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見好就收,命桓雲回師。此次,桓溫也未料到能如此快便攻取下邳,雖然他心知鄧恆謹慎。於是擬就奏疏,陳述攻破下邳之事,認爲彭城聚集重兵防守,一時難以攻取,該轉而圖謀汝陰。
桓溫想攻汝陰不比取下邳,因下邳尚屬徐州,他爲徐州刺史,境內一應糧草、民夫、軍丁及謝石的水師,皆可任意調動,將下邳攻下之後便歸自己管轄。而汝陰則不同,其在豫州地界,即便打下來,也不歸桓溫所管。他雖可都督豫州軍事,但如今豫州只壽春一郡,糧草、兵力皆不足,且若無聖旨,就連南豫州陸馥的一條船也調不動,如何去攻汝陰?所以他才上奏給朝廷,分析形勢,稱述利害,以討得北伐的詔命。
奏疏尚在路上,桓溫又聚衆將議事。
桓溫道:“此次攻取下邳,雖然算不得以少勝多,不過可見趙軍保守彭城。我軍回撤,不日趙軍又將奪佔下邳。”
桓雲道:“哼,那鄧恆膽小如鼠,尚不如石辛!”
桓衝始料未及,對此戰果也無話可說。
石癸卻道:“諸位不可輕視鄧恆,此戰換作若是我,也會棄了下邳而保彭城。因下邳易攻難守,彭城水師又不敵謝徵虜,鄧恆手中雖有八萬人馬,但分兵來守,卻又嫌不足,反讓我軍得以各個擊破。”
龔護言道:“不錯,此次桓建武與謝徵虜合兵也有三萬人,若深溝高壘,足以圍困下邳,即便它有兩萬守軍又如何?”
桓溫道:“兵貴神速,若圍而不打,太過耗費糧草,且兩萬守軍足可衝破包圍,又豈會坐以待斃?如果本將果真要拿下下邳,自然會舉大軍前往,今次不過使雲子一探趙軍虛實而已。”桓雲字雲子。
石癸也不以龔護之言爲是,說道:“謝徵虜的水師固然可以助戰,不過也要把守水道,且舍舟楫而登城,實乃舍長就短。桓建武能以五千步卒破兩千守軍,也可算是大勝。”
桓雲聽石癸這原來的對手也誇自己,不禁咧嘴而笑。
桓溫道:“本將思慮良久,有意轉而去攻汝陰。”
衆將已多次從他嘴中提及去攻汝陰,見怪不怪了。
桓衝言道:“此次奪得下邳尚不足以斷定可輕取汝陰,何況勞師以遠,又使臨淮空虛。”
龔護也拱手道:“輔國,汝陰城堅絕非下邳可比。”
桓溫呵呵笑道:“諸位何至於如此謹慎?”又問石癸道:“石護軍以爲汝陰難取否?”
石癸見問,說道:“若說城堅,汝陰不如壽春。若說謀略,王浹更不如鄧恆,何況是輔國。不過,如不能速戰速決拿下汝陰,則石趙援軍一到,我軍也只能無功而返。”
桓溫道:“也就是說只要能從速攻取汝陰,則石趙必出兵固守項城。”項城在汝陰上游,汝陰與許昌之間。
石癸道:“不錯。且汝陰尚有四萬守軍,項城也有兩萬人,輔國能出十萬兵否?”
衆將一聽,不禁議論。
桓溫言道:“當然,從臨淮出兵七萬,壽春出兵一萬,合肥出水師兩萬,正好十萬。”
石癸點點頭,言道:“如此尚有成算。”
桓衝卻道:“兄長從臨淮抽七萬兵馬,未免輕率。”
桓溫以手止他言語,說道:“此策以報予朝廷,廷議若不許,我軍也不用西去。若廷議許可,諸將豈敢有違詔命?”
桓衝聽他已報請朝廷,自知勸解無望,不復多言。
石癸目光平淡,若無其事,心道:“能否攻取汝陰,於兩國大局並無多少改觀。不過,我若能乘此時機立功,倒也不差,只需救得隼弟出獄,足矣。”
建康,皇宮東堂,皇帝正襟危坐,將桓溫奏疏示與衆臣。
皇帝問道:“諸位愛卿以爲桓元子攻伐汝陰之論是否可行?”
