅、喝水,之後所剩無幾,才幾個大人分食了。關那些山賊的囚車就大爲不同,你爭我搶,兇悍者奪得水囊和餅,其餘人將搶到的碎餅塞入嘴中。只有一人靠在囚欄杆上,不吃不喝,正是那個賊首。他抱着雙臂,冷眼看着手下人爭搶。
不一會兒,囚徒喝完了水,又將水囊伸出囚車,喊道:“差官,再給些水喝!”
衙差不賴煩,從關着婦孺的囚車旁接過水囊,往山澗取水,卻不顧山賊的囚車。
杜雲看不過,走到囚車邊接過山賊的水囊,裡邊的山賊大聲道謝。杜雲去山澗取了水,還給囚徒,又是一陣爭搶。
裡邊的賊首對杜雲道:“尊駕,可否將我等放了?”
杜雲一愣,說道:“你等觸犯國法,豈能開釋?”
賊首道:“那放了婦孺,他們確實無辜。”
杜雲道:“某無官無職,作不得主。”怕他糾纏,杜雲轉頭離去。
一行人攜囚車來到京師,見此地鍾靈毓秀,城高池深,銜山襟水,形勝已極。官道兩旁有集市,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倒是他們這一隊囚車引人注目。城門外早有人來迎候,作衙役打扮,來人上前報稱是丹陽郡衙的人,奉郡尹之命領衆人往衙門去。此地爲丹陽郡,但京師所在,故稱丹陽太守爲丹陽尹。
謝嬋也不客套,着來人牽馬,當先往城中去,餘者在後跟隨。城門有宿衛把守,城牆上貼有皇命,言及招攬天下才俊,及勸課農桑之事。
入到城中,見街道寬闊,房屋鱗次櫛比,人民華服翩翩,車馬往來如雲。杜雲覺此處繁華,更勝吳縣十倍。
到了郡衙,那衙門也比曲阿縣衙要高大許多。曲阿縣的公差自去交割人犯、證據、卷宗,謝嬋招呼杜雲:“我們進去。”
杜雲已將物證上朱雀的來歷告訴她,既到了京城,已有去意,於是推辭道:“此間事已了,我就此告辭吧。”
謝嬋說道:“既已到了京城,何必急於一時,見過郡尹再說,如何?”
杜雲看着她明眸,點點頭,說道:“也罷。”隨她一同進去。
大堂中並無人辦案,有衙役引二人到後堂,請他們就席坐了,奉上茶水。謝嬋凝眉,問衙役道:“諸葛郡尹何在?”
衙役答話:“郡尹辦差未歸,還請二位稍候。”說罷,自堂中退出。
謝嬋坐不安席,站起身,於堂中來回走動。杜雲腹中傳出“咕咕”聲,不見郡衙待以飯食,於是從包袱中拿出一張餅來,撕開,對謝嬋道:“女公子,吃點餅解解飢吧。”
謝嬋揮揮手:“我不餓。”
杜雲便自己就着茶水吃起來。直等到黃昏,他見天色已晚,不想在衙門多待,於是起身向謝嬋告辭:“女公子,現已近黃昏,我這便告辭了。”
謝嬋聽他要走,知此人人才難得,問道:“你往哪家去,我也好去尋你?”
杜雲聽她如此說,心中似嚐了蜜,不再隱瞞,笑着說:“此去烏衣巷杜家。”
謝嬋一聽,有些驚訝,問道:“杜家,莫不就是杜太傅家?”
杜雲只聽師父說交代要去杜家,什麼太傅、少傅的卻是不知。
謝嬋道:“你姓杜,是太傅何人?”
杜雲“呃呃”兩聲,一時口拙。這時聽門外傳聲來:“郡尹到!”
兩人齊齊扭頭往門外看,外邊擡腳進來一人,頭戴斗笠,一身便服,逆着光,面貌不甚清楚。待近前來,除下斗笠,露出烏青發髻。杜雲看他眉清目秀,脣上兩撇鬍須,年紀似也不大,卻做得郡尹。
諸葛郡尹微微一笑,對謝嬋道:“久等了。”
謝嬋拉住他手,急急道:“表兄,你怎纔來,急壞我了?”
杜雲看他們如此親暱,心中咯噔一下,見諸葛郡尹看向自己,竟呆若木雞。
諸葛郡尹問道:“這位是?”
謝嬋介紹道:“此君姓杜名雲,乃杜太傅家人?”看向杜雲,眼帶疑惑。
諸葛郡尹“哦”一聲,瞧謝嬋神色,又打量杜雲道:“足下是太傅侄兒?”
杜雲見他如此打量,不禁臉上發燙,瞪眼道:“家父姓杜諱悊。”
諸葛郡尹哈哈大笑。
謝嬋瞧之莫名其妙,問道:“有何不妥?”
諸葛郡尹臉上帶笑道:“你既和他不熟,怎敢帶他來這衙門。”
謝嬋正色道:“杜郎於我有救命之恩,又一路護送,並非奸詐之徒!只是說乃太傅之子,其中或許有誤會。”原來當今太傅正是杜悊。
諸葛郡尹搖搖頭。
杜雲不願受辱,朝兩人拱拱手,言聲:“在下告辭!”擡腿便走。
諸葛郡尹喊住他道:“安之!”
杜雲一聽,停下腳步,轉身來看着諸葛郡尹,滿臉疑惑,他並未告訴謝嬋自己的字,這郡尹如何得知。
諸葛郡尹道:“你可知清風?”
杜雲問道:“我自然識得,你也知道他?”
諸葛郡尹又哈哈大笑。
謝嬋瞪大美目道:“你爲何又發笑?”
諸葛郡尹道:“之前無法認定,因此試探。眼下知他是故人,喜極而笑。”又轉頭對杜雲道:“安而行之,你確實乃太傅之子。”“安而行之”出自《中庸》。
杜雲說:“敢問郡尹尊姓大名?”
