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雲在城外歇了一宿,第二日天明,等城門開了,這才進去。回到客棧,梳洗一番,換了件洗得發白的灰布袍子,那袍子依舊短,露出一截小腿來。攏起頭髮,繫了塊黑布綸巾,去結了房錢,又牽上毛驢上路。一路穿街過巷,急急自西門出城,竟也無事,並未見到朱家的人。
一日,行到曲阿,離京城已近。正是秋高氣爽,在往曲阿城的官道旁,有一個茶寮,屋外搭着涼棚,挑着一竿青旗,旗上一個黑色茶字。四野都是稻田,屋旁有荷塘、桔園,荷塘裡蓮花碧葉相映,桔園裡結着金黃的桔子。來往的客商趕路累了,只要瞧一眼茶寮,若是兜裡還有幾個閒錢,就會忍不住到裡邊喝碗茶,將歇一下。
杜雲就坐在涼棚裡,案前擺着一碗茶,兩個桔子。他飲一口茶,用蒲扇扇扇風,看着棚外的風景。他的毛驢就係在棚外的樹上,樹下又有水桶,毛驢時不時低頭飲水,啃啃樹下野草。
兩個小孩在路邊打鬧,一個頭戴蓮葉,手持竹子削成的小劍,手指另一人道:“你這賊寇,還不下跪求饒。”
另一人頭上戴着生有綠葉的藤環,一手叉腰,擡起木頭削成的小刀,瞪眼道:“臭衙役,你以爲打得過我嗎?”
兩人發一聲喊,刀來劍往,打作一團,口中咿咿呀呀不絕。小孩的玩鬧如何入得大人的眼睛,故而多視而不見。道路與京城相反的方向,盡頭處揚起一片灰塵,不久踏踏的馬蹄聲漸漸入耳。
杜雲往那路上望去,只見前邊六七匹馬,簇擁着一輛馬車,馬上騎士一色的皁色衣裳,頭戴皮冠,不知什麼人。等馳到近處,才發現馬車後面還跟着十來騎,統共有二十騎。這些人皆軍士打扮,佩刀負弓,面有彪悍之色。
來到茶寮跟前,一衆人停了下來。當先一人似乎是頭領,朝涼棚裡看了看,又四處打望一番,對後邊人吩咐道:“我到茶寮裡看看!”他獨自翻身下馬,走進涼棚裡來看了看,見六張席案被佔了四張,便對提着茶壺的茶倌道:“店家,屋裡可有座位?”
茶倌見他們人多,自然喜上眉稍,忙說道:“屋裡有座,只是天熱沒風,悶了些。”
頭領道:“不妨事,我等趕路辛苦,只想喝口茶,歇息一番。”說着邁腳進屋裡一瞧,不過擺了些案席、晾茶葉的扁盆,爐竈上正煮着茶,雖暗了些,倒也陰涼。
茶倌笑道:“那快些進來,本店的茶可是地道毛尖。”
頭領出了涼棚,招呼衆人將車馬趕到路旁,進屋喝茶。只駕馬車的守在車上,頭領和幾個弟兄佔了涼棚裡剩下的兩張席案。他叫了涼茶,又買了些桔子,親自送到馬車上,看來車裡還有人。
乘茶倌來斟茶,頭領問道:“不知這道上最近可還太平?”
“太平啊,此地牛頭山、虎背嶺是有些毛賊,但客家既是官兵,怕他何來?”