五兵尚書張琦奏道:“陛下,此事斷不可行。”
皇帝道:“哦,爲何不可行?”
張琦道:“趙國軍力鼎盛,我朝應效法文景,休養生息,待國力充實時再北驅胡虜。何況汝陰並非要地,不應計較其得失,而該把守淮水,靜待良機。”
朱信也奏道:“張五兵此言正是,且不論我軍能否奪取汝陰,即便將之攻下,必然要分兵把守。汝陰又無險可憑,豈不平添負累?”
皇帝說道:“桓元子奏疏中言正因石趙國力更強,我國若只守不攻,任其侵踏,則傷皆在我境之內,而趙軍元氣一復又捲土重來,如此周而復始,淮南終究難以休養生息。”
朱信道:“這……”
杜太傅奏道:“陛下,誠如桓輔國所言,該以壽春爲根基,攻取汝陰,與趙軍在此對峙,則可保芍陂萬頃良田無虞,亦可威脅許昌。”
皇帝聽了,又問太尉:“舅父以爲如何?”
王太尉言道:“臣以爲此次桓輔國一日便陷下邳,可見下邳因常年遭兩軍往來爭奪,已城垣殘舊,軍心盡喪,易攻而難守。若將戰置於汝陰,總比置於壽春的好。不過汝陰到底城堅,又有精兵把守,恐難以攻克。”
張琦道:“不錯,奏疏上稱汝陰守軍有四萬人,其中騎兵一萬五千人,試問我軍如何攻得下來?”
皇帝點點頭,看了看諸葛甝,問道:“諸葛尚書曾言石虎必不利於石癸、石辛,如今看來確實如此,今石辛伏誅,石癸歸降,燕、代二國攻趙,可算良機?”
諸葛甝答道:“微臣確曾說過石虎懲罰石癸、石辛是時機,輕動邊將,必使軍心動搖。桓輔國敢以五千兵馬攻下邳,一夜克復,足見趙軍士氣之低,只囿於固守彭城,因此臣以爲攻汝陰正當其時。至於燕、代二國攻趙,自然可使其首尾不得相顧,於我攻汝陰有利。”
皇帝道:“可汝陰有四萬守軍,其北的項城亦有兩萬人馬,怕是難以攻取。”
諸葛甝道:“不論攻取與否,都可挫動趙軍銳氣。宛城、許昌就好比洛陽之兩肋,取其一即可威脅腹心。而欲取許昌必先奪汝陰,汝陰之敵是攻是守,全視乎我軍舉動。”
太尉奏道:“陛下,項城之敵並不敢輕動,無非抽調至汝陰,如此一來項城空虛,我水師正可從潁水乘虛而上,直取項城。”心道:“料想趙軍不會如此短智,自斷後援。項城一落,汝陰就此孤立,我軍倒是可以安安穩穩的奪取了。”只是這話說來欺君,敢言皇帝短智,豈不尋死?
朱信道:“陛下,諸葛尚書此言甚謬,若不能攻取汝陰怎能挫動趙軍銳氣?汝陰重兵在彼,足可見趙軍不敢有失,我軍萬難攻取。桓輔國欲勞師遠征,靡費錢糧,臣以爲不妥。”
太傅奏道:“須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軍如不去攻,汝陰毫髮無傷,其兵只會增多,而非減少,那時必又南犯壽春,桓輔國該救是不救?救則耗費錢糧,不救則被趙軍踐踏田畝。且又怎知彼時,我軍尚有此良機前去救援?”
張琦言道:“可是……”
皇帝沉聲道:“夠了,諸位愛卿不必爭吵。朕意已決,趁此良機,命桓溫都督豫州軍事,北伐汝陰。”
朱信、張琦不禁面色憂鬱。
皇帝又道:“若取得汝陰,桓元子可舉薦良臣爲汝陰太守及北豫州刺史。”
衆臣一聽,皆不免動容。
朱信忙言道:“既然聖意已決,微臣願鼎力爲北伐籌謀。”
張琦見被他搶了先,也趕緊言道:“臣,呃,微臣以爲桓輔國攻城定然兵力、糧草不敷,微臣將從速調集人馬、糧草發往淮南。”
皇帝道:“得衆愛卿勠力同心,朕甚慰!”