諸葛郡尹說:“諸葛琴。”
杜雲目瞪口呆,仔細打量,其眉眼似曾相識。於是作揖道:“原來是明月兄,請受小弟一拜。”
謝嬋也愕然:“你們......”
諸葛琴對杜雲道:“不必多禮。”又瞧着謝嬋神色,說道:“我等到書房一敘。”出門來,吩咐衙役,任何人不得靠近書房。
三人來到書房中,緊閉門窗,諸葛郡尹對謝嬋道:“諸葛家和杜家乃世交,因此我知道杜太傅有個幼子在外修道,名雲字安之,且我和他幼時也見過。尋常人聽見“安之”是不會回頭的,我說‘你可知清風?’尋常人聽來不知如何作答,他卻知是舍弟,可見他必是正身無疑。”
杜雲聽了,回想剛纔的問答,確藏有玄機,也不禁點點頭。
謝嬋道:“原來如此,表兄倒有妙招。”這郡尹名琴,字玄音,乃是建安伯、度支尚書諸葛甝之子,幼時隨父在歸藏山隱居,取了個道號叫“明月”。諸葛甝之妹諸葛文雄正是謝石之妻、謝嬋之母,因此他和謝嬋乃表兄妹。
諸葛琴道:“謝尚書已經將表妹信中所說之事告訴我了,但還需細說詳情。”原來謝嬋心知事關重大,便將曲阿遇襲,失了重寶之事送信給京城的伯父,更請讓表兄相幫。
謝嬋道:“事關重大,杜郎能聽否?”
諸葛琴說:“但說無妨,人犯已到京師,皇上必然知曉,且此案非同小可,依律該當送審廷尉。既隱瞞不住,又事不宜遲,不如多尋些線索。”說罷,不禁摸了摸下巴。
謝嬋不敢遲疑,便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原來此事起於北邊的趙國,數月前,那趙國魏王石虎殺死侄兒——趙國皇帝石弘,篡位爲帝,更殺死石弘兄弟多人,而石弘的弟弟南陽王石恢從宮中攜傳國玉璽南逃,至淮陰,求南朝徵虜將軍謝石相救,且以傳國玉璽爲質。謝石得玉璽,乃命水軍過淮水相救,及來到對岸,石恢卻已爲追兵所殺。
因傳國玉璽乃天命所歸,唯恐出差錯,謝石立即密奏聖上。唯恐機事不密,皇帝乃取瞞天過海之計,以太尉府之令,命謝石差人以護送帥印之名將玉璽送京。謝嬋等人一路護送,不想在京城之側的曲阿遇襲,失了這國之重寶,而後剿賊之事已在信中言明。
謝嬋言:“失此重寶乃殺身殞命之罪,將禍及謝家滿門。”她面上焦急,卻又不失分寸,也無黯然神色,怕是已知後果,反而坦然。
杜雲這才知道所謂的“帥印”乃傳國玉璽,聽得心驚色變。那傳國玉璽自秦而漢,然後魏晉,非天命所歸者得之則懷璧其罪,然天下逐鹿之雄主,誰人不想握其在手,而稱天下正統?
諸葛琴雖早有所備,卻依舊失色,說道:“你信中並未言明所失乃傳國玉璽,卻說帥印損了一角。令伯父一猜便知是傳國玉璽,只因當年王莽篡漢,王太后怒擲傳國玉璽於地,崩其一角,王莽以黃金補之。不過令伯父既然看得出來,經手送信之人未必看不出。”
謝嬋聽了,腦中思緒萬千,想曲阿縣令爲人。
諸葛琴又問:“你既到廣陵,何不取水道從燕子磯入京?”廣陵爲廣陵郡治,後世稱作江都,乃水陸要衝。
謝嬋道:“因彼時廣陵清剿水匪,水路西行多有不便,我等才渡江取道京口走陸路來京。”
諸葛琴問:“廣陵郡清剿水匪可有朝廷指令?”
謝嬋道:“渡口張有榜文,確有尚書檯指令。”
諸葛琴道:“尚書令乃朱伯誠。”尚書令朱信,字伯誠,是朱仲禮之兄。
謝嬋睜大眼睛:“難道真是朱家所爲?”
諸葛琴道:“你信中說證物上有朱雀紋,我也查過,是朱家印記。但這罪證越是指向朱家,則未必如此。且以朱家權勢,若要奪寶,在京口即可,何必等到曲阿?”
謝嬋問:“若不是朱家,又會是誰人?此事只家父和聖上知道,便是我伯父,也是我從曲阿送信知會。”
諸葛琴道:“‘欲人勿知,莫若勿爲;欲人勿聞,莫若勿言。’宮中耳目衆多,難免失密。此事不如求諸杜太傅,或能所有助益。”
杜雲一聽,忙豎起耳朵。
謝嬋蹙眉道:“杜太傅忙於公務,又豈會幫我?況且他也未必知道此事。”
諸葛琴道:“杜太傅兼侍中之職,參中樞機密,必然知道尚書檯因何會下令廣陵清剿水匪,或也知道護送玉璽之事如何失密。傳國玉璽關乎國運,他豈能袖手旁觀?再者,案發時安之也在,瓜田李下,恐難逃嫌疑。”侍中爲加官,因杜悊位列三公,所以加此職,並無實權。雖然如此,侍中地位超然於尚書令、中書令,常伴聖駕,參與機謀。
杜雲大驚,心想:“如此說來,自己時運似也太差。”卸責道:“我當時乃仗義相助,怎還惹上嫌疑?”
諸葛琴一本正經:“除非此案水落石出,你難逃罪責。”
杜雲張口結舌。
謝嬋看諸葛琴的神色,反而覺得他在嚇唬杜雲。但此事確實棘手,若得太傅相助則於尋回玉璽之事大益。
諸葛琴又摸摸下巴:“你們說那些奪寶之人會往何處去?”
