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南門方破,北門一支人馬便護着李勢的車駕逃往晉壽。
晉兵一破城,便如決堤之水,且兇悍至極,以命相搏。守軍擋不住,往其他城門逃散。守軍一路殺入皇宮,見人便殺,搶奪財物,更有人縱火。
這些亂兵許多是司馬無忌的部下,杜雲也制止不住,提刀斬殺兩名縱火的士兵,又命人救火,遣人快馬報與桓溫。
桓溫剛剛入城,聽杜雲稟報,又對司馬無忌說道:“還請殿下傳令衆將士退出皇宮。”
司馬無忌說道:“君候手中持節,大可斬殺不遵將令者。”
桓溫命親兵持符節趕往皇宮,傳令各軍退出皇宮,違令者斬。
等桓溫親自趕到皇宮,見正殿已被大火吞沒,驕兵悍將已被趕出皇宮,只剩親兵把守。
諸葛邪進言道:“大將軍,需防亂兵又去擾民,請下令各軍退至城外。”
桓溫有些爲難:“大軍退出城去,城中豈不空虛?”
司馬無忌說道:“不如命各軍往城上防守,凡擾民者斬。”
桓溫點點頭,分派各軍防守四城,封閉府庫,貼出安民告示。
好在火勢沒有蔓延,只毀了幾座大殿,不過城中百姓受驚,大多逃出城去。卻有不少成國舊臣,前來歸降,其中還包括散騎常侍常璩這等重臣。
桓溫在城中尚書檯理事,命常璩寫就文書,傳檄各郡,使之歸降大晉;命諸葛邪清查巴蜀軍民戶籍與各地錢糧;又遣使往晉壽,勸降李勢。
諸葛邪清查之下,大吃一驚,往堂中稟報桓溫:“大將軍,蜀中各州郡皆無餘資,入不敷出。軍戶缺額,民戶多年未見增長,卻賦稅、徭役繁重。”
桓溫不覺奇怪,說道:“若非如此,我軍豈能攻破成都?說來全賴李勢之功。”
司馬無忌入堂來,見桓溫手中還拿着文書,笑道:“何勞君候親自署事?這益州不能無人治理,不如讓周撫暫代益州刺史之職。”
桓溫面色如常,說道:“殿下所言甚是,周太守於豫章政績斐然,正可當此重任。桓某有意表奏其爲益州刺史,沒想到與殿下英雄所見略同。”
司馬無忌哈哈大笑。
成都本有晉軍細作,往尚書檯拜見桓溫,又依命將此地信息飛鴿傳書與巴郡,再接着傳去江陵。
與此同時,成國密使已由漢中的南鄭順漢水而下至樊城,求救於趙軍。
宛城,石琨得知桓溫正急攻成都,召來姚襄,說道:“成國已遣使求援,本王只道桓溫身在江陵,未料其早入益州,現攻打成都甚急,成國危在旦夕。景國,我軍兵甲、糧草齊備,正可攻打襄陽!”
姚襄說道:“殿下,桓溫使得瞞天過海的詭計,此時攻打襄陽亦難解成國之危。不如速速稟奏聖上,請以關中軍取南鄭,我軍可佯攻武當。”南鄭爲漢中郡治,尚屬成國。武當爲東出漢中的門戶,爲晉國所據。
石琨微笑說:“何必佯攻,南鄭我自取就是,怎好讓他人佔了功勞?”
姚襄搖了搖頭,說道:“武當守將乃司馬勳,其人勇力善射,難以速勝。再者南鄭距此千里之遙,漢中道路車馬難行,且那襄陽晉軍豈會作壁上觀。如此勞師襲遠,非兵家所爲。”
石琨收住笑容:“那桓溫又怎敢勞師襲遠?”
姚襄說道:“一來桓溫的智謀在我之上,早成竹在胸。二來,宛城不比襄陽,本無險可守,我軍分兵,乃是下策。當此之際,仍該用兵襄陽。之所以佯攻武當,其意在誘使襄陽守軍出城。”
石琨想了想,說道:“景國所言甚是,我軍只管攻襄陽,成國之事便由朝廷做主。”
石琨、姚襄率步騎八萬,直奔樊城。
成都大內,李勢看到晉軍檄文,心知大勢已去。然而惜命,不敢親自出降,依舊遣紀昪爲使,送降書於成都。
紀昪帶着幾個侍從,騎馬入城,至尚書檯拜見桓溫,納上降表。
桓溫看那降書上言:“僞嘉寧二年三月十七日,略陽李勢叩頭死罪。伏惟大將軍節下,先入播流,恃險因釁,竊有汶蜀。勢以闇弱,復統末緒,偷安荏苒,未能改圖。猥煩朱軒,踐冒險阻。將士狂愚,干犯天威,仰慚俯愧,精雲飛散,甘受斧浚以釁軍鼓。伏惟大晉,天網恢弘,澤及四海,恩過陽日,逼迫倉卒,自投草野。謹遣鴻臚紀昪奉箋以聞,並敕州郡,投戈釋杖,窮池之魚,待命漏刻。”
看過後,桓溫說道:“既然汝家君上已降,何不親來成都?”