頭領以指摸摸脣上鬍鬚,哈哈一笑,說道:“自是不怕他,不過有備則無患嘛。”
杜雲休息已畢,付過錢,牽驢上道。這官道從山谷中過,路雖寬闊,但兩邊崇山峻嶺不絕。天氣又熱,毛驢都拉聳着耳朵。行了一陣,從驢背上取下水囊,喝了兩口。耳畔傳來一衆馬蹄聲,不消說,定是那些皁衣軍士。
果然那些軍士共馬車,飛快從杜雲身旁馳過,有軍士還一邊盯着他看,直到不見了蹤影。杜雲用手臂上的衣袖遮住鼻子,眯眼瞧着一下一路的灰塵,又不緊不慢的趕路了。
行得兩里路,忽聞得前邊刀兵聲響,杜雲趕忙騎上驢,催促着奔過去。待望見前邊人物,卻是適才經過的一衆軍士,都不在馬上,地上倒躺了許多,餘下的數人正與賊人打鬥,那馬車前的馬也倒在地上。他下了驢,將繮繩系在路旁樹上,快速奔近了,躲在一旁觀看。與軍士打鬥的人,皆蒙着面,手持長刀,身手比之軍士更爲高強。正打着,“嗖”一聲,一旁的山林裡射出一支箭來,正中一個軍士。杜雲瞧那些地上的躺着軍士,大多身中箭羽,怕是凶多吉少。
打得一會兒,軍士便只剩兩個,卻被四人圍攻。這時,從馬車中出來一人,繫着髮髻,一身盔甲,卻是個女子。她手持長劍,和軍士一起鬥那些蒙面人。兩個軍士見她來,有羽翼之心,更兼拼死之志,三人步調相合,頗有軍陣味道。那些蒙面人武功雖更強,畢竟搏殺時久,一時竟與三人打平。林中放暗箭者,於之前軍士人多時,尚易於狙殺,此刻人少,反難尋機會。
女子劍法不弱,既有道家的輕靈,也有軍中劍法的狠辣。
杜雲曾隨師父遊歷江湖,從不惹官府之事,而此次去京師卻多半要給官府效力,想那些蒙面人截殺軍士自非善類。因爲軍士押送的不是財物便是要人,蒙面人無非截財或人。他有心要幫軍士,卻又躊躇,從懷中摸出那枚朱家的飛鏢,細細打望林中施箭者。忽聽得林中一聲哨響,那四名蒙面人驟然齊齊後縱,留出空檔。”嗖”,一支箭來,正中一個軍士,餘下一個軍士和女子忙躲在馬車之後。四名蒙面人又上前圍攻,此時,軍士和女子受制於車後,已落下風。未幾,那軍士腹部便中一刀,又一刀劈在他腿上,片刻即被殺死。蒙面人呼和起來,以爲要大功告成,一人更舍了他們爬進馬車裡去。女子反身阻擋,背上已中一刀。
杜雲看那女子要死,再忍不住,已辨出林中暗箭傷人者位置,手起飛鏢,身形已動。蒙面人圍住女子,卻不猛攻,只刀刀逼迫。此時見一人來,勢若奔馬,不禁驚駭。一人止住女子,另兩人要上前阻擋。
杜雲身形剛到,那兩人揮刀劈其肩頸。他腳下未停,身形已矮,抵近兩人,讓卻兩刀於身後,雙手成爪,摳住兩人前襟,推將出去。那兩人跌出一丈來遠,剛摔在地上,又忙翻身站起。
兩人摸摸胸口,倒未受傷,瞠目看着杜雲。只見他右手抓住正和女子相鬥者的背心,提將起來,直扔出去,如摔一小兒,速度既快,又氣力非凡。此時,馬車中的蒙面人也出來了,手裡還抱着一個四方的匣子。見外邊情況,尚自懵然,早被杜到雲一腳踢到,側身要躲,已是不及,被踹出三步之外,其餘三人紛紛跑過去扶助。
杜雲看看那女子,只見她滿頭大汗,背倚車轅,左臂上滲出血來,咬着脣,體力已是不支。他伸手攙住她右臂,不使她倒地。女子見蒙面人搶了東西去,滿眼焦急,嘶聲喊道:”賊人休走!”
杜雲對她道:”你站穩了!”鬆開手,轉出車後,眼見那四人要逃。剛拔步追趕,沒兩步便聽得林中一聲哨響,不禁駭然止步,提防有箭來,心想怕是剛纔的飛鏢失了準頭。側身躲在車後,卻不見射箭,又聽見身後倒地之聲,心知那女子身體已然不支。望着四人鑽進山林中,失了機會,料難挽回,只得作罷。轉身走到車後,女子已倒在地上。他俯身探她鼻息,呼吸尚存,見她嘴脣發白,日頭正曬,便抱將起來,覺得鎧甲於女子而言不輕。送她路邊樹下陰涼處躺下,再探脈搏,並無大礙,又檢查傷口,背部那一刀有鎧甲護着,並傷未及皮肉,只左臂上的傷口頗深。
杜雲解下女子鎧甲,卻見她裡面僅穿了件絲綢深衣,想是馬車內悶熱,又穿着鎧甲,因而爲之。那女子青春年華,生得俏麗脫塵,讓他難免心生情愫。他先去牽了自己的毛驢過來,取了包袱裡的金瘡藥和水囊,幫她清洗傷口,因還要縫合只得草草敷了藥,包紮住傷口。又輕輕扶起她的頭,喂她水喝,不免瞧見她衣下透露的肌膚,竟也覺得脣乾舌燥。喂完水,女子還未醒,杜雲去查看軍士是否還有活口,不幸都傷及要害,盡皆身死,坐騎倒未傷,自顧的到路邊林下吃草。
這時有商旅路過,看此場景,避之不及,不聞不問,匆匆而過。杜雲不想耽擱,尋了塊緞子,用水浸溼了,給女子擦臉擦手,越發覺得她膚如凝脂,脣若激丹。
過了一會兒,女子醒了過來,睜眼看杜雲在身邊,先是驚恐,俄而又舒緩,想是記起他來,說道:”賊人呢!”一邊掙扎着坐起來。
杜雲道:”已經逃走了。”
女子面有驚色,睜大眼睛說:”那被他們搶走之物呢?”