謝嬋道:“會往京師來。”
諸葛琴不置可否,又看着杜雲道:“杜郎,你說。”
杜雲想想,說道:“天涯海角,覓個無人知曉的所在。”
諸葛琴搖搖頭:“若你讓我藏起來,該去何處?”
杜雲不假思索:“歸藏山。”又恍然說:“哦,他們一定藏在一個事先約好的地方。”
諸葛琴道:“若中途生變,亦或所奪至寶有假該如何?”
杜雲道:“把寶物拿來給相約的人過目就是。”
諸葛琴道:“與誰相約呢?”
杜雲說道:“這……”
謝嬋道:“必然是位高權重之人,且敢在京畿下手的人,不在京師又在何處?”
諸葛琴笑道:“表妹聰穎,位高權重者朝堂重臣,或持節外將,能在京畿下手的自然是朝堂上的人物。”
謝嬋道:“如此一說,又怎知那幕後之人不是杜太傅?”
杜雲聽了,面色尷尬。
諸葛琴說:“也有可能,不過還需賭一把。只因他乃國戚,已位極人臣,又是當今太子之舅父,奪那玉璽也無非給太子用,然而太子已是儲君,何必奪那玉璽?自你來信後,我便着人於京城內外打探可疑之人,就是他太傅家也有醜丐的人幫着盯梢,並不見其溝通太子府。”
杜雲說:“既然如此,何不封閉京城四門,搜查高官府邸,嚴查要道、津口?”
諸葛琴搖搖頭:“如此會打草驚蛇,那五人武藝不俗,又何需走要道、津口?且他們此時是否就在京城也尚未可知,我亦無權搜查朝臣府邸。此事只能暗查,不能張揚。”
謝嬋問道:“方纔所說醜丐是何人?”
諸葛琴微微一笑:“正是我今日所會之人,明日你自會知道。現在天色已晚,杜郎本是人證,不得離開,你二人就在此過夜吧,我還需去審一審那些山賊。”
謝嬋道:“我也去。”
杜雲一聽,也跟着要去。
三人出了書房,天色已晚,有親隨上前稟報諸葛琴道:“君上,公主已備下飯菜,請君上進晚膳。”
杜雲一聽,脫口道:“公主?”疑惑的看了看謝嬋。
謝嬋卻道:“我表兄乃是當朝駙馬都尉,你不知麼?”
杜雲一聽,笑的燦爛,說道:“原來如此,兄長果然了得。”
諸葛琴對親隨說:“你告訴公主,我還要審案,請她自行用膳,你將我三人的飯菜送牢中來。”
親隨聽命,轉身離去。
杜雲擡頭看,已星月當空。三人往牢獄去,一路燈火。
來到牢中,那些山賊被分開關押,女人小孩則關在一起。諸葛琴命人拿來封好的卷宗和物證,就要打開。
謝嬋問道:“不是說人犯和卷宗要發往廷尉府?”
諸葛琴說:“不錯,但此時廷尉並不知曉,且案發京畿,郡衙亦有權過問。”
府中親隨已將飯菜送來,果然豐盛,謝、杜二人行於路上都以乾糧充飢,此時都餓了,看着那魚、肉直咽口水。香味入鼻,杜雲哪裡客氣,道聲“叨擾”,就席地吃將起來。謝嬋到底名門閨秀,當着表兄、衙役還略顯矜持,也慢慢坐下來,動手夾菜吃。
謝嬋一邊吃一邊對諸葛琴說:“表兄,你也吃啊。”
諸葛琴看着卷宗,說道:“不忙,飯菜足量,你們先吃。”他從中抽出那五個搶奪傳國玉璽的賊人畫像,吩咐手下:“將那賊首劉猛押來。”
劉猛被押過來,看着席上的佳餚,嚥了咽口水,身上有鐐銬,雖魁梧也覺得矮人一截。看了看諸葛琴,便知是官,見他手中拿着那五人畫像,問話道:“卷宗上稱你供認這五人有兗州口音?”
劉猛答話:“不錯,罪民本是徐州人氏,加入過義軍,那軍中就有兗州人,因此識得。”
諸葛琴問:“那五人也是流民?”
劉猛道:“從兗州來江東多半是流民,依我之見他們該從過軍。”
諸葛琴看卷宗上言這五人從廣陵僑郡南兗州而來,只怕也做不得準,又指着畫像道:“這五人相貌平平,並不顯眼,你這畫像可肖其人?”
劉猛瞪大眼睛道:“罪民不敢作假,這五人我弟兄皆見過,畫像已是神似。”
諸葛琴吩咐衙役:“將畫像作好標記,拿去給人犯認,看其言是否屬實。”取了一份畫像給衙役。
衙役稱是,領了畫像去。
諸葛琴等衙役走開,才問:“你說他們從過軍,是義軍還是官軍,善使何等兵器?”
劉猛道:“這倒難辨,只是這五人皆有軍中習性,所使皆爲長刀,晚上枕刀而眠。其中一人持有角弓,這角弓非軍中不可得。”
諸葛琴知道朝廷律令,百姓雖可持兵刃,但不得攜弓弩,更不得私造,否則便是死罪。他看了看畫像中註明持弓者,又問張成道:“他們可有哪些喜好不同常人?”
劉猛歪頭思索,言道:“相處時短,倒無特別喜好。哦,對了,其中有一人身配銅飾,時常把玩。”戴着枷鎖的手指指畫像中的一人。
諸葛琴看看畫像道:“百姓佩金玉者比比皆是,有何奇特?”
劉猛道:“那銅飾好似孔明鎖,不過小巧的很,豈不稀奇?”
諸葛琴道:“此等供詞怎未見寫入卷宗?”
劉猛道:“這,這……那曲阿縣令未曾問起,且他怎能比郡尹高明?”