紀昪聳聳眉毛,說道:“君上膽寒,唯恐大將軍因怒而害其性命,所以不敢親來。”
桓溫說道:“你家主上之性命並非操之我手,桓某隻將其押赴建康,自有天子論罪。”
紀昪說道:“可否請大將軍先行表奏天子,恕我君上死罪?”
桓溫捋須道:“這……”
紀昪說道:“天子乃有德之君,當年劉禪尚可獲封安樂公得以善終,今我家君上但求活命而已,還請大將軍憐憫!”
桓溫沉默不語。
紀昪又將一封帛書送上,說道:“大將軍雖已獲全蜀之地,然而士人未附,民且狼顧,若能寬仁以待我家君上,必然使益州士民心悅誠服,不致有叛投趙國之念。”
桓溫展開一看,卻無關各地州郡,尤其是漢中叛投趙國的證據,只言:“自我武皇帝開國至今,益州已裂土五十載。大將軍雄才蓋世,只三月便收巴蜀,必因此不世之功而位極人臣。然大將軍出鎮在外,朝堂之中或有奸佞之輩暗中詆譭,使天子猜忌。大將軍何不鑑鄧艾遭讒言身死,而學蕭何自污以全爵祿?”鄧艾乃魏國名將,平蜀之後遭讒言誣陷,被司馬昭猜忌,被囚禁而身死。蕭何乃漢初三傑之一,因功高爲劉邦忌憚,後自污得以善終。
桓溫看完,蓋下帛書,看看堂中其餘人的眼神,唯恐被他們知曉。他雖將伐蜀之功多推給司馬無忌,然而天子詔命以他持節都督六州諸軍事,爲伐蜀主將,天下誰人不知?桓溫被說中要害,對紀昪呵呵一笑:“紀先生言之有理,蜀中民心未附。桓某將表奏朝廷,請求減免益州賦稅,使百姓得以休養生息。至於汝家君上,桓某亦有心保他性命。”
紀昪頓首道:“謝大將軍寬仁!”
桓溫以惜才爲由,留紀昪於後堂共進晚餐。
兩人推杯換盞多時,桓溫屏退下人,問紀昪說:“先生既說中桓某苦惱,可有破解之道?”
紀昪拱手道:“鄙人有冒犯之處,還望大將軍見諒!今有一拙計,請大將軍斟酌。”
桓溫說道:“但且說來。”
紀昪說道:“我家君上有一妹,國色天香,將軍可納爲妾室,又多收珍寶。再表奏天子,請赦免我家君上死罪,天子必以爲大將軍貪財好色,反而不疑。再者,減免賦稅之事該由他人上表,免得朝中說大將軍收買人心。如此大將軍既有大功,又自污名聲。功業終將與日俱增,而名望隨之更盛。”
桓溫笑道:“此等小謀,桓某不屑爲之。”
紀昪說道:“大將軍不妨先看過我家公主,再論此計好與不好。”
桓溫並非貪圖美色之人,且家中有一母老虎,他安敢放肆?問道:“公主何在?”
紀昪說:“公主扮作侍從已隨我前來,可召她入內,稍作梳洗。”
桓溫說:“先生請自便。”
紀昪召來公主,入後院梳洗打扮一番,纔出來拜見桓溫。
桓溫看一女子至堂中來見,薄施粉黛,頭上只有玉簪,身着絳紫襦裙,外披雪白狐裘。雖配飾無幾,卻有王家氣質,傾城之貌。
公主下拜道:“罪女拜見大將軍。”
桓溫讓她起身,見她低着眉,說道:“擡起頭來。”又見她眼中淚光點點,恰似梨花帶雨,我見猶憐,一時竟也看得呆了。
紀昪從旁提醒,問道:“大將軍以爲如何?”
桓溫以手撫須,遮掩着吞下口水,這才說道:“容桓某思量一夜,明日再答覆先生,你看如何?”
紀昪說道:“不礙事,那公主暫且留在大將軍府中。紀某告辭!”
桓溫打了打手勢,讓他自便。
一夜春宵之後,桓溫召來紀昪,同意他所言之事,修書上表,以蜀地士民爲附不宜殺伐過甚爲由,請天子免李勢死罪,又表奏以周撫爲益州刺史。至於請求減免賦稅之事,則隻字未提。
李勢得知桓溫收下自己妹妹,好像多了個妹夫,安心許多,又命紀昪送去珍寶給桓溫。
江陵得天子密詔,飛鴿傳書至成都。桓溫一看,天子赦免成國舊臣的罪過,封李勢爲歸義侯,命將其與親族一同送至建康,免得爲禍蜀中。又準其所奏,任周撫爲益州刺史。
李勢見雖然沒有劉禪那般的公爵,卻還有個侯爵,便率領文武官員往成都正式請降,成國由此滅亡。
桓溫按功造冊,爲衆將士請賞,將諸葛邪、杜雲召來,請兩人坐下,屏退侍衛。
桓溫說道:“此次伐蜀,二位多有功勞,朝廷必有封賞。以征夫智略,我意表奏爲郡守;以安之勇武,我意表奏復職威遠將軍。”
杜雲與諸葛邪對視一眼,杜雲受軍中約束,着實難受,早想隨師父歸隱林泉,拱手說道:“卑職實無意爲官,但求能將功補過。”
桓溫捋須,對杜雲說:“令尊身居廟堂之高,安之想不做官恐怕也難。不如桓某先爲你討個爵位,日後在說。”
杜雲只消不做官就好,稽首道:“多謝大將軍!”