杜雲慚愧道:”沒奪回來。”
女子忙要站起來,又腳一軟,倒進杜雲懷裡。杜雲用手扶她胳臂,直起身說:”時候不早,且叫他們隱於山林,怕是尋不回來了。”
女子扶着他手臂,說道:”快,我要去曲阿縣衙。”
杜雲道:”我先扶你上車。”
女子看着轅前的死馬,又見軍士都躺在地上,提高聲音道:”快扶我上馬!”
杜雲聽她說的威嚴,也不違拗,正待扶她上了匹馬,又見其衣着過於單薄,便說道:”女公子,是否再披件衣衫?”杜雲本是無邪,自少難得和女子相處,這樣不拘已是失禮。
女子剛纔心中急切,以致失了方寸,此時發覺身上穿得少了,不禁羞紅了臉。好在世風曠達,又事出非常,再看這少年衣着簡樸,面有豪氣,想必是不知禮節。也不責怪,對他說道:“義士,煩你到馬車中取我包裹來。”
杜雲去馬車裡尋了包裹來,捧在手上,女子從包裹裡撿了件深色披衫,左手使不得力,倒教杜雲給她披上,繫好衣帶,撿拾好了,這才上馬。女子娥眉微蹙,低頭看着杜雲,問過他名姓,說道:“杜郎可願與我同去曲阿縣衙麼?”
杜雲燦然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說道:“好啊,就隨你同往。”反正也同路。
女子腳磕馬肚,右手抓緊繮繩,口呵一聲:“駕!”趕馬上路往縣城去。
杜雲騎上驢,跟在後面。那驢雖跑不過馬,但女子身上有傷,只右臂使力,也騎得不快。
兩人趕到縣城已是黃昏,來到衙前,門正敞開着,門前一個衙役。見他們上前來,衙役擡手製止道:”你等何人?此乃衙門重地,不可擅闖!”一臉兇悍氣色。
女子從包裹裡取出一枚銅符,遞給衙役道:“我乃奉太尉府之令行事,速速報縣令迎候。”
衙役一聽,嚇掉七魄,趕忙接過銅符觀瞧,卻哪裡識得。不敢拖延,一溜煙跑進衙內稟報縣令去了。過了一會兒,一個穿着縣令服色之人,一手衣裾,一手扶着官帽,匆匆忙忙跑出來,後面還跟着那個衙役。
縣令到衙前,不敢居上,走到下位,朝女子躬身道:“不知卿使駕到,有失迎奉,下臣惶恐不及,但聽所令。”衙役奉還符節,讓到一邊。杜雲見了也驚詫不已,不曾想這女子竟有這般來頭。
女子道:“進衙說話。”說着,已當先走進衙門,餘者緊隨其後。到了正堂,女子吩咐召了傷醫來爲其療傷,又問城中有多少衙役,多少兵丁,距晉陵遠近,可否調兵前來?那晉陵有晉陵將軍,統兵十萬,是爲中軍,用以拱衛京師。縣令着人去找傷醫,又一一作答:“因曲阿歸屬京畿,所以有三百兵馬,衙役也有三十人。此地往東距晉陵七十里,即便有太尉府兵符,也無以調兵。”又懵然不明就裡,乃問其緣由。
於是,女子將奉太尉府之命回京,卻路遇山賊,失了財物。
縣令心驚,指天罵道:“天殺的山賊,朗朗乾坤,竟敢劫殺官兵,莫非謀反不成?”心下卻在思量:“此事出在我曲阿縣內當真晦氣,需設法逃脫罪責纔好。”
女子卻不責怪,只要縣令知會城中所有兵丁、衙役,各備刀弓、乾糧、馬匹,明日辰時集於東門,前往虎背嶺剿滅山賊。她發號施令自有風度,看那傷醫來,就讓他在堂上醫臂上之傷。
傷醫剪開她衣袖,捏起傷口上杜雲所敷的藥末,嗅了嗅,點點頭。取藥水,清洗傷口,以針線縫合。
杜雲看她額上滲出汗水,細長的睫毛微微顫抖,矯健的手臂上傷口殷紅,不覺心中生庝。
縣令擡眼看這女子生得細眉鳳目,不過弱冠之年,雖面容嬌好,卻勇武如此,粉面不怒而含威,言辭不灼而傲然,定然來歷非凡,只是身邊這隨侍少年雖生得高健,但衣着也太寒磣了些,奴隸也不過如此,不禁問道:”下臣敢問尊使,是哪家公卿之女?”