諸葛琴哈哈一笑,從盆中拿起一塊羊肉,端起一盞酒,給劉猛道:“你倒會說話,這酒肉賞你。”
劉猛吞吞口水,也不言謝,用戴着枷鎖的手接過,先飲罷酒,再低頭吃肉。
諸葛琴喊衙役來,將他送入牢房。這才坐下來,和謝、杜二人一同進食。杜雲聽他審問,到他坐下來,早吃飽喝足,一邊擦拭嘴巴,一邊說道:“兄長如此操勞,未免有損身體。”
諸葛琴拿着箸的手搖了搖,嘴中只顧吃菜,並不答話。謝嬋則在一旁幫他分菜。
等吃完,衙役也問過犯人,報諸葛琴道:“郡尹,那些人犯都識得畫像上的人,只是將編號認錯。”
諸葛琴道:“知道了,給那些女人、小孩熱食,別餓到他們。”衙役躬身應承。
三人從牢中出來,諸葛琴安排兩人去歇息,自去陪伴公主。
次日一早,謝嬋梳洗、裝扮罷,便去找諸葛琴。到他房前,見有衙役把守,謝嬋上前詢問:“郡尹起身否?”
衙役說:“尚未起身,不得驚擾,還請離開!”
謝嬋知道公主也在房中,不敢停留,於是往杜雲所在的屋子走去。敲敲門,附耳傾聽,房中並無動靜,又敲敲門,還是沒聲響。她一推門,應手而開,進到房內,並沒有人。謝嬋只好出房去,兩人都尋不得,一時閒極無聊,往府外走,卻見杜雲在郡衙堂前中庭舞刀。
她遠遠站着望,見他不復裋褐,穿一襲月白長袍,右手持刀,左手持掌,腳下快步騰挪,大開大合,刀勢連綿不絕,有如龍上九霄,翻騰於雲海。他這套刀法確實叫行雲刀法,乃其師父莫虛之雲遊黃山時,於峰頂見山嶽聳峙,雲海翻騰,有如龍行其中,於是在山中停留半月,有感而創。
杜雲一刀劈向地面,地上草葉卻勁風而旁飛。他忽的收刀而立,轉身來望着謝嬋所在之處。看是佳人,不禁燦然一笑,走將過去。
謝嬋見杜雲已發現自己,知他武藝高深,落落大方從牆角樹下走出來。待他走近,說道:“你起得倒早,看你舞刀卻不想有煩心之事。”
杜雲道:“天行健,君子行於世,該胸懷坦蕩、順乎天命,遠憂愁而近喜樂。你那案子有明月兄相幫,他肯廢食而爲,可不比你還愁?”
謝嬋一聽,笑笑道:“說來也是,表兄比我還急,可你也要請令尊幫我纔是。”
杜雲道:“我自幼就不在父母身邊,如今求他們也不知合不合宜。但是你的事,我就是被家父責打也會幫忙的。”見謝嬋露出笑臉,又問她道:“不知明月兄起牀沒有?”
謝嬋道:“你也去過他房前?”
杜雲道:“是,看來還沒起牀,不如去後堂進些早粥。”謝嬋答應,兩人往後堂而去。
在後堂中待了許久,日上三竿,纔有衙役來報:“郡尹在衙門外等候,請二位前去。”
兩人出門去,來到郡衙前,見諸葛琴一身素淨長袍,頭戴斗笠立在當道。謝嬋上前,問道:“表兄,這是去哪?”
諸葛琴微笑道:“昨日你不是問起醜丐,我們這便去見他。”又看杜雲穿一襲長袍,左手提刀,倒也英氣勃發,乃說道:“杜郎跟隨名師,想必武藝非凡。”
杜雲道:“兄長謬讚,愚弟學藝不精,不敢累及師名。”
諸葛琴道:“你既來了京師,自會一展身手。”說罷,當先走路,引謝、杜二人而去。
三人來到一個熱鬧街口,有一旅館屋宇軒昂,名爲廣陵客館。諸葛琴往街道上望了望,對二人道:“我們去館中喝酒。”
三人來到館中,早有堂倌迎來,一見諸葛琴,滿臉堆笑道:“公子來了,快樓上請!”三人上樓,入一雅間,臨窗而坐。
諸葛琴對堂倌道:“取兩斤‘醉嵇康’來,再來一隻雞,一斤李。”
堂倌點頭答應,正要離開,諸葛琴叫住他道:“慢着,我想算一算明日的運程,煩你去把那醜丐請來。”說着從錢囊中掏出十個錢,給他道:“這是跑腿錢,切記,莫要與人多嘴,壞我運勢。”
堂倌喜笑顏開,忙不迭點頭,雙手接過錢道:“是,是,在下豈敢多嘴,豈敢多嘴。”言畢退下。
不一會,雞、李上案,分作三份,酒罈放中間,三人以酒勺取酒各自斟滿。杜雲先吃那雞肉,覺得比之三師兄做的別有一番風味,乃問道:“這雞肉有何特別?”
諸葛琴道:“你先嚐嘗這酒。”
杜雲在歸藏山中飲酒乃是用碗,如今用羽觴,頗不習慣。飲一口那酒,味道醇和,還有一股桂花香氣,倒也奇妙。
諸葛琴看他喝了,問道:“怎樣?”
杜雲道:“酒是老酒,還有股桂花香。”
諸葛琴道:“這雞是以高湯配以此酒烹煮而成,香嫩可口。”
杜雲聽了,讚歎道:“原來是此法,甚妙。”又捏一顆李在手,正要入口,便聽見敲門聲。
外邊堂倌道:“公子,你請的人到了。”
諸葛琴道:“讓他進來。”
房門打開,進來一人,堂倌隨後關門。杜雲看那人五短身材,手持一杆小幡,幡上三個字“神算子”,那竿子似竹非竹,烏黑油亮,肩上搭一布囊,戴着巾帽,一身袍子,腰上補了個補丁,腳下穿一雙草鞋。再看面目,一張馬臉,臉上一對小小鼠眼。頷下鬍鬚焦黃,散亂如麻,果真應了個“醜”字。
醜丐上前朝三人作揖,又躬身對諸葛琴道:“郡尹昨日交代之事,在下已經照辦了。”
諸葛琴請他坐下,問道:“如何?”又向謝、杜二人介紹道:“此人乃郭槐,京中丐首,善卜卦、精筆墨,耳目通達。”
郭槐將小幡倒放地上,先打量謝、杜二人,然後言道:“並未查到有朝臣結交江湖人士。昨日來,有會稽王、五兵尚書、太子府庶子、太尉府兵曹、太傅二公子、光祿勳長子等人出城。”
諸葛琴皺眉道:“這許多人,倒難查了。你依舊盯梢,我這還有畫像,上面言明其特徵,你去查來。”說罷從懷中拿出畫像給他,又從錢囊中掏出一兩金子放在案上。
郭槐看看畫像,畫下果然寫有其人特徵。又看看桌上的金子,笑眯眯道:“郡尹如何這般闊綽?”