桓溫又問諸葛邪:“征夫想往何地爲官?”
諸葛邪說道:“下官有意去武陵。”
杜雲一聽,忍不住看他,心道:“清風仍舊對花仁念念不忘。”
桓溫說道:“征夫去武陵郡未免屈才。”
諸葛邪說道:“下官也想偷閒。”
桓溫哈哈大笑。
從尚書檯出來,杜雲問諸葛邪:“清風要去武陵,是否意在花仁?”
諸葛邪說道:“安之有所不知,某將娶庾氏爲妻。”
杜雲問道:“庾氏?”
諸葛邪說道:“故荊州刺史庾稚恭之女。”庾稚恭即庾翼。
杜雲倒是未曾料到,又問:“那爲何要去武陵?”
諸葛邪說道:“武陵貧而民少,易於治理,山水絕美,可以娛情。”又擡頭望望天,說道:“再者天有不測風雲,不如早謀退路。”
杜雲說道:“家師也在武陵,你我殊途同歸。”
諸葛邪笑道:“尚有些許不同。”
杜雲問道:“哪裡不同?”
諸葛邪說:“我俸祿多。”太守月俸爲一百二十斛。
杜雲一愣。
轉眼入蜀已有四個月,江陵來信說趙國已出兵攻打襄陽,桓溫不敢多待,益州已歸周撫管轄,不勞他操心,因此急於回師。尚未動身,卻聽周撫前來稟報:“大將軍,王誓、鄧定於晉壽舉兵造反。”
桓溫皺眉問道:“他們打的什麼旗號?”
周撫說道:“漢國的旗號。”
桓溫問:“可有擁立李氏爲王?”
周撫說:“沒有,李氏族人如今盡囚於皇宮之中。”
桓溫說道:“不足爲懼,成國已亡,王誓、鄧定並無大德,民心不附,可一擊而潰。桓某暫且留諸葛征夫,杜安之於成都,助周兄平定叛亂。”
周撫聽桓溫稱兄道弟,又留人相助,心中感激,竟下拜道:“周撫謝過大將軍!”
桓溫趕緊扶他起身,說道:“周兄何必行此大禮,桓某怎擔當得起?”待他起來,桓溫又道:“益州疲敝,周兄何不奏明天子,請以減免賦稅?如此也可安蜀中百姓之心,勿使其附逆。”
周撫說道:“大將軍言之有理,周某定會奏明天子。”
桓溫又道:“桓某奉詔平蜀,不敢言功,唯將士死傷者衆,亦禍及此地百姓,恐將遭朝中非議,還望周兄上表之時替桓某討饒一二。”
周撫不禁笑道:“大將軍哪裡話,自來兵兇戰危,往往禍及百姓,周某亦不可免。朝廷若因此責問,周某自會爲大將軍辯駁。”
桓溫拱手道:“那桓某便先行謝過了。”
桓溫告辭周撫,將李勢及其親族載上戰船,與司馬無忌領兵一千趕往荊州。留諸葛邪、杜雲等人於成都,以助周撫討平叛亂,穩定局勢。
周撫爲益州刺史,命杜雲領兵三千,往晉壽討平叛亂。
王誓、鄧定拉起舊有的兵馬,共五千人,只不過晉壽缺糧少餉,不宜固守。聽斥候報杜雲領兵前來,便將軍隊開出城外,免他圍城,反而受困。
兩軍對陣,杜雲軍前有鼓桴。敵軍早耳聞晉軍有巨獸,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士氣爲之頹喪。
戰鼓敲響,杜雲率兵衝殺,一合便擊潰敵軍。
王誓死於亂軍之中,鄧定逃去無蹤。
得到杜雲的捷報,周撫說道:“果如大將軍所言,敵軍不堪一擊。”又問諸葛邪:“如今成都兵少,收降納叛加上荊州軍也只有兩萬人,而蜀地廣袤,旦有叛亂起於邊郡,我軍恐將緩不應急。”
諸葛邪說道:“有言道:‘理平者以仁義爲先,理亂者以權謀爲先。兵不在多,而在於精。’刺史那一萬降軍多未歸心,不作亂就罷了,以之擊敵勝負難料。如今蜀地不靖,刺史可每月遣使往各郡安撫,輕徭薄賦。旦有叛亂,便以刺客殺其首領,又命郡守攻之,如若不勝,再以精兵征討。”
周撫問道:“征夫所言雖有理,不過這刺客從何而來,又有什麼刺客能殺敵之首領?”