女子忍着療傷之痛,言道:”我乃徵虜將軍謝石之女。”原來她是謝石的長女,名喚謝嬋。
縣令聽了既驚且喜,這謝石乃是水軍都督,鎮守淮陰,時有立功,其兄長謝安,是吏部尚書,正是他頂頭上司。難得有此機緣,怎能不喜?忙讚道:”哎呀,果真是名門之女,難得,難得,竟如此器宇不凡。下官一直對令伯謝吏部仰慕不已,常求一見,可惜不遂人願,但今日能見到謝家之女,那也是萬幸了,哈哈,哈哈。”
杜雲看縣令笑得眉眼都入了鬢角,還一面躬身,一面捋須,模樣甚爲古怪。又看看那謝家女,心頭一甜,想道:”原來她是將門之女,難怪會使劍法。”
這時,有衙役通報給縣令:”令外甥有事求見。”
縣令略一思索,說道:”下臣的外甥乃琅琊王姓族人,正在我處做客,難得他拳腳、刀弓樣樣精通,正好爲卿使所用。”言罷,讓衙役喚他外甥進來。
來人一身灰白布袍,戴着葛巾,腳下一雙麻鞋,雙眉有力,豹眼圓睜,腮上微須,衝縣令施禮道:”孃舅,甥兒叨擾多日,不便久留,明日...”
話還未說完,縣令趕緊打斷道:”說哪裡話,我正要予你謀個事做。”這外甥姓王,名平,有效法祖逖之志,所以取字士稚。無奈家道中落,父親又早逝,年紀既長,母親便命他來尋舅父,或可入職官府,不想他舅父幫襯不上,盤桓數日,終要辭別。這舅父昔日嫁妹乃因看中王姓大族,可平添勢力,不想他妹夫家竟而勢衰,而今反求上自己,心中窩着氣,自然怠慢了外甥。今日卻不同,一來,若是剿賊有功,自己必然會官運亨通,且連外甥都送去剿賊,可見這報效朝廷之心天日可表呀。二來,他外甥武藝確實不錯,或可就此混個一官半職,也好應付了妹妹所求。
縣令將外甥引薦給謝嬋,吩咐道:”你但要好生殺賊,若有功勞,謝卿使必會報予太尉知道。”
王平諾諾稱是,當今太尉正是王家宗長,可惜自己人微言輕,接近不得。既然有此機會,怎能不躊躇滿志。謝嬋卻蹙着眉,不知是臂上生痛,還是聽了縣令攛掇心煩。只恨手中兵少,就是蕩平山崗,也要奪回那寶物。
療傷已畢,縣令也着人將明日之事吩咐妥當。待得張燈,各自休息,不提。
第二日,曲阿城東門,兵丁、衙役果然聚齊。謝嬋左臂有傷,本不該來,但事關重大,就是咬着牙也來了。縣令早爲她備下馬車,又着縣尉張成領兵,衆人皆聽從謝嬋的命令。對付山賊也非小事,兵丁各備護甲、盾牌、硬弩、刀槍,衙役則備腰刀、繩索、三股叉、火油,又有一百匹馬、三十駕牛車。一應具備,一聲號角,衆人齊齊上車,上馬,往虎背山而去。
到了昨日遇險之地,那些皁衣軍士依舊就屍當場,已發出腐爛氣味,馬匹則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衆人紛紛下馬,看得如此場景,不少人已經膽顫心驚。謝嬋從馬車中出來,望着部下的屍身,既悲且怒,眼圈都紅了。張縣尉本是軍中都尉出身,因粗通文墨,便充了此地縣尉。早見過沙場生死,倒也心平氣和,上前察過屍體,聽說只四人與軍士相鬥,期間有人從林中放箭,回來朝謝嬋拱手,說道:”尊上,這些山賊刀兵、箭矢犀利,武功也好,我在曲阿多年,也曾剿過賊,知道此處不過有百十山賊,卻從未曾見過厲害人物,稀奇,稀奇。”
謝嬋還未說話,王平便接話道:”如此說來,襲殺軍士的未必是此間山賊?”