諸葛琴道:“你若找到這五人下落,我以此金十倍相酬,這是定金。”
郭槐剛要伸手,諸葛琴卻以手蓋住金子道:“我尚未說完,那五人未必在城中,他們或許是軍士,身在軍營。”
郭槐睜大小眼睛道:“城外有軍營四處,左右宿衛軍、北軍,還有水寨。乞丐們進不得營,只能在營外盯梢。”
諸葛琴道:“你手下不是有個‘無孔不入’?如何查是你的事。”說罷放開手。
郭槐道:“啊哈,也是,那在下就此領命了。”張手平平往金子上一掩,再挪開,未見指頭動,金子已不見了。
杜雲一看,此人倒有些妙技。
郭槐沒有羽觴,就從搭囊中取出一個碗來,以酒勺舀酒,斟了半碗,端起來一嗅,嘴中讚道:“好酒。”仰頭咕咕一口喝下,而後咂咂嘴,似乎回味無窮。
杜雲笑其豪爽,不拘禮數。謝嬋卻微微蹙眉,看看他髒手道:“足下幾日可查它出來?”
郭槐盯着她眼睛道:“這五人不過無名之輩,不比謝尚書侄女,說不得時日。”
謝嬋看他說出自己家門,面有異色,想自己長在京師,後隨母去到淮陰,他竟然識得。
杜雲一聽,童心大起,笑着指指自己道:“那你說說,我是何人?”
郭槐瞥他一眼,言道:“一介武夫罷了。”
杜雲聽了臉上一呆,卻見諸葛琴、謝嬋捧腹大笑。
郭槐皺眉道:“在下說錯了?”
諸葛琴擺擺手,說道:“哈哈,所言不差,所言不差。”
郭槐腹有疑團,看着杜雲道:“你雖一介武夫,但眉宇間有剛霸之氣,將來必是將才。”
諸葛琴說道:“哎哎,他是否將才我不知,不過,我知他定沒相面錢給你。”
郭槐道:“這兒郎看來親近,倒也無需給錢,若他日富貴了能請我喝頓酒便罷。”
謝嬋暗笑,怕是和你穿得一樣才顯親近。
諸葛對郭槐道:“你也莫逞口舌,事不宜遲,快去辦差吧。”
郭槐收起瓷碗、畫像,告辭而去。
等他一走,謝嬋道:“勞表兄出錢,我定然要還你。”
諸葛琴道:“事急從權,你要過了此劫,多還我錢也無妨。”
謝嬋對諸葛琴稽首道:“拜謝表兄。”
諸葛琴扶她道:“表妹無需多禮,於公於私,我當爲你籌謀。”
謝嬋齊身,又言道:“難得表兄多智,能得這醜丐相助。適才我還驚訝,他竟然識得我。”
諸葛琴道:“未必識得,他雖耳目衆多,但並不親身用事。我讓他盯梢,你昨日大隊囚車入城,他能豈不知?城中認識謝將軍之女的也不在少。且能與我同席共飲的女子有幾人,一算便知。”
杜雲道:“難怪他猜不到我。兄長乃駙馬,尋常女子怎敢與你同席,豈不得罪公主?”
諸葛琴一聽不禁哈哈大笑。
謝嬋道:“說反了,是表兄不敢與尋常女子同席。”
言畢,三人同笑。卻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一人喊道:“快讓開,我家公子何在?”
諸葛琴一聽,趕緊離席,開門一看,外邊堂倌正擋住一人,乃自己親隨。於是衝親隨說道:“某在此,你過來吧!”
堂倌一看,不敢攔,讓開道路。親隨過來,在諸葛琴身邊附耳言語幾句。
諸葛聽罷,輕聲言道:“知道了,且讓公主先去應付。”
親隨得令而去。
諸葛琴合上門,對兩人言道:“我們該往太傅家去了,廷尉已到郡衙,太傅必也下朝了。”
謝嬋不由身子前傾,臉色一變,趕忙道:“快些行事。”跟着起身。
杜雲一聽,既喜且怯,站起身來,摸摸頭髮,整整衣襟,言道:“我是否該去買頂帽子?”
諸葛琴道:“該買,我戴斗笠也甚不合禮。”
三人留下酒錢,沿街快快而去。
郡衙堂前,侍衛擋住一人。那人身着吏服,乃廷尉史,對侍衛說:“廷尉府辦差,爾等敢不讓開!”
郡衙長史在一旁對廷尉史賠笑道:“還請上史稍待,等郡尹回來。”
廷尉史道:“你家郡尹幾時回來,他若不歸,豈不誤事?長史還是快快將人犯、案宗交割與我。”
長史苦着臉道:“郡尹已將案宗封存,人犯自有侍衛拘禁,我豈可越俎代庖?”
廷尉史道:“哼,長史竟要推脫,郡尹不在,自然由你主事。主簿功曹何在,盡數交割就是,囉嗦什麼?”
長史道:“主薄已去御史臺,上史何不等明日再行交割?”
廷尉史怒道:“混賬,你等是要妨我公事!”