諸葛邪說道:“香餌之下,必有懸魚,重賞之下,必有死士。蜀中名山大川多藏武藝超羣之輩,府庫中尚有黃金蜀錦,刺史大可用來收買刺客。若要知其身手高下,我軍中有杜安之武藝卓絕,一試便知。”
周撫點了點頭:“周某這便命人張貼文告,以重金求取江湖高手。”
襄陽,一面傍山,三面環水,山是羊祜山,水乃漢水,真可謂山爲城,水作池。
趙軍未抵樊城,已派兵佯攻漢水上游的武當。一連十日,襄陽守軍不爲所動。
一計不成,趙軍自樊城以西搭設浮橋,兵渡漢水。
因晉軍有戰船,趙軍渡水不易,囤積輜重於羊祜山西面的山谷之中,重兵防守。又於羊祜山西、南兩側紮下營寨,截斷襄陽通往外界的陸路。襄陽因山水重圍,地理逼狹,使其易守難攻。也正因如此,使得山水之間的狹長道路可以被趙軍輕易截斷。
襄陽城高三丈,護城河寬也有三丈,且溝通漢水。因依山傍水,城下局狹,趙軍雖多,卻難以展開,這也是爲何姚襄想誘敵出城。
城中守將乃桓衝,領兩萬精兵禦敵。這襄陽也非孤城,城南四十里有宜城,其守軍三萬,可作後援。另有一萬水師,以戰艦、糧船浮於江上,來往策應。
趙軍安頓好人馬輜重,便使步軍至襄陽南門下索戰。只因西門與東門靠近漢江,攻城之時易遭晉軍水師突襲,所以才攻南門。見桓衝不作理會,趙軍這才以壕橋渡過護城河,護城河對岸竟有拒馬,冒着矢石推開拒馬,趙兵這才用雲梯搭牆,攀登而攻。還未爬至牆頭,城上又撒下鐵蒺藜、漁網來。一些士兵被網罩住從雲梯跌落,又被地上的鐵蒺藜扎傷,未得便死,哀嚎不止。一天下來,趙軍伏屍五六百,而襄陽安然無恙。
次日,趙軍再攻。桓衝除了昨日的招數,又命人往城下潑熱油,被澆中着被燙傷不說,腳下滑溜,攀雲梯也難。
原來桓衝早有準備,又命水師趁夜襲擾趙軍營寨,使其不得安寧。
姚襄站在高處,望着江上的晉軍糧船。船上的物資用氈布所覆蓋,想是箭矢、檑木等等,直接自水門供往襄陽。又看己方除卻攻城的士兵,其餘的人得閒觀望,卻空費糧草。尤其是戰馬,每日耗費比人更甚。他心知此城難以攻取,稟報石琨:“下官欲先取宜城,宜城一下,襄陽將作孤城。那時只需圍困襄陽,亦可偷襲江陵。”
石琨覺得有理,準其所稟。自己攻打襄陽,使姚襄率五萬人馬去攻宜城。
宜城地勢開闊,東臨漢水,北至羊祜山一路平原,無險可守。桓雲守在城內,石隼領一萬騎兵於城外,以抵禦姚襄大軍。
姚襄沿漢江西岸一路南下,人皆騎馬,雲梯、撞木也用馬車拉載。這五萬人並非都是騎兵,只是姚襄信奉兵貴神速,普通士兵也乘馬而行。
姚襄在宛城時便得知桓溫手下有石隼的騎兵,於是下令哨騎四出,防其突然襲擊。然而趙軍直抵宜城之下,也沒見到石隼前來迎戰。也不圍城,姚襄直接命人攻打西門。士兵下馬來,列好陣勢,聽見戰鼓擂響,便螻蟻般扛動雲梯往城上攀登,軍中的力士則擡起撞木衝擊城門。姚襄又將騎兵護在大軍外側,以防晉軍來襲。
桓雲在城頭望見趙軍的架勢,命士兵不必吝惜箭矢,只管往城下猛射。此時就算姚襄請他從南北兩門出兵偷襲,他也是決計不肯的。
姚襄攻打一日,宜城未破。天色不早,只得收兵撤退。行至半途,斥候來報:“稟將軍,晉軍騎兵已從後面殺來。”
姚襄命部將尹赤、伏子成各率騎兵五千斷後,自領大軍緩緩回營。
石隼率兵追來,本欲擊其暮歸。先遇上尹赤的五千騎,石隼即刻揮軍突擊。
尹赤乃悍將,所部皆羌兵,能征慣戰,雖兵少卻不懼。石隼的騎兵則各色各樣,既有漢人,也有胡人、羌人。桓溫不吝餉錢,收作敢死之旅。
兩軍廝殺一陣,又見塵起,原來是伏子成率五千騎趕來。石隼不敢託大,急忙率軍撤退而去。
姚襄每日率軍攻城,而後退兵又遭石隼襲擾。
尹赤進言道:“將軍,不如在城西太公山紮營,免得大軍每日往返。”
姚襄說道:“太公山距城西亦有二十里,紮營則需留兵防守。再者糧草依舊從北而來,又需以騎兵護衛糧道。晉軍騎兵、水師來去自如,我軍受其襲擾,終不得閒暇。”
尹赤說道:“晉軍的水師奈何不得,不如先擊破石隼軍,以解陸上之憂。”
姚襄說道:“那石隼每日以江上大船供應糧草,飄忽不定。你既有心攻打於他,我便許你一萬騎兵,切不可輕敵。”
尹赤拱手道:“卑職遵令!”
