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午後,天氣沉悶,幾聲雷響,大雨滂沱。
太傅家的後堂,“牛鼻子”與“大貓”聚在一起下棋。兩人難得有閒,定要分個輸贏。
也不用旁人侍奉,茶壺就擺在一邊,自斟自酌。
棋盤之上,黑白兩色棋子各佔一半,對壘攻殺。
太傅執白子,一招殺棋,掃落數粒黑子,對諸葛甝說:“益州在手,攻守之勢互易,北復中原可期。”
諸葛甝說:“事非一蹴可就,眼下益州凋敝,沒有三五年恐難以恢復。待兵精糧足,再北取關中,那時方可說攻守之勢互易。”一邊說,一邊落子。
太傅說:“石虎以嚴刑苛政治國,其惡可比桀紂。不行德政者,興也勃,亡也忽。”
諸葛甝說:“牛鼻子未免輕視趙國,石虎雖惡,尚有鐵騎雄兵。”落子倒撲,又吃掉幾顆白子。
太傅說:“桓元子正於襄陽練兵,而謝無奕屯田壽春。聖上勵精圖治,終將一統天下。”
諸葛甝說:“桓元子雄才大略,謝無奕允文允武,然而北伐豈能繫於一二人之手?聖上英明神武,惟德動天,無遠弗屆,豪傑之士儘可取用,自會另擇良將。”
太傅搖頭說:“然而朝野內外無人可比桓元子之聲威。”
諸葛甝說:“聲威仰賴帝命,只需假以時日,便能嶄露頭角。以前的王氏、庾氏,而今的桓氏、朱氏,往後或可恩澤於謝氏。”
太傅嘆了口氣,說道:“這些都是世家大族,終爲天子所忌憚,乃至於你我。”
諸葛甝說道:“聖上明睿,當知你我皆非戀權之輩。再者我兒官位不過太守,而令郎只做到郡承,何足道哉?”太傅長子爲尋陽郡丞,次子爲功曹,三子杜雲無官無職。
太傅露出笑臉:“這樣也好,少些憂慮。”
諸葛甝說道:“若非當年杜兄勸我做官,我如今尚在括蒼山中悠哉悠哉。”
太傅捋須說:“若非賢弟相邀,我又豈知有括蒼山?”
兩人意氣相投,相視大笑。
杜雲得桓熙相贈的一匹青驄馬,身負雙刀,攜一包袱,內有金錢、衣物、侯印、縫着龜甲木的皮甲。乘船渡過長江,進入南平地界。
不日抵達江安,江安再往南行三百餘里方可抵達武陵郡治臨沅。
杜雲一入江湖,不再受那軍中約束,只覺得海闊天空,心情大好。牽馬行於江安城外的市集,只見此地不光有漢人,還有青布圍頭的蠻人,兩者互易商品,相安無事。賣米的、販布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又有人牽着牛羊等待顧主,還有鍛造農具的鐵匠在“叮叮噹噹”的敲打着。
杜雲在路邊尋了個食肆,將馬系在拴馬石上,提着包袱,撿了個僻靜的座位。這個食肆在屋外搭了個涼棚,客人就坐在涼棚之下。
堂倌走過來,滿臉是笑,騎駿馬的客人自然身價不低,問杜雲說:“客官,本店有上好的牛羊肉,可要品嚐?”
杜雲聽店家敢賣牛肉,心想:“此地多有蠻人,王法不及。”他待過蠻疆,自然知道蠻人養牛未必是爲了耕種,也爲了吃或者換錢。
杜雲問道:“可有鮮魚?”
堂倌說道:“那是自然,此地爲魚米之鄉。”
杜雲說道:“來一尾鯉魚,兩個素菜。”
堂倌又問:“是否要酒?”
杜雲說:“不用,來壺茶。”
堂倌心道:“這麼有錢,卻還小氣。”嘴上卻道:“好咧,請客官稍待!”他不知道杜雲的錢是平定範賁之亂,周撫所賞賜的,說來都是亡命錢。且他安貧樂道,並不貪口腹之慾。
菜還未做,茶先上來。
杜雲品茶,清香味醇,雖比不得徵西大將軍府的,但在民間已算不差了。忽然聽得路上傳來喊叫聲,一個持刀漢子從南邊跑了過來,神色慌張,其眉頭上有一道舊疤痕,持刀的手臂也受了傷。
漢子想逃,可巧看見杜雲的馬,趕緊上前去解繮繩,纔不管它歸屬誰人。忽然手腕一痛,漢子縮手,卻見一枚銅錢掉在地上。他擡起頭來,一看坐在偏僻之處的杜雲,神情大變:“這不是當年夏口所遇到的公子麼?”