於是草詔發往臨淮。
過得幾日,桓溫得快馬送來詔命。見詔書上準其攻伐汝陰,喜不自禁,將桓衝找來一閱。
桓衝見上面有言,發兵兩萬人至臨淮,又送糧草十萬石去壽春,言道:“兄長,朝廷所給的兵馬、糧草亦不足啊。”
桓溫說道:“未駁回爲兄所請,已是難能可貴。十萬石糧草恰好讓大軍吃一個半月,到時未破汝陰,本將就只得撤軍。”
桓衝道:“那兩萬兵是五兵尚書臨時徵召,未臨戰陣,恐怕濟不得事。”
桓溫呵呵一笑,說道:“何止未臨戰陣,怕是刀弓都不會使。虛張聲勢,用作守城吧。爲兄要的是水師,該先去信給陸刺史,讓他早做準備。”
桓溫飛鴿傳書與壽春、合肥,命謝尚、陸馥出兵、出糧。又命郭翼將所捕拿的趙軍細作帶至正堂,作一番用處。
正堂內外皆布刀斧甲士,幾名細作縮着頭頸,一路膽顫,入到堂中,見桓溫正按劍而坐。細作們撲通一聲跪下,頓首求饒:“輔國將軍在上,我等負罪,但求免死。”
桓溫道:“免死容易,放了爾等也可,只需答應本將一事。”
細作們聽了,喜出望外,忙道:“但聽將軍吩咐。”
桓溫道:“本將將起大軍去取汝陰,此城中餘兵不多,爾等需據實報予彭城,讓鄧徵東率兵來攻。”
細作聽是這等吩咐,簡直誅心,也不論虛實,嘴上答道:“我等豈敢再通消息?”
一人說道:“罪人若再暗通消息,必不得好死,墜入拔舌地獄!”
其他細作聽他竟賭此惡咒,也忙指天發誓。
桓溫笑道:“也罷,來人啦,將他們皆盡放了!”
細作頓首稱謝。
親兵領了他們出府,就地放了。
杜雲還以爲能在臨淮安穩度日,誰知方躲過夏侯叔侄尋仇,又逢兵事再起。
待糧草運至壽春,來援的兩萬新軍抵達臨淮,桓溫命桓熙、龔護爲前軍,桓雲領右軍,杜雲領左軍,鄧遐領後軍並押運輜重,黃進爲別部司馬。他自領中軍,與石癸、王平同行,起七萬大軍,多載糧食,往壽春而去。臨淮留魏驤、桓衝領一萬勁卒、兩萬新軍守城,謝石的水師暫且按兵不動。
消息傳至彭城,李仲稟報鄧恆道:“將軍,桓溫已起大軍西行。”
鄧恆問道:“多少人馬,往何處去?”
李仲將細作被桓溫釋放,並讓他們通信息與彭城之事說來。
鄧恆哭笑不得,皺眉道:“桓元子真乃梟雄!”
李仲問:“桓溫是否果真去取汝陰,還是故佈疑陣誘我前去攻臨淮?”
鄧恆道:“淮陰謝石可有動靜?”