張成說道:”待殺到賊窩便知道了。”
這虎背山顧名思義其形如虎背,”背上”溝壑累累有如虎紋,山勢崎嶇,最險要之處乃在北峰貓耳崖,也是山賊安寨之所。衆人舍馬登山,只留十人守住輜重。張成曾來此剿賊,因此引路先行,王平緊隨其後,兵丁在前,衙役在後,謝嬋有傷,和杜雲落在最後。
行到正午,方纔望見貓耳崖,那山崖高聳如貓耳,一面臨絕壁,另三面則坡勢較緩,山頂有岩石裸露,生着望雲的松樹。
張成指着山崖說道:”此崖有兩條路,一前一後,需分撥人手守住山後道路,防山賊跑了。”顯是先前剿賊曾讓賊人逃過。
王平正想立功,豈能不上山頂,自然是不去守路的。謝嬋心繫被劫之物,怎肯留在崖下?只杜雲無功名,外物累身,領了一百兵丁去山後道路把守。
張成對剩下的兵丁、衙役吩咐道:”這山賊不知劫了多少財物收在寨中,爾等殺到山上,需先將賊人屠滅,再蒐集財物,不可私藏,待尊使過目之後,再行分賞。”
衆人聽了,蠢蠢欲動,哪聽他的不可私藏?於是結隊沿崖前道路而去。
剛到崖下,就見崖頂升起狼煙,王平一看,叫聲糟糕,言道:”這山賊已有防備,需速速攻上去!”
張成道:”莫急,山賊並不知我有多少人馬,吩咐下去,不得喧譁,各隊依次上山,切莫自亂陣腳。”言罷,領前隊先行,前隊兵丁皆手持長盾、硬弩。
這山道崎嶇狹窄,只容兩人並行,有兵丁離開道路而行,卻觸及陷阱,被竹槍、木尖襲擊,好在有皮甲護身,才無人受傷。行到山腰陡峭處,有一隘口,忽聽得鑼聲一片,自隘口上射出箭矢來,又礌石滾落。
張成命兵丁散開躲避,仍有人中箭倒地。張成躲在一塊岩石後面,朝隘口上的山賊射箭,聽見旁邊一棵樹後,王平說話:”張縣尉,這隘口兩側山崖高出木柵,不如着人攀上山崖,居高臨下攻之。”
張成自然知道,之前剿賊就是這麼攻破隘口的。他叫了兩個親兵,去崖下打探。親兵探過回來,稟明情況,原來山賊也長了記性,那山崖下,已被掘出壕溝,壕中積滿雨水,不知深淺。那隘口柵欄也前移了,可以往兩側巖面上射箭,不過仍有死角。張成一聽,只得另做籌謀。
王平立功心切,摸了摸腰間鉤索,對張成說要冒死,背上箭弩,提一面盾牌就往右側山岩下奔。張成阻止不得,一拳錘在岩石上,皺眉叫苦,暗想:“這廝若死了,該怎生向縣令交代?”急切的望着王平,只見他躲過箭矢,衝到崖下死角處,將弩取下來,再把盾牌負在背上。解下腰間繩索,那索鉤是連着箭柄的,正好搭在弩上,他擡頭舉弩,往上一射,索鉤直拋上十餘丈高的崖頂。
王平用力拉拉繩索,已經勾穩了,將弩系在腰上,吸一口氣,跳出一人高,攀住繩索,蕩過壕溝,以腳抵住岩石,往上攀爬。“篤篤”,箭矢射在他背上,出了死角,關隘上的賊人果然能射到巖面上。王平也不理會,提一口氣,手腳並用,往上竄出一丈遠。
張成遠遠望着,正心驚,待看了王平身手,不禁搖搖頭,嘆道:“這廝果真了得。”吩咐士卒將火油拿上來。
王平到了崖頂,汗溼了衣衫,山風吹來,竟生出寒意。他趴在崖頂,探頭往崖下看,關隘上有三十多個賊人,正往兵丁射箭,爲首的頭領手拿一面令旗,一邊衝衆賊人吆喝着,一邊仰頭往崖頂觀瞧。王平解下弩來,從箭囊裡取出箭矢,朝那頭領射去。頭領擡頭望見,趕忙閃避,卻被射中左腿。頭領吃痛,拖着傷腿,口中呼和,命令山賊往崖頂射箭。幾個賊人聽命往崖頂看,一面彎弓搭箭,只待王平露頭。王平露頭再射,一賊人應聲而倒,下面的箭射上來,卻又夠不着。賊人只有挨箭的份,不免生出亂象,頭領惡狠狠的罵道:“賤骨頭,上面不過一人,能有多少箭羽?快些用盾牌遮擋,拼死也要...”正說着,一塊岩石砸到,正中那頭領,可惜他話還沒完,就變成了一副臭皮囊。