長史躬身道:“下官豈敢。”
衙門外,馬車上下來一人,一身官服,頭戴進賢冠,邁步到衙內。廷尉史見他來,讓到一邊。
長史看他身着九卿服色,鐵面青須,趕忙稽首在地道:“下官拜見廷尉。”
廷尉看了看侍衛,又低頭看着長史,也不叫他起來,沉聲問道:“你既爲長史,該依朝廷律令將人犯、案宗交割,何故在這拖延?”
長史懾其聲威,不敢擡頭,嚥了咽口水道:“這,這,下官還需覈查卷宗。”
廷尉道:“既如此,還不快引廷尉史進去交割!”
長史站起身來,拍拍膝蓋,正要當先往後堂走。卻聽正堂上一個聲音想起:“慢着,誰敢闖內衙!”
長史回頭看,一個俏影已站在堂前階上,高髻金釵,錦繡宮裙,薄施粉黛,正是寧國公主。
衆人一看,皆稽首在地道:“拜見公主殿下!”只廷尉躬身作揖。
公主道:“廷尉免禮,顧廷尉掌天下刑辟,該知案宗交割亦有法度。郡尹既在京,屬吏應差人通傳,豈可私下交割?”原來這廷尉姓顧名錚,乃江東士族。
顧錚言道:“既如此,殿下何不派人知會諸葛郡尹速來交割,卻讓下臣在此乾等?”
公主斥道:“都是長史辦事不力,左右,拉他去鞭笞二十!”
長史一聽呼天搶地,被侍衛拽住胳臂拖往後院,口中兀自叫喊:“微臣知錯了,求殿下饒恕,微臣不敢了……”
顧錚面色一沉:“公主,可知國法之重,豈可以濫用私刑。今日就是沒有長史,下臣依然要帶走人犯、卷宗。”
公主道:“廷尉請堂中坐,我這便使人去請郡尹回來。”
顧錚昂然進入公堂,侍衛並不阻攔。餘人免禮,皆守在階下。
那邊,三人已到太傅家門前。諸葛琴換上紗帽,謝嬋替他拿着斗笠,杜雲戴着巾帽,三人走到府門前。門前守有家丁,腰上佩刀,見三人前來,忙喝住道:“你等作甚,來太傅家?”
諸葛琴沒穿官服,亦沒衙役相隨,家丁如何認他。卻見諸葛琴道:“你家太傅請我來喝酒,剛下朝就忘了?”
家丁不禁問:“你是何人?”
諸葛琴責備道:“你這廝記性太也差了,我乃丹陽尹諸葛琴,快去通傳!”
家丁細看,果然想起郡尹模樣,趕緊施禮道:“在下失禮,望郡尹莫怪,在下這便去通報,郡尹不必等候,只管進去便是。”說罷讓開門戶,請諸葛琴入內,卻擋住杜雲道:“請尊駕留下手中之刀。”
杜雲一愣,正要解刀,諸葛琴在旁邊說道:“你這廝,他乃你家二公子,從外修道回來,你禁攔他!”
家丁打量杜雲,卻不讓開,嘴中還道:“這,這……”
諸葛琴搖搖頭,對杜雲說:“你給他罷。”
杜雲把刀解下,右手給他。家丁雙手一接,手臂一沉,不想這刀如此重。
三人入到中堂,已有家丁已往後院報有客來。
杜雲看堂前綠樹成蔭,堂內陳設簡單,只幾張席案而已。
不久,幾個下人簇擁一人而來,進到堂中,卻是個中年婦人。頭上蔽髻簪着玉釵、花鈿,一身紫色襦裙,一臉慈和。她看看堂中來人,一人是諸葛琴,自然識得,一個女子不知何人,另一兒郎身高體健,模樣似曾相識,不禁淚溼雙目。
諸葛琴和謝嬋忙向她稽首,太傅夫人乃命婦,他二人自是不敢違禮的。
杜雲雖少識人情世故,但見老婦,心中已猜到是母親,趕忙下拜頓首:“兒雲拜見孃親!”
那婦人果是太傅夫人,只見她上前一把摟住杜雲,摸着他頭,哭聲道:“果然是我兒,果然是我兒回來了。”
杜雲拜過母親,杜夫人讓他起身,打量之下,更覺兒子身姿挺拔,相貌堂堂,轉淚爲喜,笑着言道:“你父親說已從你師父那討你回來,爲娘聽聞此事,心中歡喜,就連做夢都會發笑。”
杜雲躬身言道:“勞孃親記掛,是孩兒不孝。”他身量比杜夫人高出頭頸,哪裡敢直着身子回話。
杜夫人帶笑說:“蒙你師父教養,今日看來也是好的。”又嘆一口氣道:“若不是你兒時太過頑劣,連你父親也管教不住,爲娘哪捨得留你在山中?”說起來,眼眶兒又紅了。
杜雲聽其話,又觀其顏,不覺臉上發熱,心中道聲慚愧。不忍母親傷心,忙忙勸慰道:“孩兒在那山中,只覺得清靜平和,又不曾吃苦。且師父待我如己出,教我經書、武藝,今日也好報答孃親和阿父。”
杜夫人道:“倒是你父親,還在書房,你先去拜他,爲娘來招待客人。”又對一下人說:“阿良,你且去準備熱水讓吾兒沐浴。”那侍女聞言,忙答應而去。
杜雲告辭,自有家丁引他往後屋走。
杜夫人給諸葛琴、謝嬋告罪:“愚婦適才失禮,還請二位莫怪。”又吩咐下人奉茶和果品來待客。
諸葛琴稽首道:“夫人折殺我等了,今日夫人能得母子團圓實乃大喜,晚輩不過來討喜而已。”
杜夫人聽了,滿臉是笑,吩咐下人道:“快去取些喜錢來給兩位客人。”又問:“玄音是如何得見我兒的,這位女郎未曾見過,不知是誰家之女?”杜家、諸葛家是世交,言語自然親近些。
謝嬋見她問起,答道:“小女子是謝徵虜之女。”