李仲道:“並無動靜。”
鄧恆道:“不必理會桓溫,命水師去奪回下邳就是。”
於是,彭城水師南下,步卒入到下邳,見城中並無晉軍,市民依舊。原來城中百姓常經戰亂,但見兩軍有風吹草動,便攜家帶口逃出城去,躲入山林,而謝石遷到淮陰的百姓也大半奔回。故孟子有言: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國若無利民、保民之策,百姓自去。
桓溫領軍到壽春,紮營城外,得知陸馥只派了朱頊、謝嬋率一萬水師前來相助。
桓溫命衆將前往壽春城,聚於太守府。杜雲遇到謝嬋也在很是高興,見她頭戴巾幗,身着戰袍,英姿不讓鬚眉。
杜雲上前拱手道:“阿嬋,你我又相見了。”
謝嬋滿臉燦爛,右手握他手腕道:“安之數月不見,已是英武不凡。”
杜雲樂道:“果真麼?倒不敢當。”
謝嬋道:“不日又要共赴沙場,還盼安之多加照應。”
杜雲道:“那是自然,可惜不能與你同船。”
謝嬋哈哈一笑。
衆將寒暄已畢,在堂中依官階高低分兩邊坐了,壽春及水師將領居左,桓溫部將居右。
杜雲見謝嬋與朱頊比鄰而坐,相談甚歡,好不熱絡,心中又不免難過。
及至桓溫入堂來,諸將忙噤聲,一齊起身執禮參見。桓溫徑自上到主座,觀瞧諸將一番,才命衆人免禮就座。
謝尚坐在桓溫右首,臉露喜色,捋須道:“輔國來的遲了,未曾喝到喜酒。”森嚴之堂,自然不好直呼其字。
桓溫覺得此時並不宜談論私事,便肅然道:“此事容後再說。”又問:“水師統領何在?”
朱頊起身道:“卑職朱頊,聽輔國號令。”
桓溫問道:“爲何水師只有一萬士兵?”
朱頊說道:“刺史命我率部先行,隨後再派人前來。”
桓溫看他年紀輕輕,並非良將,又聽水師貽誤軍機,難免怒火中燒,說道:“哼,桓某早已傳書至合肥,陸刺史若不奉詔命,我唯有上奏朝廷!”
朱頊臉紅道:“卑職即刻命人往合肥搬兵,還望輔國恕罪。”
桓溫平復心中怒氣,說道:“時不我待,你明日即率軍攻打穎口,以便搭設浮橋。”
朱頊拱手道:“卑職遵命。”
桓溫道:“且坐下吧。”
朱頊躬身緩緩落座。
桓溫道:“桓熙、黃進爲先鋒,待水師搭好浮橋着即渡河,進兵汝陰。”
桓熙、黃進起身,拱手言道:“得令!”
桓溫對謝尚說:“仁祖鎮守壽春,命人往淮北刺探。”
謝尚起身,抱拳說道:“下官領命。”
議事已畢,謝尚言道:“諸位將軍今日就在府中飲宴,謝某正好犒勞。”
衆將皆默然不語,唯桓溫馬首是瞻。
桓溫一改嚴厲,和顏說道:“也好,今日可醉,明日起衆將不得飲酒。”
諸將瞧了,這才露出笑容,有人言道:“有勞太守擺宴,卑職先行謝過。”“下官正想飽食酒肉。”“難得與諸位同僚一同飲宴,啊哈哈……”
就在堂前擺下酒席,桓溫與謝尚同坐了主位。等酒菜上罷,桓溫道:“衆將不必拘禮,桓某與太守乃舊識,我二人斟酌,爾等不得打攪。”
衆人樂得他自便,也好在下邊盡情吃喝。
謝尚卻道:“且慢,謝某尚有一事敬告諸位,我謝家已與吳郡朱氏定作姻親,舍侄嬋兒將嫁給凌江將軍爲妻。”
杜雲一聽,酒杯噹啷掉案上,心如刀割,耳中滿是衆人喝彩聲。再看謝嬋已羞紅了臉,低下頭去,朱頊卻滿面紅光,團團作揖。
謝尚又言道:“祝我軍旗開得勝,到時諸位再來壽春共飲喜酒,如何?”
衆將又再歡呼。
桓溫見喜事也可鼓舞士氣,當然放任。
王平坐在杜雲身旁的席位,見他呆若木雞,也知緣由。一時不知如何勸解,忙舉杯擋在他身前,故作敬酒,免得主人家瞧見他失禮。
杜雲見王平在面前,定了定神,說道:“士稚可是要與我對飲?”
王平道:“你我兄弟不該多飲幾杯麼?”
杜雲木木的說:“是,是。”端起酒杯略表敬意,然後一飲而盡。
王平也何干了酒,又給彼此滿上。王平摧他飲酒,杜雲又起杯飲盡。
王平放下酒壺,用刀割了塊羊肉,放進杜雲碗中,說道:“安之快嚐嚐這羊肉,看好吃否?”
杜雲動筷夾了羊肉放進嘴中嚼,嚼着,嚼着眼淚下來。
王平問:“好吃麼?”