關隘下,三五個人舉着長盾庇護,慢慢走到關隘近處,中間一人猛然扔出火油罐,砸到木柵上。關隘之上,衆賊人羣龍無首,一邊向隘下投石,一邊防着崖頂。
張成一看時機成熟,令兵丁朝木柵上射火箭。“呼呼”,木柵上燃起火焰,火借山風,逐漸勢大,不多時便燒到隘頂。衆賊人無心戀戰,紛紛逃命。王平見賊人逃散,順着繩索,下到關隘之內,將關隘大門打開,放兵丁、衙役進來。一時士氣大振,高呼着,又結隊往山寨攻去。
攀到貓耳崖頂,張成已望見山寨,那寨前左右箭樓上插着青旗,有人把守,他命手下張起旗幡,吹起號角,“嗚嗚”聲在山峰間迴盪。來到寨門前,兵丁往箭樓上放箭。張成看那些賊人中箭,卻紋絲不動,不禁嗤笑一聲:“竟學會了這套!”原來箭樓上的賊人,不過是些草人。他命人翻過寨門,打開來,衆人一擁而入。
另一廂,杜雲正守在道口,聽崖頂傳來號角聲,相必已經得手。剛要招呼兵丁上山,只聽得呼啦啦一片,從貓耳崖上衝下來一衆賊人。衆兵丁,早手癢癢,只恨沒有先上崖頂,舉弩往賊寇招呼。
賊寇們舉起盾牌,拼死向前,逃命之心如潰堤之水。杜雲見賊人衝的近了,心下焦急,左右察看,忽然大喝一聲,抱起一根林中倒伏的枯木,往當先的賊人衝去。兵丁們見了,下巴都驚掉了,以致停了手,不敢亂放箭矢。當先的賊人衝的急,盾牌擋在身前,剛擡眼看一人奔來,就撞到了枯木上,悶哼一聲,往後跌倒。其後的人又撞在他身上,一列人有如被鎖鏈連着一樣,依次倒下去。兵丁們看了,發一聲喊,擁上來,刀砍槍戳,不多時便殺了二十幾人。那些山賊也非善類,其中有不少亡命與官兵拼死。
杜雲見一山賊肩上中了刀卻不退,與官兵互刺而死,另一山賊,手中拿一狼牙棒,敲碎兩個兵丁腦袋,而後被槍戳死。杜雲不是擅殺之人,但看這景象,不覺熱血沸騰,胸口中似乎有一隻猛獸在張牙嘶吼,忍不住牙關發抖。
山賊越殺越少,最後十來個山賊,護住身後的二十幾個女人、小孩。衆兵丁擋在下首,不少人朝他們擡起箭弩。只見賊人中一魁梧漢子,滿臉兇狠,似乎是賊首,上前大喊道:“請官軍留手,我等願降!”說罷,扔下手中大刀,跪在地上。衆兵丁正待上前,賊首喝到:“我等落草乃不得已,今日投降多半是死罪,只求官軍放過我等妻兒。”
兵丁中一兵頭,先朝杜雲一拱手,又對賊首說道:“爾等放心,依律既然降了,首犯死罪,從者充軍,妻兒賣與富家爲奴!”
“叮叮噹噹”賊人聽了都扔了兵器,束手就擒。
杜雲和兵丁押着賊人上崖,踏着地上的血跡。上到崖頂,張成等人早搜查完畢,寨子中間的空地上擺着搜出的財物,後來的兵丁一看,暗自咒罵。
張成見他們上來了,讓他們把賊人押到一邊,列好隊伍。然後衝適才搜查的兵丁、衙役說道:“謝尊使已經看過了,地上的物件中沒有她丟失的帥印。你們都把身上抖乾淨,敢私藏太尉府之印者,就地格殺!”又有伍長提着刀在隊伍間巡視。
衆人聽了,左顧右盼,都拍拍身上,抖抖衣甲,“鏘鏘”似有金珠之聲,伍長搜查,卻報稱未見帥印。張成正要發怒,謝嬋止住他道:“那印他們身上怕是藏之不下,不如把賊人喊來問話。”她見這些人皆勁裝鎧甲,懷中只能藏些小物件。
衆人一聽,暗自竊喜。
杜雲押了賊首過來,聽謝嬋說道:“昨日,有賊人在山下往曲阿的路上截殺官軍,奪走護送之物,你可知道?”