杜雲看這漢子的容貌似曾相識,不就是當年在夏口遇見的刀疤眉麼?他這一銅錢鏢也未使全力,只叫刀疤眉收手。
刀疤眉搶不到馬,也沒時間跟杜雲解釋,又慌忙沿路往北跑。跑不多遠,被人截住,又跑了回來,挨着杜雲身邊,想要依靠。
南北兩邊來了四個人,都是武師打扮,各持兵器,有使刀的、使劍的,還有一個使槍的,將刀疤眉堵在涼棚裡。
堂倌本要上菜,看見有人手持兵器來此私鬥,忙不迭關上屋門,只從窗戶伸出半個腦袋往外觀瞧,生怕他們砸壞了物件。
武師之中有爲首者,三十來歲,蒜頭鼻子,頭戴巾帽,一襲月白長衫,右手拿劍指着刀疤眉說:“水鬼鍾,你這惡賊,敢搶我家公子,怕不是嫌命長?”
杜雲心道:“此人真是惡習難改,又搶人財物。”
刀疤眉吞下口水,說道:“在下實不知是庾公子,多有得罪,萬望諸位見諒!”
蒜頭鼻說道:“洞庭水賊作惡多端,依官府文告,活捉者賞錢一千,殺死也有六百。我看你還是束手就擒,免得橫屍於市。”
刀疤眉說:“被你等活捉,也不過被官府絞死。”說着,朝杜雲“撲通”跪下,稽首道:“恩公,不妨拿我這條命去換錢,就當鍾節以死相報!”
杜雲當日救他是因爲其罪不至死,今日倒無相助之意,因爲官府既已下文告,百姓可擒殺水匪,自己豈能插手?於是對鍾節說道:“你起來吧,我何必要你性命?”
蒜頭鼻看鐘節還有個幫手,攜兩把刀在身,心道:“此人面帶剛霸之氣,也不知是什麼來路?”
杜雲濃眉大眼,自有一股陽剛之氣,又經戰場廝殺,早已無懼生死,看人的眼神都不覺如同虎視。
蒜頭鼻又劍指杜雲道:“足下是何人,莫非勾結水匪?”
杜雲看他給自己戴了一頂大帽子,淡淡的說道:“不要誣賴好人,我是誰與你何干?”
蒜頭鼻“哼”一聲,對三個同伴說:“將他一起拿下,交由官府問罪!”
杜雲心道:“這些人也未免仗勢欺人,不分青紅皁白就要拿我。”眼見蒜頭鼻,劍加自己脖頸,手中茶杯甩出,正中他手腕太淵穴。
蒜頭鼻本想以劍制住杜雲,不想他一出招,自己手腕發麻,長劍便掉在案上。蒜頭鼻駭然,忽的後躍一步,雙手成陰陽掌勢,緊守門戶。只是右掌有些發顫,心道:“此人出招之快,果然不同凡響。”杜雲的速度比不過夏侯氏的龍湊槍,更不如武陵皇甫氏,但在這些尋常武者眼中已算很快了。
其餘三人看杜雲已出招,更不客氣,兩柄刀、一支槍往他身上招呼。
杜雲依舊坐着,直起身來,左手從腰後抽出赤血刀,“刷”的只一招,對手的槍頭、鋼刀皆斷作兩截,掉在席案上。
三人瞠目結舌,看杜雲已站起身來,連忙拿着半截兵器後退兩步。
蒜頭鼻看杜雲手中是一把鏽跡斑斑的長刀,卻如此鋒利,有恃無恐,衝杜雲說道:“尊駕到底是何人,敢與我庾家爲敵?”
杜雲說道:“什麼魚家、雞家的,我通通不識得。”“嗆”,右手從後背抽出破月刀來,又說道:“要將某拿下,需先問過我手中雙刀!”
蒜頭鼻看他又抽出一柄刀來,刀光如練,古樸沉重,吞了一下口水,說道:“好賊子,竟敢在此放肆,等着瞧!”邊說,腳下卻後退,發一聲喊,領着三人往城中跑去。
杜雲逐一收起寶刀,聽鍾節在腳下叩首道:“多謝恩公,救我性命!”