諸葛琴道:“就是謝尚書的侄女兒,名叫謝嬋,也是我表妹。”
杜夫人點點頭,笑道:“怪不得生得英姿不凡,原來是謝家之女。”
謝嬋連稱過譽。
諸葛琴道:“說來也是有緣,我表妹在來京路上遇見些蟊賊,幸得杜郎出手相救,於是杜郎一路護送。想是我表妹長得貌美,到京後,杜郎竟隨她來我府中。我與杜郎乃兒時玩伴,一見之下豈能不留他做客?他本要歸家,只我不肯,硬留他住了一宿,今日才帶他來府上拜見世伯和夫人,未一早告知,我之過也。”
杜夫人見謝嬋臉上生紅,越發俏麗,不禁笑道:“玄音不必告罪,不想吾兒倒識得俠義之道。”
諸葛琴接着道:“今日既來了,還當拜見世伯。”
杜夫人道:“你世伯稍候便來,你二人且寬坐。”
諸葛琴道:“何必世伯過來,我等去書房拜見就是,且近日我寫了首詩,正想向世伯討教。”
杜夫人道:“既如此,你們去便是,不必拘禮。”
諸葛琴和謝嬋告辭夫人,自往書房去。
杜雲被引到書房之前,見房門敞開,引路的家丁讓在路邊。杜雲心中忐忑,擡腿跨入房中,見後窗打開,室內明亮,靠裡的牆上掛着一幅書畫,題字曰:嵩山行旅圖。畫中嵩山崔嵬,流雲飄逸,旁邊墨字卻內斂圓融,別有法度。其時嵩山在趙國境內,也不知作畫之人當真去過,還是隨心想象。
中間擺着書案,案上盡是書簡,案邊端坐一人,寬袍綸巾,鳳目垂髯,五十上下年歲,手中擎一支筆,正在竹簡上寫字,字跡一如畫面上所書。
此人便是當陽侯杜太傅了,覺有人進來,他端坐不動,口中言道:“稍待片刻,我這便寫完,讓夫人多賠賠禮。”卻瞥見來人跪下,頓首道:“孩兒拜見阿父!”
太傅手中僵住,轉頭來看,是一青春少年。見他下拜,不禁站起身來,手中兀自捏着筆,對着少年言道:“孺子擡起頭來。”
杜雲直起腰板,擡頭看着父親,見他額上掛着皺紋,眼裡放光,漸漸顯出慈顏。
太傅道:“你是雲兒?”
杜雲說道:“正是劣子。”
太傅笑道:“快,站起身來。”
杜雲這才起身,卻聽父親哈哈大笑:“虎兒原來長成這般模樣了!”杜雲兒時頑劣不堪,打架尤其兇狠,一次和其仲兄杜遠打架,竟然動口咬人。事後,杜遠稱他是惡犬,杜雲卻自稱是老虎。
杜雲賠笑道:“不知仲兄何在?”
太傅道:“他去滁州採藥了。”
杜雲道:“那長兄呢?”
太傅道:“已赴任尋陽。此次招你回來,也是因朝廷用人,爲父不便推脫。”
原來,兩月之前,皇帝召見他說要起用其子,他推說諸子平庸,不堪使用,長子耕讀於當陽,次子伴於膝下,三子于山中修道。不想皇帝竟然大怒,說他膝下三子,竟無一人爲朝廷效力,實在有違人臣之道。皇帝也非第一次說要起用其子,先前推脫,皇帝卻並無怪罪,也不知此次爲何竟發怒。不得已,只得招長子往赴潯陽就任長史,三子來京師作宿衛郎。
父子正談天,聽見門外笑聲:“我說世伯怎不出來,原來這後院要涼爽得多。”
太傅一聽,知是諸葛琴,這才放下筆,抖抖衣裳,出門來。屋外家丁忙上前躬身道:“君侯,駙馬正要見你。”
太傅擺擺手,說道:“你且迴避,我來待客。”
家丁躬身稱是而去。
謝嬋朝杜太傅稽首道:“小女子謝嬋拜見太傅。”
太傅請她起來,說道:“謝氏庭有蘭芝,生得如此相貌出衆之女。”
諸葛琴道:“太傅家中也不差。”指着屋前桂樹,當着太傅吟道:“青樹出桂子,秋來滿院香。”他此言自是說太傅盛年青季,家有貴子,秋來必然得朝廷所用,光耀門楣。
太傅摸摸髯須,而後指着謝嬋手上的斗笠道:“天色晴方好,竹笠掩張良,素衣談笑裡,君腹有何謀?”此是將諸葛琴比作漢之張良,張良雖國士無雙卻在輔佐劉邦稱帝后歸隱林泉,而諸葛琴亦有奇才卻屈就於京城郡尹之職,今日素衣竹笠而來,不知其腹中又在謀劃何事?
諸葛琴哈哈一笑,言道:“世伯,愚侄智淺,今日之事怕是張良在世也難謀。”
太傅口中道:“哦,賢侄與我兒同來,我便知事有蹊蹺。今日朝堂之上皇帝問起昨日押至你衙中之案犯,廷尉竟然不知,看來此案非同小可。你既來了,不妨直說。”
諸葛琴伸手請太傅道:“太傅請進,我們屋裡說話。”
諸葛琴將案事說了一便,聽得太傅面有驚色。說完,諸葛琴問道:“世伯可知尚書檯爲何下令廣陵郡清剿水賊?”
太傅說:“太子舍人往廣陵採辦,在江上被水賊劫殺。太子府先將此事報太尉府。太尉以爲此事無須勞動禁軍,由廣陵郡自行清剿即可。之後太子府又報信與宮內,自當由尚書檯依旨行事。”廣陵屬徐州,丹陽屬揚州,此二者分置長江南北,互不統屬。
諸葛琴道:“如此說來,尚書檯並不爲過。”
太傅皺眉道:“我道聖上爲何近來神采奕奕,言及要招攬天下英才,竟是得了國寶。事關重大,賢侄不將此案送交廷尉府,卻攬於手中,豈不自取禍端?”