這邊姚襄攻城,那邊尹赤往城南尋覓石隼所部。
哨騎探到石隼軍在城南七裡外的一處山丘,尹赤領兵奔過去,距離山丘一里,果然望見石隼的騎兵。那山丘像倒扣的鐵鍋,只有一些矮樹、冒尖的春草,算不得險要。山頂上旌旗獵獵,簇擁着“石”字將旗。山丘東邊臨着漢江,江上還有鬥艦、糧船,看來正是石隼宿營之地。
尹赤打望四野,眼珠一轉,問哨騎道:“晉軍只在此山,沒伏兵別處?”
哨騎答道:“我已四處查探,方圓五里之內,只見此山有晉軍。”
尹赤軍雖人數與石隼相差無幾,但一攻一守,石隼佔地利之便。尹赤自然想用誘敵之計,先派一千騎攻山,而後佯敗,將石隼軍引下山坡,再以大軍衝擊。一旦石隼軍下了山坡,再趕馬上山反不佔地利,需繞道而走。
思量已定,尹赤命一千騎爲先鋒,往山上衝擊。趙軍先鋒衝至半山腰,聽山上鼓響,晉軍騎兵吶喊着衝下來。趙軍先鋒尚未接戰,撥馬便逃。
石隼望見晉軍打着“石”字旗衝下山來,命人打出旗號,右軍分出三千人,由裨將薛贊所領,欲自西包抄晉軍。
趙軍先鋒自左越過尹赤中軍,尹赤則率軍衝擊追在其後面的晉軍。一時戰馬交錯,刀兵閃耀,一“嘶嘶”馬鳴,不少戰士落馬,死的自不必說,受傷者也難逃馬踏。薛贊方率兵包抄晉軍,自側翼殺入。
“嗚嗚嗚”,忽聽得號角聲響,山丘上又出現一標人馬,依舊打着“石”字旗。一通鼓響,自坡上衝將下來,直指薛贊軍。
薛贊包抄晉軍不成,反被晉軍包抄,衝擊之下不得不往後敗退。
尹赤望見右軍敗退,中軍壓力增加不少,“嗚嗚嗚”,山丘山又出現一標晉軍,旌旗招展,依舊打出“石”字大旗。
趙軍軍心不禁爲之動搖,聽見山上戰鼓“咚咚”,吶喊聲起,不少趙軍士兵往後退卻。
尹赤往山丘山旌旗下來,自忖難敵,撥馬率軍撤退。
山上衝下來一將,額頭上一個疤痕,正是石隼。他還未下到山底,便望見趙軍潰退,催動這最後的一千人馬,跟在後面追殺。原來他知道這地勢非借不可,料想尹赤定會以佯攻引他下山,所以將所部人馬分作三撥,第一撥五千騎,第二波四千騎,第三撥一千騎,就看趙軍從哪一面進攻。說來無非是北、西兩面,不大可能會從南坡來攻。若趙軍從西面進攻,他便以五千人馬對敵,剩下的兩撥人馬分南北包抄,南多而北少,以迫其潰往北面。若趙軍從北面來攻,則只需包抄西面,剩下的一千人馬作爲後隊。
尹赤倒也乾脆,就自北而攻,他並不知最後衝下山來的只有一千人馬,志氣已爲其聲勢所奪,才致有敗。正應了那句話,壓死駱駝的只是最後一根稻草。
尹赤敗回本陣,稟報姚襄,然後說道:“卑職願領兵再戰。”
姚襄說道:“我料石隼已不在原處。”
尹赤說道:“那卑職命人再探。”
姚襄揮揮手,說道:“去吧。”
尹赤告辭而去。
過了一個時辰,哨騎回報:“司馬,石隼已往西而去,不知是何用意。”
尹赤思忖道:“莫非想抄我軍後路?料他也沒這膽量。”既然石隼飄忽不定,尹赤不去追趕,只小心防備。
日以西斜,趙軍攻城疲乏,沿原路退去。途中哨騎稟報:“北面出現石隼騎兵。”
姚襄命尹赤往前邊迎敵。
一會兒,哨騎又報:“西面出現石隼騎兵。”
姚襄又命伏子成防備西面。
過了一會,哨騎又言:“石隼軍從南面殺至。”
姚襄命部將王黑那領兵斷後。
回去大營,倒沒與石隼交兵。
攻了七八日,斥候來報:“稟將軍,截獲敵軍書信。”說着將一帛書呈上。
姚襄展開一看,卻是司馬勳的覆信,上言:“我若出兵來救,必中趙軍埋伏,且趙軍意在漢中,武當斷不可失……”云云。