杜雲心想:“不對,此人是水賊,我救他豈不是與官府爲敵?”忙否認道:“快起來,我可沒有救你,方纔是他們要用強,我逼不得已纔出的手。”
鍾節又問:“未知恩公尊姓大名?”
杜雲說道:“呃,這,你不必介懷。”
鍾節看杜雲救了他卻不言恩,更加感動,說道:“恩公兩次相救,鍾某無以爲報,這條性命權當暫借,若到用時可儘管開口。”說完,從脖子上取下一根蠶絲吊墜,交給杜雲說:“此爲信物,我就在漢壽關公角。”
杜雲心想:“什麼關公的角?”聽他話裡纏夾不清,一看那墜子是顆奇怪的尖牙,也不去接。
鍾節看他不受,說道:“此爲水猴的獠牙。”將其放在案上。
杜雲說:“你還不快走?”
鍾節這才站起來,躬身道:“恩公保重。”一溜煙的逃走。
店家看惡人都走了,終於開門,戰戰兢兢的走到杜雲身邊,問道:“公子,可還要上菜?”
杜雲惹了這裡的地頭蛇,不敢停留,只道:“不必了,有牛肉乾麼?”
店家說道:“有,有。”
杜雲從席子上的包袱內取出五十文錢,說道:“取牛肉乾與饅頭包好。”
店家接過銅錢,說道:“我這就去取來。”
杜雲收拾鍾節給的吊墜,提起包袱、乾糧掛在馬鞍上,解開繮繩,牽馬離開。在集市買了頂斗笠戴在頭上遮掩,不入城門,繞道往南去。
一路見坦途,至天門郡,抵達澧陽。澧陽之南有澧水,需乘船渡河。
碼頭上,杜雲頭戴斗笠,牽着馬,等艄公駕船來,好渡過河去。不過這碼頭上人也不少,行旅的、跑腿的,還有些江湖人物。
杜雲身高出衆,不免引人留意。他壓低斗笠,目不斜視,只耳聽八方。
這時,一個江湖漢子說道:“羅兄,何必趕這麼急呢,江湖中誰人能敵皇甫家?”
另一人說道:“霍賢弟有所不知,那人乃夏侯一族。有道是:‘魁首龍湊槍,世間不可擋。’夏侯氏既爲三絕之首,此戰豈能等閒視之?”
原來這兩人杜雲也曾在夏口見過,姓羅的便是使兩頭槍的羅騰,姓霍的則是“白駒劍”霍聰。聽見他們說起夏侯叔侄,杜雲忙豎起耳朵。
霍聰說道:“三絕之首夏侯忻早已命喪襄陽,這人與他有何相干?”
羅騰說道:“此人名爲夏侯泓,正是夏侯忻之子。”
霍聰驚訝道:“哎呀,原來如此!這麼一說,倒是嫌慢了,兩日之後就比武,你我該騎馬前去纔好。”四下一看,見碼頭上只有杜雲牽着匹駿馬。不過杜雲攜帶兵器,看來也是江湖人物。
霍聰走近杜雲,拱手道:“尊駕可是前往臨沅?”
杜雲粗着嗓門道:“在下只是過河,並不去臨沅。”
霍聰說道:“尊駕這匹馬可否賣給我?”
杜雲說道:“此馬乃我心愛之物,不便出售。”
霍聰透過斗笠看着杜雲的半張臉,說道:“哎,但凡物品都有價,我這有南珠六顆,價值抵得過兩匹馬。”說着從袖囊裡取出一包珍珠,打開來看,六顆明珠一般大小,着實難得。霍聰說道:“以此珠換你的馬如何?”
杜雲瞟了一眼,說道:“足下的明珠確實好,不過這馬我是不賣的。”
霍聰臉一沉,收起珍珠,說道:“你這人怎麼不通情理?”手按劍柄。
羅騰怕他多生事端,過來拉住他的衣袖,說道:“賢弟不必與他一般見識,待過了河,去周家莊上討兩匹馬來就是。”
霍聰“哼”一聲,鬆開劍柄,與羅騰走回原處。
有艄公終於划過來一條渡船,衆人紛紛登船。杜雲牽馬走在後面,正要登船卻被霍聰擋住,聽他說道:“這船滿了,載不下你的馬。”又對艄公說:“船家,開船!”