那賊首一聽,有恍然之色,答道:“我若說來,可有功勞?”
謝嬋瞪眼道:“你若不說,立死!”
賊首嚥了咽口水,說道:“我山寨半月之前來了幾個外人,說是要拜山落草,我看他們身手十分了得,也就答應了。不想他們三日前也不言語便偷下山去了,至今也未歸,原來是藏了禍心,要與官軍爲難,我可冤枉得很啦!”
謝嬋問:“他們到底幾人?”
賊首斷然道:“五人。”
謝嬋道:“你可記得他們相貌,若能幫官府畫出來,就算有功。”
賊首一聽,忙問:“有功,可否免死?”
謝嬋道:“我會替你求情。”
賊首看她官最大,只得答應,又道:“那些人還送了我一柄大刀,好不銳利。”
士兵拿來剛纔在崖下繳獲的大刀,捧到謝嬋跟前,只見刀的吞口上篆着一隻朱雀。杜雲大吃一驚,剛纔在崖下沒發現,指着朱雀道:“我這篆紋是...”因事關重大,又把話吞了回去。 www⊕ttκǎ n⊕co
張成看了,說道:“這種篆刻多用於府兵,那些人故意留下,分明想嫁禍給他人。不過既然想栽贓,或者與用此篆刻的人有私仇也未可知。”
杜雲點點頭,又聽張成說道:“衙門有畫師,把這些人押回去祥加審問。天色不早,你等快將這些贓物搬下山去,到了衙門再作分賞。”手指着剛纔在後崖路上把守的兵丁。
那些人一聽樂上心頭,紛紛搶着去搬財物,小小一個裝金子的盒子竟有兩人一起搬。
張成又指着其餘兵丁、衙役:“還不快押解人犯,將那死傷的兵丁擡下山去。”
杜雲不禁發笑,看着張成,心道:“這縣尉果然會用兵。”
張成朝謝嬋拱手道:“下官如此處置,尊使以爲如何?”
謝嬋心念寶物,擺擺手道:“你儘可安排。”有些失望,跟隨衆人下山而去。
杜雲對張成說:“這寨子如何處置?”
張成說道:“隨它去吧,風吹雨淋的,過得兩年就爛了。”
杜雲道:“可是...”
話未說完,張成湊近道:“你也有功,財物自當分你一份,寨子中或還有證據,此事就交由官府處置吧。”
杜雲聽了,只得作罷。他哪知張成所想:“留着這寨子,哪日又聚了賊寇,我這縣尉又有了用武之地,還能賺些財物,豈不樂哉?”是謂養寇自重。
回到曲阿城,將人犯押入縣衙大牢,傷者送醫,死者入殮,財物送入庫房,明日再作分賞。兵丁各自回營,衙役也已散去,衙門早掌了燈。杜雲正在房中休息,還想着白天之事,卻聽到敲門聲,他朝門外問道:“何人?”傳來的是張成的聲音,杜雲開門,讓他進來。
張成轉身將房門關上,這才走近來笑着說道:“杜郎跟隨謝尊使一路辛苦,今日又有功,我和縣令商議過,這點財物奉上,不成敬意。”說着從袖中掏出一袋珠寶,奉給杜雲。
杜雲瞧瞧袋子,卻不伸手,說道:“我不要財物。”
張成面露尷尬,又擠出笑容道:“怕是嫌給得少了?”
杜雲搖搖頭說:“這財物於我並無多大用處,倒是那把刀...”
“啊哈!”張成說道:“杜郎原來是愛刀之人,且等我取它來。”說着忙出房而去。他們吞墨了錢財,總得封人口舌不是?
不久左右手各提了一把刀來,一刀無鞘,張成進來又關上門,將無鞘的刀遞到杜雲面前說:“這刀鋒利得很,杜郎當心拿着。”
杜雲接過刀,正是白天所見的那柄,掂了掂,其比之尋常的刀要重多了,怕有十餘斤。他之前也碰過吳縣朱家的刀,細看那朱雀紋,腹中不禁生疑。
張成看他神情,問道:“杜郎識得此刀?”
杜雲卻不置可否,若說識得,自己那日竟夜闖朱家,依律也是有罪,還是謹慎爲妙。於是說道:“我是在猜這的刀是出自何處?”