杜雲癡癡的道:“好吃,好吃。”
旁邊桓雲看了,驚訝道:“這羊肉竟這般好吃,安之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王平瞧了,忙割了塊羊肉放進嘴巴,說道:“果真好吃。”一邊抹抹眼睛,雖然沒有淚水。
桓雲也不用刀,直接一手抓起羊肉,在嘴中撕咬,嚼了嚼,心道:“這羊肉雖然味美,但也不致如此,這兩人定是未曾吃過羊肉,纔會這般模樣。”
王平不停的勸酒,致使杜雲喝得大醉,倒在案上。王平這才向主人家告罪,扶了杜雲回營歇息。
次日,大軍拔營往穎口南岸而去。朱頊、謝嬋率艨艟、鬥艦從淝水入淮水,溯流而上,進擊穎口。
穎口駐紮十餘艘趙軍戰船,得知晉軍水師來,忙撤軍退往潁水上游。
朱頊率軍殺入穎口旱寨,卻空無一人。於是把守穎口水道,在淮河南北兩岸間搭設浮橋。
桓熙快馬當先,趕至穎口南岸,浮橋尚未搭好。黃進步卒迤邐而行,與桓熙會合。
黃進策馬到桓熙身側,手搭涼棚望了望河面上戰船,扭頭對桓熙道:“少將軍,待過了河,莫奔得太急,黃某跟不上。”
桓熙道:“黃司馬可列陣徐行,桓某若當先遇挫,回師與你合兵就是。敵軍如追擊,必然鋒芒不在。”
黃進拱手道:“少將軍所言有理,就怕敵軍讓開少將軍,反抄我軍。”
桓熙一想,說道:“某先派出探馬,莫叫敵軍有機可乘。”
等浮橋搭好,晉軍已畢集南岸,紮營整備。桓熙輕騎先行,黃進步卒隨後,渡過淮水。登上北岸,朱頊已侯在灘頭。
桓熙撥馬離開大隊,走近朱頊,副將則領兵先行。
朱頊見桓熙下馬來,朝他拱手,笑道:“伯道,這穎口之敵不戰而逃,朱某已派哨船沿潁水而上,未見兩岸有趙軍動靜。”
桓熙聽他直呼自己的小字,顯是想要套近乎,反將他看得輕了。不假顏色,只道:“朱將軍若是見不到趙軍,如何殺敵立功?”
朱頊一聽,笑也不是,斂容言道:“少將軍說得是,某將率水師北上,尋找戰機,肅清河面之敵。”
桓熙說道:“那就祝朱兄早日破敵了。”
朱頊聽他呼得親近,又笑道:“某也祝伯道首戰告捷。”
桓熙揚揚鞭,翻身騎上戰馬,朝朱頊一拱手,撥馬而去。
桓熙初時趕得快,而哨探果然發現西面有趙軍騎兵,他不敢大意,命全軍稍停,等待黃進軍跟上來,此地離穎口已有百二十里。
不久,探馬從後邊來報:“趙軍騎兵正抄襲黃進所部。”
桓熙正要回師,前邊又有探馬來報:“前方有趙軍輕騎趕來。”
桓熙令一百騎充作疑兵遲滯趕來的趙軍,命全軍火速回援黃進。輕騎如風,待桓熙趕至黃進所部,見趙軍正衝擊步卒方陣。
桓熙馬不停蹄,旋即率軍反去抄敵軍之後。趙軍被首尾夾擊,敵不過,退兵而去。桓熙使快馬報予黃進,讓他重整軍陣,以迎北面馳來的追敵。
趙軍騎兵統帥正是呼延突,路上被一百晉軍輕騎迷惑,拖延了行程。待趕至陣前,得知奔襲黃進的騎兵已被擊退。他坐在馬上,望見趙軍步兵方陣軍容齊整,左爲潁水,右爲騎兵。料也撈不到什麼好處,於是下令所部撤退,再尋戰機。