艄公不敢得罪於他,忙將渡船撐開。
杜雲面無表情,看着那船離開,往對岸劃去。只等到下一趟,這才登船過河。
臨沅城中,夏侯泓於食肆中用飯,形單影隻,依舊面若冰霜。案上的酒觴空了,他拿起酒勺從壇中取酒,倒在酒觴裡,卻灑在案板上。想到以前有老僕侍奉,這等小事都無須他動手,不禁有些失落。
自他於江陵助雪仙襲殺了假桓溫,就逃往城外的石榴村,按照當初的約定,在此等雪仙會合。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雪仙前來,心中已懷疑遭她利用。又等了數月,沒叔父的消息,反而桓溫從益州回來,毫髮無傷。夏侯泓不便久留,於是往武陵郡來,尋找叔父和莫虛之。
他在臨沅四處打聽,沒有着落,便想從皇甫家着手。然而,他也被此地的江湖中人盯上。皇甫氏乃武陵郡望,不少江湖中人爲其所用,消息早傳入皇甫家。
此前,夏侯泓的叔父夏侯怴已經來尋找過皇甫家,打聽莫虛之的下落。但因被皇甫清拒之門外,所以只能自行往山川之間打探。
而夏侯泓來了,卻不如他叔父那般能屈能伸,一副鐵石心腸,定要皇甫氏吐露莫虛之所在。然而皇甫清與莫虛之交情匪淺,怎會不顧義氣?又將夏侯泓拒之門外。以致今日夏侯泓要上門挑戰,相約取勝后皇甫氏請莫虛之前來與他對質,看是否如莫隱之所說。
夏侯泓用過飯,手提長槍,出了西城門,往皇甫家去。
皇甫家在臨沅城西,是個莊園,名爲“柳葉莊”。莊內有山有水,阡陌縱橫。
杜雲一早就在臨沅城外打聽到皇甫家的所在,快馬趕至柳葉莊。莊子內外並無人把守,皇甫清的宅邸就坐落在飛霞山下。一條小溪繞過山前,好似玉帶,溪邊垂柳依依。一彎拱橋架過溪水,橋頭路邊有一排馬廄。裡面栓着數十匹馬,似乎宅中已聚了不少客人。
杜雲騎馬走近木橋,見馬廄前掛有一木牌,寫着“來客下馬”。杜雲下馬來,將馬牽到馬廄裡,拴好繮繩。拿着行李,戴着斗笠,過橋去。
木橋那頭,遍植芍藥,花紅似火。杜雲沿着一條石徑從花中穿過,眼中不見有別的花,只是芍藥。之後是一片空地,數十株粗大的香樟撐開枝葉。
前邊露出宅院,宅門敞着,門楣上懸着匾額,寫着兩個草隸墨字:“玄晏”。外面守着一個門房,兩個門丁。一個門丁手中拿一本賬目,另一個端着筆墨,三人都沒有武器。
杜雲走過去,朝三人拱手道:“在下杜雲求見此家主人。”拿賬目的門丁看他戴着斗笠,翻了翻賬目,說道:“足下初次光臨,所爲何事?”
杜雲一聽,心想:“難道是人進去都要記錄在案?”說道:“在下與皇甫山君相識於京師,今日特來拜會。”皇甫山君就是皇甫彪,他心想若說求見皇甫清,怕是難得一見,不如退而求其次。
門房聽了,問道:“能否取下斗笠?”
杜雲取下斗笠,露出真容。
門房打量一番,這才道:“且請稍候,待我稟報公子。”說完,轉身往宅裡去。
過了一會兒,又來兩個客人,正是霍聰、羅騰。
杜雲回頭一瞧,又戴上斗笠。
霍聰早看見他,走上前來,瞧一眼杜雲,說道:“哼,足下言而無信,卻欺我說不來臨沅,着實非君子所爲。”
杜雲看被他道破,臉上無光,默不作聲。
羅騰道:“一看就是江湖宵小,不得入宅。”
霍聰衝兩個門丁說道:“江夏霍聰、南平羅騰求見皇甫先生。”
杜雲聽了,心想:“他們所稱皇甫先生莫不就是皇甫清?”