姚襄笑道:“桓衝想使司馬勳來救,可惜此人有勇無謀。”他佯攻武當,設下疑兵,只爲牽制司馬勳。
又十日,眼看要破宜城,然而樊城卻接到飛鴿傳書,言桓溫、司馬無忌已回江陵。姚襄大吃一驚,未料到桓溫這麼快便從成都趕回江陵,未免其使詐,又使人多加刺探。
他猜得不錯,桓溫尚未回來,此詐爲袁喬所使。桓溫的替身雖死了,司馬無忌之子卻在,其身材、相貌與司馬無忌相差無幾,細細裝扮一番,旁人看不出來。擺十餘艘戰船於岸邊,掛出兩人的旗號,袁喬命人將市面上的牛羊收購一空,吹吹打打前去犒軍,而“司馬無忌”則親自出迎。百姓去江邊看熱鬧,雖然只遙見“桓溫”坐在鬥艦之上,卻也以爲晉軍大獲全勝,皆興高采烈。
桓雲手拿着襄陽來的書信,讀到司馬勳按兵不動,不禁罵道:“蠢輩,趙軍不過是佯攻。”待看完書信,卻又眉開眼笑。
裨將蕭南匆匆來稟:“將軍,西城門久被攻打,難以支撐。”
桓雲說:“不怕,待某出城一戰!”
蕭南睜大眼睛:“這萬萬使不得,將軍雖勇,然趙軍長槍快馬,步兵難敵!”
桓雲濃眉一擰:“嗯,誰說步兵難敵?它有長槍,我有長矛,它馬快,哼,我叫其折蹄!”
蕭南雖知矛長過槍,但卻笨重難使,敵騎來去如風,若只用箭,怎能相敵?他對桓雲說道:“將軍身系一城,不可輕動,卑職願率兵出擊。”
桓雲說道:“誰說要出擊,只不過是嚴陣以待。”
蕭南不解,問道:“此話怎講?”
桓雲抓抓虯髯,說道:“吾弟已有妙計,只需如此這般……”原來桓衝在書信上寫有計策,卻未讓他親自出城作戰,只是桓雲恃勇,按捺不住。
姚襄又攻宜城,列陣於城西,斥候來報桓雲竟出城來戰。
桓雲領五千兵列陣城南,東面背水,北面倚城,南面有石隼遊騎。
姚襄問斥候說:“那石隼軍何在?”
斥候回稟:“石隼的騎兵在城南五里之外。”
尹赤說道:“將軍,那石隼近在五里之外,卑職願往擒之。”
姚襄說道:“石隼詭詐多端,不必受他引誘。今次你率兵攻打桓雲,我命伏子成護你側翼。”
尹赤得令,命裨將薛贊以三千騎兵往城南突擊桓雲軍陣,自領三千騎自南包抄。伏子成引騎兵五千南行兩裡,護住尹赤側翼。
姚襄心道:“人言桓雲魯莽,竟敢出城索戰,自不量力!”依舊使人攻打西城,又命王黑那的騎兵在外羽翼。
桓雲的軍陣西、南兩面受敵,士兵背水一戰,皆豁出性命,以盾牌、長矛抵擋敵騎。待敵人陷陣,又有士兵使長戟專鉤馬腿,叫騎兵落馬。桓雲氣力最大,竟身披重甲騎馬與敵兵廝殺,手中長斧揮動,無人敢近。他那斧頭重有三十六斤,無論人頭或者馬頭若被其砍中想不死都難。
薛贊攻打桓雲,城上守軍以強弩射下箭矢來,連魚鱗甲都射穿。騎兵最忌停留與步兵廝殺,需跑動才具有衝擊力,他卻發現地上被釘入許多竹筒用來陷蹄。竹筒中的泥土已被掏空,馬蹄一旦落入,立即骨折。只兩個來回,便折了一千騎,薛贊不敢再自城下衝擊。
尹赤也遭遇竹筒陷蹄,而水邊也有晉軍戰船停泊,以硬弩射箭。騎兵下不得水,只能捱打,不能還手,尹赤心道:“原來使了這等詭計,我道桓雲怎敢出城來戰。”
姚襄正攻城,斥候來報:“城北有敵兵殺出。”
姚襄一愣,心道:“切不可再分兵去攻,一旦分兵,石隼必然來襲。”
既然不能分兵,自然要停止攻城,列陣防備。
尹赤未能擒殺桓雲,報與姚襄。姚襄不怒反笑,說道:“桓雲智勇過人,果然是驍將!”既然桓雲早有防備,不再僵持,姚襄退兵而去。
沒能攻下襄陽、宜城,又得快馬來報:“晉軍偷襲宛城,殺死太守。”姚襄大吃一驚,又聽斥候稟報:“江上出現桓溫旗號。”