張成捏須道:“這種刀非一方諸侯不敢打造,尋常之人也不敢用。”
杜雲摸摸刀,說道:“這刀,我先拿着。”
張成擺手道:“你儘可多看,但此刀乃是物證,他日審案還需呈堂。我這還有另一把刀,杜郎不妨過目。”說着又將另一把帶鞘的刀遞給杜雲。
杜雲放下手中刀,捧起另一把刀來,連鞘比剛纔那刀還重得多了。看那刀鞘年深月久,早將紋飾磨得破碎,然而卻磨滅不了那股煞氣,刀柄魚鱗紋,柄端是個魚頭,口銜銅環。他手握刀柄,“嗆”一聲,拉出刀來,刀光如練,不禁嘆了聲:“好刀!”
張成搓手笑道:“杜郎可知此刀來歷?”
杜雲心中癢癢,喜上眉梢,乃接話問道:“縣尉且說來聽聽。”
張成道:“此刀名喚破月,乃當年吳主孫權賜大將周泰所用,有魚躍江河,破水中印月之意,且刀氣生寒,猶涼於月,奪月之氣象。”
杜雲聽了,讚歎道:“原來如此。”
張成又道:“此刀淨重三十六斤,可想那周泰何其威猛。只是這刀久歷沙場,刀鋒也豁了口,周泰後人又不復乃祖盛名,窮頓時,竟將其買了。某有幸,無意中得之,修補一新,奈何戰陣中使不動,只平常拿來練練臂力,着實可惜。我聽兵卒說杜郎氣力拔山,不如寶刀贈英雄了。”
杜雲看那刀刃確有修補過得痕跡,難得修補得宜,仍不失爲當世利器。正惺惺惜之,待聽了張成贈刀的話,不禁兩手顯得哆嗦,緊握那刀,張着嘴,胸中縱有千言,此時卻難拒絕。一時無話,又聽張成說道:“縣令知謝尊使因失了太尉府大印心中煩憂,想要解憂,又不知她喜好,恰好今日剿賊得了些珠寶、首飾,杜郎可知她受用些什麼?”
這倒將杜雲問到了,他略一思索,說道“該是金釵、金環。”他哪裡知道?只是想起曹植的《美人篇》有言:“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
“好,好。”張成笑着告辭,出門而去。
不一會,他又來到王平的房中,同樣送上珠寶:“公子,我和縣令說過了,此次攻破賊寨,你着實立了頭功,最該分賞。”
王平瞧瞧珠寶袋,揹負雙手,說道:“我非爲了財物,爲朝廷效力,只想逞千里之志。”
張成聞之,哂然一笑:“你身無一文,如何尋得門路,一逞壯志呢?想我十五歲便隨父從軍,三十有五才做到都尉,滿身傷痕自不必提,身邊的袍澤也不知死了多少。”
王平一聽,才放下倨傲,接過珠寶。
次日一早,縣令來到謝嬋門前,敲門道:“尊使。”
屋內傳來妙音:“何事?”
縣令言道:“下官有事求見。”
“進來吧。”
縣令推門而入,見謝嬋一身便服,桌上放着兩封信。他還未開口,便見謝嬋指着桌上的信說道:“這兩封信煩縣令今日便差人去送。”
縣令見一封信封上寫着:徵虜將軍謝親啓,自然是送往淮陰的,另一封信寫着:吏部尚書謝親啓,當是送往京師的,兩封信都用蠟封了,別無其他。他將信收進袖中,答應道:“下官一定照辦。”
謝嬋又問:“你找我何事?”
縣令說道:“昨日剿了賊寨,得了些釵、環,若分給那些莽夫,實乃暴殄天物,我看卿使貌比西子,不如...”
謝嬋打斷他話:“士卒們剿賊有功,把財物分給他們便是,無需給我。”
縣令面露難色,說道:“下官所管地界出了這等惡事,怕是難辭其咎,且此案背後牽連甚廣,一時也難以查到真兇。”
謝嬋道:“此非你之過,因事涉朝廷機密,也非你所能擔當。”
縣令展眉道:“卿使如此一說,倒讓我放心了,不知那些人犯該如何處置?”謝嬋說道:“先讓他們交代襲擊我的賊人樣貌,由畫師畫出來。你審問之後,再派人將他們押往京師。”
縣令答應道:“如此甚好。”他還想着如何推脫這個燙手山芋,不想竟如此方便。
過得一日,審問完人犯,命人將逃犯畫像張貼縣境,封了卷宗、物證,縣令乃差人押解人犯隨謝嬋、杜雲一同前往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