拿賬目的門丁翻了翻記錄,說道:“二位請入內。”說罷,拿筆在賬目上記了記。
霍聰、羅騰撇下杜雲,昂然而入。
又過了好一會兒,門房才快步走來,朝杜雲拱手道:“原來是杜公子,快快有請。”說罷,引杜雲入內。
進門一看,才知宅邸很大,也不知有幾十間屋子?靠裡邊還有一棟三層樓閣,名爲裁雲樓,欄杆邊有人影走動。
卻不去正宅之中,而是隨門房沿石徑往一個月門去。過了月門,乃是後院,其內有玄衣武者持劍把守。這院中有紫竹、虯鬆,別無花草。走了一陣,繞過假山,又見一道院門。兩人出門去,外面別有洞天。只見青山撲面而來,仰頭去望,一條飛瀑自懸崖上飄下。
沿着石徑往山坳走,不久,望見一個蓮池。花苞照水,碧葉隨風輕擺。池中置汀步石,平平整整,那頭坐落着一棟木屋,盡顯清雅。走過蓮池,屋前臥一白石,上邊似被寶劍切去,平滑入鏡,刻有三個字:“清逸居”,這字卻剛勁,銀勾鐵畫。
木屋敞着門窗,門房引杜雲到廊下,往門內稟報:“稟夫人,杜公子已到。”
杜雲聽了奇怪,看裡邊有人,心道:“怎麼是夫人,不是皇甫山君麼?”
裡面傳來婦人的聲音,清脆:“快請他進來。”
門房讓開門口,對杜雲說:“公子請進。”
杜雲看門口擺着鞋子,於是將斗笠、包袱和雙刀放在廊下,脫了鞋,着襪子跨入門檻。
堂中明亮,地上是木板,一箇中年婦人由兩名侍女陪着站起身來。杜雲趕忙上前作揖道:“鄙人杜雲見過皇甫夫人。”
皇甫夫人說道:“不必多禮。”
杜雲直起身來,看那夫人頭戴珠釵,身着石榴衫裙,腰繫一根繡帶,服飾稍別於漢人。旁邊的侍女則是蠻人打扮,戴着頭帕,着黑布衣裙。
皇甫夫人年近四十,峨眉杏眼,依舊能看出年輕時定然是美人一個。她打量杜雲一番,看他高大結實,露齒笑道:“果然英武不凡。”
杜雲聽她一見面便品頭論足,倒似乎又身在蠻疆,不拘於俗禮。對夫人問道:“在下此來本想拜見皇甫前輩,只因聽聞夏侯泓前來生事,怕前輩不得閒暇,所以才求見山君。”
皇甫夫人說道:“正因那夏侯泓要來,拙夫與彪兒此刻都在前宅,不得空閒,便由我招待貴客。”
杜雲心想:“到底是人家內眷,我也不便多待。”拱手道:“既然主人家不得閒,我這便告辭。”
皇甫夫人說道:“你此來不是爲了打聽尊師的下落麼?”
杜雲一聽,露出笑容:“正是,夫人知道恩師下落?”
皇甫夫人說道:“你怎不先坐下,喝杯茶水?”
杜雲聽她說話,既覺得免俗,又覺得不適應。客隨主便,他一邊道謝,一邊在客席上坐下來。
皇甫夫人也在主位上坐了,命侍女上茶。
杜雲品過茶水,比之以前所喝的要更爲醇厚,忙讚道:“好茶!”
皇甫夫人說:“此茶採自武陵山,別處難得一見。”
杜雲說道:“恩師說歸隱武陵山中,卻不知身在何處?”
皇甫夫人說:“不急,待用過飯,明日再說不遲。”
杜雲訝異,心道:“我不過想知道師父的去處,怎麼還要坐等明日?不如去找皇甫明之。”對皇甫夫人拱手說道:“謝夫人好意,在下先行告退。”
皇甫夫人笑道:“也罷,不妨告訴你,尊師身在何處只有拙夫知曉。”
杜雲起身告辭:“謝夫人明告,在下且去前宅觀戰,告辭。”說完,退出屋門。
待杜雲出去,堂後房門中快步走出一人,碧玉羅裙,正是皇甫魚。她如今年滿十六,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眼瞧杜雲背影,露出甜笑,對皇甫夫人說道:“母親,你說他如何?”原來她一直躲在偏廳偷眼觀瞧。
皇甫夫人說道:“你這丫頭也不知羞。”
皇甫魚聽了,一撇嘴。
皇甫夫人說:“此事還由你父親作主,你切莫惹他生氣。”
皇甫魚說:“那庾公子有什麼好,不過是文弱書生。”
皇甫夫人說:“你父親已答應人家,豈可反悔?”