得探馬報知趙軍已退去,桓熙才吁了一口氣,命騎兵就地休整,自己拍馬去尋黃進。而黃進正檢視死傷,桓熙下馬上前,拱手說道:“多虧了黃司馬此前提點,不然桓某悔之莫及。”
黃進面色如常,拱手說道:“好在少將軍來去如風,殺退敵兵,保得我軍周全。”
兩人商議,就在附近依山紮營,等大軍前來,再行進擊,又遣快馬飛報桓溫。
朱頊的水師倒是一路順暢,很快便抵達汝陰城右的潁水河面。
王浹於刺史府聚將。
胡將沮渠恿稟道:“晉軍先鋒被呼延司馬阻擋於八十里之外,而其水師已兵臨城下。”
王浹道:“晉軍水師雖強,卻只稱雄於水面,不足爲懼。”
漢將劉騁拱手道:“桓溫親率大軍前來,臨淮必然空虛,鄧徵東既然已奪回下邳,不如請他往攻臨淮。”
王浹道:“下邳並無晉軍,奪回不費吹灰之力,鄧徵東此刻也無意進攻臨淮。本官以爲桓溫不過是趁我軍新敗,士氣低落,想拔城抄掠而已,所以並不據守下邳,也不再攻彭城。不過汝陰乃潁上重鎮,豈能輕易落入敵手?我已稟報朝廷請求援軍,又命人知會北中郎將,想必不久就有消息來。”
沮渠恿道:“若能得石永曾援手,又何懼他桓溫?”
劉騁道:“可是石將軍正攻乞活軍,哪得分兵來援?”
王浹道:“料他乞活軍又怎是中郎將的敵手,你等只需盡心守城就是。”
沮渠恿、劉騁拱手稱是。
汝陰的一萬五千騎兵盡付與呼延突之手,於城外奔襲晉軍,另外有兩萬五千士卒用來固守城垣。
晉軍方全數渡過淮水,桓溫便得知先鋒被阻於汝陰以南八十里。於是命石癸爲主將、杜云爲副,率杜雲所部一萬五千人從左包抄汝陰,龔護領前軍急行,自己領大軍隨後。
龔護率軍趕到,與桓熙、黃進會合。桓熙依舊當先,龔護、黃進列陣推進,卻再未受到趙軍抵擋,三人於汝陰以南四十里搭設營壘。
左翼,石癸、杜雲所部有一萬五千人馬,其中杜雲親領三千騎兵。步兵行得慢,說是包抄,不如說是吸引趙軍騎兵來攻。果不其然,離汝陰西南尚有百里,呼延突領一萬五千騎已在此守候,但他爲了能及時奔襲並無重騎。
杜雲自得知謝嬋婚訊,心如死灰,見趙軍騎兵在前,也毫無懼意,而旁邊的騎士拿繮繩的手都在顫抖。步卒對騎兵本就落下風,胡嘯、蕭南、牛山各領步卒結成方陣,一前二後,作品字形排布。如此接敵面寬大,利於弓弩手施展,又互爲犄角。
石癸對杜雲道:“我將旗在此,或能吸引趙軍,杜將軍可率騎兵依令旗衝殺。”他對這些新建的晉軍騎兵並無信心,什麼步騎協同的戰場規矩如今說來也都遲了,還不如讓他單單領着騎兵衝殺,免得束手束腳,反而不利。
於是石癸命在前陣打出“石”字大旗,自己領着十餘親兵位於前陣底部,而杜雲的三千騎兵單獨置於品字陣之後。
呼延突眺望趙軍方陣,見前陣立有“石”字將旗,尋思道:“石癸已降南朝,竟敢引兵前來!”
身邊參軍指着杜雲的騎兵說:“將軍,晉軍正面長矛硬弩,不如左右包抄晉軍後陣騎兵。如此可使晉軍兩翼後退相救,動搖其陣腳。”攻敵必救,聽來合乎兵法。
呼延突捋須說:“你未免小覷石癸,其久掌兵機,熟悉馬戰,怎會任你包抄?騎兵疾如風,大可出後陣,攻我左右其中一路。”
忽見一騎奔來,揹着“使”字旗。
參軍道:“將軍,是晉軍使者!”