諸葛琴道:“廷尉府辦案繁瑣,往往遷延時日,倒不如我衙門靈便。且掾屬衆多,恐機事不密。”
太傅不以爲然,說道:“郡衙處事雖靈便,卻無雷霆手段,廷尉府直達天聽,查案則無需顧忌親貴,便是舍下也可搜查。”
諸葛琴言道:“就恐直達天聽,無可轉圜。此案,我已有些眉目,還望世伯相助。”
太傅面色爲難,說道:“我能如何相助?”
諸葛琴說:“世伯請聽我言。”乃湊近他耳畔細說:“如此這般……”
太傅道:“我可在朝堂幫你說話,卻不能違逆皇帝之意,是否得由你辦,還需看你口舌。”
諸葛琴拱手謝道:“這是自然。”
諸葛琴在太傅家喝了個酩酊大醉,被太傅命家丁以馬車送回衙門。謝嬋往伯父謝安家中去,杜雲則留在府中。
見諸葛琴回來,廷尉便要與他交割案宗,無奈其喝得大醉,不省人事。廷尉雖氣上心頭,礙於公主顏面,發作不得。於是吩咐廷尉史守在衙中,待郡尹醒了便行交割,自己則打道回府。
次日,諸葛琴尚未起牀,宮中已來聖旨,皇帝命諸葛琴速至東堂。東堂在皇宮主殿太極殿的東側,故稱東堂。諸葛琴要去宮中,廷尉史自然不敢阻攔,交割之事只得延遲。
諸葛琴來到東堂,脫去鞋襪入內,見堂中只有三人,皇帝端坐於御座,杜太傅、顧廷尉坐在下首,太傅居右,廷尉居左。
諸葛琴不敢仰視帝顏,快步趨近前去,朝皇帝稽首道:“微臣諸葛琴拜見陛下。”
皇帝頭戴冠冕,三縷青須垂襟,聲音洪亮:“諸葛琴你可知罪?”
諸葛琴道:“微臣知罪,正要向陛下請旨,以求將功折罪。”
皇帝道:“方纔太傅說你已有眉目,可查到奪寶之人所在何處,可是實情?”
諸葛琴道:“正是,臣有十足把握可查到賊人所在。”
皇帝道:“朕要的是玉璽,玉璽何在?”
諸葛琴道:“玉璽該在丹陽,臣正在嚴查,尚需時日。”
皇帝道:“顧卿,你看如何?”
顧廷尉道:“諸葛郡尹並無實據以證玉璽所在爲丹陽,臣懇請陛下速命郡尹將人證、案宗交予臣下,以免拖延時日,使案犯逃脫。”
皇帝道:“廷尉掌管天下刑案,普天之下莫不能查,此案該交由廷尉審理。”
諸葛琴道:“陛下方纔問起玉璽何在,可見玉璽比之案犯更爲重要,微臣敢問廷尉如何查那玉璽?”
皇帝道:“玄音所言不差,顧卿,你道如何查那玉璽?”
顧廷尉道:“這,臣尚未查看案宗,審問人證,還需祥查證據,而後搜捕案犯,追查玉璽下落。”
諸葛琴道:“如此而爲,論拖延時日郡衙定然比不過廷尉府。”
顧廷尉氣道:“你,滿口胡言!”
諸葛琴忙對廷尉稽首道:“下官言辭失禮,罪過,罪過。”
皇帝問杜太傅道:“太傅,此事關係國運,朕該當如何做纔是?”
杜太傅道:“陛下寬心,那玉璽既失之京郊,必不脫於國境,不過查來耗些時日罷了。諸葛郡尹已查了數日,玉璽若在京畿,以郡尹之才,必然能查到。若出了京畿,則該交由廷尉祥查。”
皇帝道:“太傅所言有理,事不宜遲,諸葛琴,朕許你三日爲期,三日後若查不到玉璽,則將此案交給廷尉,朕還將治你欺君之罪。”
諸葛琴伏地頓首道:“微臣拜謝陛下,必不負皇命。”
皇帝道:“哼,你不必僥倖。顧卿,你且將那謝嬋拘於天牢,審其失寶之過。另將謝安滿門禁於府中,不得放走一人。”
顧廷尉稽首稱是。
太傅聽得冒汗,又不敢幫腔,恐激怒皇帝反引禍於謝家。
顧廷尉又問道:“陛下,此事謝尚書並不知情,是否也要審問?”
皇帝道:“審,自然要嚴審!”
廷議之後,皇帝嚴命不得泄露玉璽之事。
諸葛琴離開皇宮,回到衙中,廷尉史已走,他來到公主屋中。
公主給他倒茶,問道:“夫君,今日之事如何?”
諸葛琴不敢言朝堂上事,只道:“皇帝已將查案之事交給我了。”
公主笑道:“就知以夫君之才,必得父皇重用。”
諸葛琴面露笑容,說道:“所幸公主爲皇帝所愛,爲夫不過沾光而已。”
公主道:“那夫君該如何謝我?”
諸葛琴拌醜臉道:“自然是以身相許啦。”說罷撲向公主……
太傅家中,杜雲得知謝嬋已被拘押,對父親道:“阿父,孩兒願助諸葛兄長一臂之力。”
杜太傅聞言,捋須道:“你身無一官半職,怎麼幫他?”
杜雲道:“孩兒尚有一身蠻力,可幫他擒賊。”
杜太傅道:“此案殊不簡單,一旦有失,諸葛琴怕也性命堪憂,你若幫他,就不怕惹禍上身?”
杜雲道:“不怕,若不能破得此案,豈止會禍及諸葛和謝氏?”
杜太傅慨然笑道:“孺子可教,不枉你師父一片苦心。”
杜雲疑惑道:“師父有何苦心?”
杜太傅擺擺手:“往事難提,未知後事如何。你自去幫他便是,有難處可找爲父商量。”
杜雲聽他話,只覺懵懂,但父親既已同意,便不復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