皇甫魚說:“哼……”
杜雲從清逸居出來,又戴上斗笠,拿上行李。穿過後院,聽到宅邸外面傳來聒噪聲,宅內倒是安靜的很。僕役也不管他,任其來去自由。
杜雲走出宅門,睜大眼睛,只見有百餘人圍在外面,都是些江湖漢子。他走到人少的地方,踮起腳尖,視線越過前人的頭頂,往圈內看。
皇甫清持劍站在上首,捋了捋青髯。身邊有一女子,梳着螺髻,着鵝黃淡雅襦裙,正是他兒媳花仁。
場中兩人對峙,一人持劍,是皇甫彪;另一人提槍,則是夏侯泓。
百餘江湖漢子都向着皇甫家,聒噪聲不絕。一個壯漢面色紫赯,太陽穴隆起,斥責道:“夏侯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焉敢來班門弄斧?”
另一人尖嘴猴腮,卻目有精光,說道:“我觀夏侯小兒一副短命相,今日難逃一死!”
又有人道:“今日我定要宰了他,以報皇甫家大恩!”
杜雲看夏侯泓面若冰霜,似乎充耳不聞,心想:“皇甫家交遊廣闊,竟有這麼多江湖好手助陣。夏侯泓再是武藝卓絕,又怎能以一敵百?”
皇甫清開口道:“諸位莫要喧譁。”聲音平和而出,卻透人鼓膜,此等內力江湖罕有。衆人聽了果然安靜下來,不再出聲。
杜雲心道:“皇甫先生內力之精純,勝我一倍。”
夏侯泓聽了,也微微變色,復又冷着臉道:“在下此來只求一勝,未料前輩卻遣子應戰,豈不叫江湖中人笑話?”
皇甫清說:“不急,你先勝過犬子再說。江湖中人嘛,自有公論。”
皇甫清讓兒子先行出戰,一來對皇甫彪是種歷練,二來也可以稱一稱夏侯泓的斤兩,看他與當年夏侯忻相差幾何?再說這裡的江湖中人都站在皇甫家一邊,哪有什麼公論?
夏侯泓既然要挑戰皇甫氏,就應該知道後果,與在場的江湖中人爲敵。他又說道:“前輩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皇甫清說:“當然,不過此事還需莫兄應允。”
杜雲一聽,心想:“他說的莫非是師父?”
夏侯泓說:“也罷,客隨主便,在下就不拘俗禮了。”說完,解下槍衣,露出銀亮的槍尖。
衆人一看,這槍雖然鮮亮,卻也是凡品。
皇甫彪“嗆”的抽出劍來,閃着寒芒。
夏侯泓問道:“這就是‘青芒’?”
皇甫彪說:“能與龍湊槍一搏,乃我平生幸事,豈會以寶劍爭勝?”又道:“不過足下槍法的江湖稱雄,鄙人就謙讓。”說着率先出招,腳踏流星步,劍平平指向夏侯泓胸口。他速度極快,雖只一招,但對手胸口的幾處要害都在其變招之內。一個“快”字就能掩人耳目,防不勝防。
夏侯泓挺槍直刺皇甫彪咽喉,別人使快招,還刺咽喉,槍法需變幻無窮且極精準。
果然皇甫彪身形一晃,避讓他槍尖,劍鋒依舊刺向夏侯泓胸口。
夏侯泓槍尖略一收,指向皇甫彪小腹。
皇甫彪雖快,但內力不及,想以劍刃格開對手槍尖怕是難爲,這也是當年其叔父皇甫鋒告訴他的。皇甫鋒曾經試過夏侯泓的身手,內力比不過夏侯泓,皇甫彪則更加不如。皇甫彪腳一點,往旁邊移步避開,不向前去,反而後退三尺。
夏侯泓出招並不慢,見皇甫彪身子移動,槍尖也跟了過去,依舊刺向皇甫彪小腹。小腹介於上盤與下盤之間,槍尖可上可下,就等皇甫彪身子停頓,好攻其必救。
皇甫彪見夏侯泓槍尖此來,揮劍格擋,腳下卻也不停,往旁邊走動。“鐺”,劍鋒擊在槍刃上。
夏侯泓的長槍未被擊開,反而隨着劍上力道卸去,追着皇甫彪身子,直刺他腰眼。
皇甫彪腳下更快,比之皇甫鋒還快。逃開來,一邊舞劍,一邊繼續繞夏侯泓遊走,以快制慢,欲尋機突破對手的防禦,近身相搏。
一衆江湖人士看來,皇甫彪的劍招已快得難以辨認,那夏侯泓的槍法如臂使指,簡直隨心所欲,亦快得離譜。杜雲雖看得清楚,但自忖跟不上皇甫彪的招數,更驚歎其進步神速,比以前御前比武之時更快。他尚不知道,當年皇甫彪是故意求敗,並未使出全力。再者皇甫彪本是皇甫氏的嫡系,比皇甫鋒更加醉心家傳絕學,招式也更加精妙。