呼延突道:“看見了。”
晉軍使者乃是石癸的親兵,乃胡人,自是騎射不凡,馳近趙軍,張弓發出一箭,撥馬便走,奔回本陣。而那箭飛來,恰好落在呼延突帥旗之前,距離十步之外。
一個小卒忙上前去將那支箭取來,解下箭桿上纏着的布帛,呈給呼延突。
呼延突展開布帛一看,果真是石癸手跡。上邊言道:“賢弟別來無恙,愚兄敢再踏汝陰之境全拜暴君石虎所賜。萬望賢弟遇我則退避三舍,切莫喪師於石某陣前,以免步愚兄之後塵,落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愚兄石癸敬上。”
呼延突看完,狠狠將帛書抓作一團,“哼”一聲,言道:“石癸叛國,正該伏誅,今日便是汝之死期!”當即命令部將烏畢領五千騎衝擊晉軍前陣。
趙軍到底是對上往日的舊主,殺氣也不及平時旺盛。
杜雲望見趙軍衝陣,提一提長槍,對左右言道:“我等正好出擊。”
親軍軍侯忙道:“將軍,主將並未打出旗號,還請稍待。”
杜雲望望前陣後部豎着的旌旗,並非讓其出戰的黑旗,只能將槍桿插在地上,用手摸了摸身邊黃驃馬的脖頸。此馬乃是他從京城騎來,他瞧着馬,眼中似乎難捨。
受烏畢衝擊,晉軍前陣難以抵擋,逐漸後撤,以箭矢遲滯敵軍。而兩邊的方陣卻穩步推進,先與前陣一平,而後又變成倒“品”字,三面夾擊烏畢軍,箭矢不停。烏畢的騎兵騰挪侷促,反而受限難敵。
呼延突見烏畢軍不敵,令旗一揮,命部將夏侯參領五千騎衝擊晉軍左陣。
親兵軍侯稟報杜雲:“將軍,快看令旗。”
杜雲望去,石癸果然打出黑旗,揮舞着,命攻左翼來敵。杜雲喝令衆騎兵即刻上馬,橫槍一指,率部縱馬殺出。所部經過陣後,衝擊前來攻擊左翼的夏侯參。
杜雲身披重甲,皮甲之外又有鐵甲,而黃驃馬健碩,腳力非凡,馱着杜雲一馬當先。杜雲突入敵陣,挺槍直刺,將一敵騎挑落馬下。又單手抓着杆端橫揮,擋着披靡,跌落馬下的騎士瞬時被踏死。真是槍刺不及,當錘來使。杜雲殺得興起,似已捨生忘死,竟領着百餘騎直穿過敵陣。他又撥轉馬頭,領着勇士再從夏侯參軍後突入。只見他舞槍橫掃,槍上鐵瘤一錘,將敵兵坐騎的頭骨都砸裂。坐騎受錘而倒,敵兵跌落,剛慌忙爬起身來,扶了扶帽盔,眼見杜雲槍頭掃至,不及閃躲,“咚”一聲,被砸在帽盔上,敵兵頭骨碎裂而死。
晉軍騎士見杜雲這般勇悍,士氣大漲。
呼延突望見夏侯參所部竟與晉軍騎兵所阻,打得難解難分,大爲驚異,在他心中晉軍不善騎戰,怎變得如此了得?旁邊的小卒說道:“將軍快看,那個晉軍騎將無人可敵。”他所指的正是杜雲。
呼延突捋須觀瞧,那人果然勇悍異常。他翻身上馬,從馬鞍一側取出強弓,一手持弓,一手把住繮繩,對身後的將士喊道:“勇士們,難得逢此敵手,我輩乃蒼狼,今日正該飲血沙場!”