原來,司馬勳見趙軍攻打武當無力,而侵襄陽、宜城甚急,對姚襄的策略早已瞭然於胸。於是將計就計,假意堅守,不救襄陽,卻暗自出數百騎兵換作趙軍服色,偷襲宛城。他這騎兵中與石隼一樣,招了不少羌人。而防守宛城的也是羌人,司馬勳的騎兵去城下冒作姚襄部曲,賺開城門,竟一擊得手。只是兵少,難以持久,殺了勞軍的太守之後,又退出宛城,呼嘯而去。
姚襄不知底細,無心戀戰,急急與石琨回師宛城。
石虎得知晉軍已滅巴蜀,而攻打襄陽亦徒勞無功,以爲時機早失,於是命關中按兵不動。
桓溫回到江陵,得知趙軍已經退兵,雖稱道司馬勳膽氣,卻也以爲此人擅自用兵,難以駕馭。
桓熙又稟報了刺客行兇,殺死替身之事。
桓溫暗自僥倖,命荊州各郡搜捕鬼社中人。休息數日,桓溫和司馬無忌便往建康而去。
成都城南,雨過方晴,杜雲和諸葛邪乘一艘戰船,船頭掛一招魂幡。牛山的骨灰就是被李權扔進了郫江,今日卻來致祭。往江中灑了水酒,叩拜有三,兩人這才站起身來。
杜雲又回艙中取出一把戰斧,他特意命軍中鐵匠打製,將斧頭仍進江水,算是合牛山的心意。時人尚通脫,亡者喜歡什麼,祭拜之人便了其心願。杜雲看着浪花,問諸葛邪說:“清風,你說人之魂魄歸於何處?”
諸葛邪反問道:“安之看這江水歸於何處?”
杜雲說道:“自是流入大江,歸於大海。”
諸葛邪說道:“那這海水又歸於何處呢?”
杜雲一懵,說道:“這……‘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海之博大實不可測,大而能容,有容乃大,無有歸處。”
諸葛邪說道:“古來死者不可勝數,魂歸之處當如大海般博大方能容得下,可稱之爲魂海。”
杜雲撓頭說道:“怕是你欺言。”
諸葛邪說道:“你又沒死過,怎知我是欺言?”
杜雲說道:“你也沒死過,又怎知有魂海?”
諸葛邪哈哈大笑,杜雲也跟着嘿嘿笑。
諸葛邪看這山河,讚歎:“真風光無限!”取出隨身所帶的鐵笛,當着春風,吹起曲子來。那曲調悠揚,初如霞光透彩,**時又如鳳翔於九霄,最後似落葉翻飛,終歸於沉寂。
杜雲看他的頭巾、衣帶飄起,只覺得出塵脫俗。杜雲也沒笛子,本是來招魂,所以帶了陶壎。等諸葛邪一曲罷了,也接着“嗚嗚”的吹起來。可惜壎音低迴,無論他如何吹都有一股哀傷的味道。
諸葛邪又拿起笛子吹起來,依舊是剛纔那一曲,只是曲調玄妙,竟引得杜雲跟隨而吹。笛音如鸞鳥入雲,壎音似船行於水。如此倒也相得益彰,意境大變。
一曲奏罷,諸葛邪面有得色,雖疏於文采,卻還賣弄:“春風撥愁雲,鐵笛與陶壎,白帆逐浪去,紫燕入乾坤。”
杜雲一介武夫,自知比不過,絞了絞腦汁,霸蠻道:“東風無力,乍雨還寒,駕爾鬥艦,悼祭牛山。仰觀穹宇,白雲悠悠,仙之羽衣……”又覺詞窮,接不上來。
諸葛邪聽了,扭頭問道:“怎麼?”
杜雲撓腮說:“呃……這個。”
諸葛邪嘿嘿一笑。
杜雲也跟着哈哈一笑。
戰船上的士兵看得莫名其妙,不是來祭拜的麼,怎麼反而有說有笑?
兩人回去成都,即被周撫召入刺史府中,又有其部將龍驤將軍朱燾共同議事。
行禮如儀,不待兩人坐下,周撫便道:“巴郡來報,逆賊隗文、鄧定推範賁爲首舉兵造反,江州城反被其竊占,我遣人刺殺不成,該當如何是好?”他以重金派了數名江湖好手前去行刺範賁,卻尚未成功。
那隗文乃巴西都督,手掌江州城一萬守軍,如今竟然反了。
朱燾說道:“下官以爲那範賁在益州素有名望,又好以妖言惑衆,將成大勢。應即刻派戰船順江而下,攻破江州,將賊首擒殺,下官願爲先鋒!”