想要以快攻慢,除非兩人的速度有相當的差距,比如皇甫彪與杜雲之間,皇甫彪是可以快攻慢的。然而與夏侯泓一比則快得不夠,不足以制敵。速度不夠快就需在力道上勝過對手,可惜皇甫彪既沒有杜雲、蠻王那樣的神力,也在內力上有所不及。
四十招之後,夏侯泓已看清皇甫彪的招數,漸佔上風。
忽然,皇甫彪尋到夏侯泓槍法間的破綻貼近前去,卻見對手不斷卻步,槍尖縮回,連指自己小腹及左腿五處要害。皇甫彪快步右移,卻覺得右腿上一痛,已被槍尖刺中。
皇甫彪驟然後躍,身子逃開一丈之外,喘了兩口氣,腿上已流出鮮血。
夏侯泓並不急着追,橫槍慢慢走近,似乎胸有成竹。
方纔那一槍與其說是夏侯泓刺傷皇甫彪,不如說是皇甫彪自己撞在槍尖上的。夏侯泓的速度雖然趕不上皇甫彪,但其招數拿捏極準,槍尖的位置也恰到好處。他先虛晃一槍,賣個破綻,誘使皇甫彪沿着一定之規來攻,再後退,攻其要害,迫使皇甫彪移步右走,槍尖順勢晃動,只等他撞上來。
龍湊槍法貴在速度、詭變、料敵於先,本就是夏侯氏從戰陣到家傳武學糅合而來,卓然於江湖。
皇甫彪看他走近,臉上露出兇狠之氣,正要再出手,卻聽父親開口:“彪兒,還不快認輸?”
皇甫彪一愣,又朝夏侯泓拱手道:“在下認輸。”
夏侯泓與皇甫家並無過節,只是想得知究竟是誰殺害其父。看皇甫彪服輸,已勝了一場,口中冷冷說道:“承讓,承讓。”卻完全沒有謙虛的顏色。
皇甫彪退至場邊,花仁趕緊蹲下來,取出藥囊,給他敷藥,又以絲巾包紮。皇甫彪低頭看着妻子,忘卻了傷口的疼痛,露出笑容。
皇甫清走到場中,對夏侯泓說道:“我來領教賢侄高招。”緩緩從劍匣中抽出劍來。
“嘶”,劍刃從鞘中露出鋒芒,刃寬一寸、長二尺七寸,青色,爬滿木紋,並不耀眼奪目,卻令人心生涼意。
夏侯泓瞧這劍刃好似芒草葉,問道:“這便是青芒?”
皇甫清說道:“不錯,夏侯賢侄請先出招。”
夏侯泓一臉孤傲,說道:“前輩先請。”
皇甫清說道:“那我就不推辭了。”話音還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奔向夏侯泓。
夏侯泓大驚,挺槍直刺,阻其來勢。
只聽“噌噌噌”,夏侯泓的長槍斷作數截,他急急往後一躍。
皇甫清停下腳步,垂劍看着夏侯泓。
夏侯泓睜大眼睛,心臟跳得“砰砰”響,背上涌起一股涼意。手中拿着一截斷槍柄,左腹衣服上已被劃開一道口子,只毫釐之差,尚未傷到皮肉。對手看似只出一劍,其實出了三招,劍法之快一至如斯,削斷長槍不說,猶使他避之不及,他心想:“只消再慢得片刻,此時怕已肚破腸流。”也不知到底是自己躲得僥倖,還是皇甫清手下留情。
杜雲也看得舌橋不下,心想:“若換作自己,此刻怕已橫屍當場。武陵青芒,果然惹不得!”手握赤血刀柄,竟滲出汗來。
皇甫清確實佔了青芒的便宜,饒是如此,以其速度之快,也終將取勝。只因他夠快,自身招數間的連貫性將更加綿密,以遮掩破綻,反過來對手出招慢,則容易被快招所突破。就像在戰場上,即便眼見箭矢射過來,卻又躲不開,只因自己身子慢。
夏侯泓臉色發青,心有不甘,停了一會兒,扔下斷柄,拱手道:“晚輩認輸。”
江湖上從來沒有什麼一定之規,說比武不能用天下至利的寶劍,不能使暗器,甚至用毒。比武的規矩只由雙方約定,由旁人作見證。你可以說他勝之不武,然而在這野蠻叢林,終究是勝者爲王。
皇甫彪被夏侯泓看清招數,而夏侯泓幾斤幾兩也被皇甫清所知曉,可謂因果循環。皇甫清只以快招制敵,實則省了許多麻煩。一衆江湖人士由鴉雀無聲,到議論紛紛,再到爲皇甫清歡呼喝彩。從今往後,試問誰還敢來柳葉莊挑戰?