衆將士歡呼、嚎叫,待呼延突將旗一指,餘下的五千騎隨之奔出,仍往晉軍左翼衝去,且看晉軍騎兵能否受得此重壓。呼延突意在先擊破晉軍騎兵,晉軍的騎兵一潰,其步兵方陣再難抵擋趙軍騎兵的衝殺。
趙軍生力軍一到,晉軍的騎兵果然擋不住,杜雲卻視死如歸,大吼着橫衝直撞,激揚士氣,而身邊的隨從越來越少。
呼延突在遠處望見了,張弓搭箭,趁杜雲與一胡將廝殺,“嗖”的一箭射過去,“啪”正中杜雲胸口。
杜雲雖覺胸前有異,但正與胡將廝殺,又不覺的痛,也就未作理會。只見他大吼一聲,舞槍將胡將格擋的槍桿打偏,連同胡將一起掃落馬下。拿繮躍馬,黃驃馬昂首嘶鳴,前蹄踏落,將那胡將當胸踏死。旁邊的胡兵見他威猛無匹,不禁唬得一愣,又看清他胸口還插着一支箭,滿臉是血,竟這般悍不畏死,有如凶神惡煞,都不敢近前。
杜雲可不等他們退避,策馬又往前衝殺。
呼延突明明射中杜雲,卻見他未死,不禁氣惱,舍了身邊的護衛,近前去,又張弓搭箭,往杜雲射去,一箭正中杜雲坐騎。
杜雲的黃鬃馬吃痛跪倒在地,杜雲翻身落馬。
呼延突見杜雲落馬,捋須大笑:“哈哈哈……”
正笑間,聽見風聲,轉頭看時已來不及,一箭射到,正中他面門。呼延突跌落馬下,衆侍衛忙上前去搶救,將他扶起來時,卻發現他已經氣絕。
主將一死,趙軍立時羣龍無首,軍心渙散。親軍司馬忙命人鳴金收兵,卻不想引得兵馬潰逃,難以收拾。
晉軍見狀,乘勢反擊。
杜雲失了坐騎,便舞槍步戰。一名胡騎慌不擇路,正朝他衝到。杜雲嘶吼着挺槍突刺,一槍挑落胡兵,卻被那馬撞到,飛出一丈之外。
杜雲跌倒在地上,只覺得骨頭都快散架了,一時爬不起來。擡眼一望,卻又見一匹敵騎衝他奔來。他一摸地上,長槍方纔已脫手,遠在兩步之外,又擡手抽背後破月刀,卻被自己頂着刀鞘只抽得出一半來。
敵騎見他倒地未死,策馬正要踩踏,誰料一支箭射來,正中他坐騎的後臀。坐騎嘶鳴一聲,將敵兵顛落,奪路而去。
敵兵摸摸胯骨,跪起身來,卻見杜雲已立在身前,他驚慌的擡頭一看,見杜雲臉上血色猙獰,未及退避,被杜雲一式雙峰貫耳擊在兩邊太陽穴,頓時軟倒在地,成了一具臭皮囊。
杜雲看看胸口上的箭,已透入鐵甲,卻又一點都不痛,將它拔下來,也無血跡,才知是裡邊的龜甲木擋了這一箭。他又望向方纔射箭解圍之所,正是石癸領着十餘親騎遠遠瞧他。原來石癸望見呼延突親身上陣,命胡嘯暫掌令旗,自己則領着親兵繞過來觀瞧。彼時呼延突正朝杜雲射箭,之後又脫離侍衛,難得有此良機,石癸果斷引兵前去,發箭射殺了呼延突。杜雲方纔爲敵兵所趁,也是被石癸的親騎發箭解圍。
杜雲的親兵軍侯趕至他身邊,趙軍已經退得遠了。軍侯牽來一匹馬,請杜雲乘騎。杜雲示意他等待,轉身走向已倒在地上的黃驃馬。站在馬旁邊看了看,見馬腹起伏,尚有呼吸,馬身上多處被創,而致命的一箭正射在馬肩上,透入胸膛。他蹲下身來,撫摸着馬頸,黃驃馬哼都不哼一聲,怕是將死。
軍侯牽馬走近,說道:“將軍,此馬已無救,不如送它一程。”
杜雲聽了,不知爲何,眼淚滾下來。摸着黃驃馬,打量着,難以言狀。而後,咬着脣站起身來,背過去,對軍侯道:“替我好好送它上路。”
軍侯見他落淚,與方纔之勇悍判若兩人,覺得其人重情重義,乃躬身拱手稱是。
杜雲拿過軍侯手中馬繮,翻身上馬,緩緩離去。
軍侯等他走遠,才拔出匕首,抵在黃驃馬心臟處,言道:“來生於亂世之中就別做馬了。”“噗”,匕首刺入心臟,黃驃馬立時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