皇甫清收青芒入鞘,對夏侯泓說:“賢侄武藝之高,已是江湖罕有。某佔青芒之利,僥倖取勝。賢侄所求之事,我自會給你一個解釋,不妨到舍下暫住兩日。”
夏侯泓要的就是解釋,點了點頭,往宅門走。江湖漢子自動讓開道路,任他經過。
皇甫清、皇甫彪、花仁跟着進去,後面的江湖人士也隨之魚貫而入。
皇甫世家富甲一方,這些江湖中人在此吃住全然不用擔心使主人破費。他們入內,自有僕役安排房舍。
皇甫清邀夏侯泓去中堂茶敘,餘人迴避於偏房。
杜雲也往中堂去拜見,眼下倒是無懼夏侯泓。走至門口,被一個玄衣持劍武者伸開手臂攔住:“足下何事,要見恩師?”
杜雲看他目蘊神采,心想:“原來是皇甫清的弟子。”脫下斗笠,說道:“在下杜雲,特來拜望皇甫前輩。”
皇甫清在屋裡聽得清楚,朝門口喊道:“讓他進來。”
武者放下手臂,對杜雲說:“貴客請進!”
杜雲朝他拱拱手,擡腳跨過門檻。入到堂內,見皇甫清與夏侯泓已坐在席子上,主賓有別,杜雲上前向皇甫清稽首道:“晚輩拜見皇甫先生。”
皇甫清知道他來了,此時見到,頷首還禮,笑着說:“安之不必多禮,快請入座。”
夏侯泓看着他,就像看着獵物一般,眼中都要伸出手來抓他。
杜雲又朝夏侯泓拱手道:“見過夏侯公子。”而後在左側下首坐了。
夏侯泓也不答禮,對杜雲冷冷的說道:“爾等師徒威名赫赫,卻言而無信,就不怕世人恥笑?”
先前在京師,夏侯泓、老僕都強行與杜雲約事,不過那時杜雲並未應允,本算不得無信。然而莫虛之說他父親是莫隱之所殺,莫隱之又說是莫虛之所殺,彼此推諉。眼下夏侯泓再說他們師徒言而無信,則合乎情理。
杜雲聽他辱及師門,臉色一沉,說道:“足下何出此言?”
夏侯泓將如何遇到雪仙,又如何與莫隱之對質說出來,只是不提後面刺殺桓溫之事。
杜雲聽得驚訝,他從未見過大師兄,只得知其身在鬼社。至於雪仙,這名字聽來似乎有所耳聞,卻又記不得了。杜雲所知甚少,無以應證,說道:“此事還需問過師父才知道。”
皇甫清捋捋青髯,說道:“莫兄乃江湖耆老,德高望重,無需以言語相欺。”又對杜雲說:“此事我將飛鴿傳書給尊師,請他前來對證,以解兩家紛爭。若不能來,則請他回書解釋。”
夏侯泓說道:“既是武林耆老,又人多勢衆,何以不敢前來對證?”
杜雲一聽,夏侯泓此言分明是說他們以多欺少,但事實如此,無可辯駁。
皇甫清說:“賢侄稍安勿躁,兩日之內必有回信。”
夏侯泓無可奈何,只好對皇甫清拱手說:“那便有勞前輩了。”
於是,夏侯泓與杜雲都在柳葉莊住下。
皇甫家的後院,以致灰鴿子足纏帛書,振翅飛入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