杜雲拱手說道:“巴郡遙遠,卑職擔心若以大軍去攻,致使成都空虛,恐爲賊寇所趁。”
周撫皺眉說道:“安之所言正是周某所憂慮者。那範賁之父範長生昔日久任成國丞相,又道術無窮,年逾百歲方死,蜀人皆奉若神明。範賁繼而爲丞相,後辭官歸隱山林,潛心修道。人言武藝超絕,因此刺客不勝。現以隗文、鄧定爲爪牙,據江州險城,聚集賊軍上萬,此非一時可以討滅。我大軍既去,成都空虛,恐爲有異心者所奪佔。”
諸葛邪以食指摸摸脣上鬍鬚,自語道:“調虎離山。”
周撫聽了,問道:“征夫?”
諸葛邪拱手道:“刺史,下官的意思是,此爲敵軍調虎離山之計。”
周撫說:“周某願聞其詳。”
諸葛邪說道:“戰船順流而下固然快,但逆流回來卻有不便。倘若此時敵軍循當年劉玄德伐蜀之路,走涪水北上,再取道涪城南下,經雒城攻我成都。而我軍遠在巴郡,成都空虛,是謂調虎離山之計。”涪城即今日之綿陽,雒城爲廣漢郡治。
周撫一聽,說道:“征夫所言有理,但我軍若不去討伐又能如何,難道坐視其勢大?”
朱燾說道:“請刺史招兵買馬,防守涪城,我軍再往巴郡去。”
周撫說道:“招兵買馬尚需時日,敵軍勢大卻迫在眉睫。”
諸葛邪笑道:“我有一計可反客爲主。”
周撫趕忙說道:“但請征夫賜教。”
諸葛邪說道:“刺史可命人空駕戰船,大張旗鼓往江州城去,卻藏精兵於成都以北的雒城。再命降臣常璩修書一封給範賁,言成都空虛,邀其率軍來攻打,並約作內應。這常璩乃範長生故舊,想必範賁必會動心。又以王誓爲名寫一封信給範賁,聲言我軍早有準備,成都固若金湯,勸其歸降。”
周撫問道:“征夫說要藏兵雒城,然而大軍出行,怎能不爲人所知曉呢?”
諸葛邪說道:“這容易,那範賁善道術,藉此蠱惑人心。雒城距成都只百十里,刺史可大興土木,修建佛寺,移風易俗。以此爲名,發人馬前往,必能遮掩。”
周撫口中稱妙,又說道:“再者那王誓已死,若再以其名投書,恐使鄧定起疑。”
杜雲說道:“亂軍之中,鄧定未必知道王誓已死。”
諸葛邪笑道:“我料鄧定不止於起疑,且將不作理會。”
杜雲聽了不解,周撫問道:“這是爲何?”
諸葛邪說道:“刺史有所不知,那王誓書法乃蜀中翹楚,刻意摹仿必然爲鄧定所識破,以爲我軍虛張聲勢,成都實則空虛。”
周撫搓手笑道:“好,就依征夫所言而行。”
江州城外校場,豎起天師道的黃色大旗,旗上有“四時八節天地太師”八個大字,正是昔年成國君主賜號給範長生的。這些人新加入叛軍,其中多有道衆,皆額系黃巾,在叛將蕭恭監督之下口呼:“天師至聖,大興於範。”手握刀兵操演。
城頭有幾人觀望,其中一人身着赤錦袍,鬚髮皆白,年歲怕有八十,正是範賁。身邊站着隗文、鄧定,執禮甚恭。又有範賁的兩名弟子張九、李素站在遠處,眼望着他們,充作師父的侍衛。
隗文身着儒服,白麪卻一臉虯髯,圓溜溜的眼睛眨兩眨,對範賁躬身道:“聖王,成都來報,那周撫斥天師之道,卻大興土木,修建佛寺,言稱移風易俗。”
範賁鶴髮童顏,摸着白鬚笑道:“蜀人尊崇道術,晉人卻修佛寺,豈不有違民心?”
鄧定披着戰袍,對範賁拱手道:“聖王說的是,周撫此舉不得人心,反惹百姓怨恨。聖王有德於民,今舉義旗,何不設臺登極,以稱皇帝。”
範賁搖搖頭,說道:“我年歲已高,爾等另選賢人爲帝吧。”
隗文扼腕道:“可恨李氏一族盡被桓溫俘往江東,蜀中再無人可比聖王之聲威。還請聖王以西川百姓計,即皇帝之位。”
範賁說道:“天道未濟,我豈可僭越?”
鄧定給隗文使使眼色,然後說道:“此事暫且不提,我軍應趁周撫兵少,攻打臨近州郡,積蓄錢糧,修造兵甲、戰船。”
隗文說道:“隗某以爲倒不如直攻成都,可扭轉乾坤。”
鄧定說道:“巴郡乃西川咽喉,扼此要地,東可拒荊州之兵,西可圖蜀都,正該用作立國根本。若是羽翼未豐而舍此要地,反而弄險。”
隗文說道:“然而時不我待,倘周撫遣水師來攻,我軍如何應對?”
鄧定說道:“周撫非無能之輩,豈會遣大軍而來,以致成都空虛?”
隗文辯駁不過,向範賁說道:“該如何行事,還請聖王定奪!”
範賁揮揮手:“此事爾等自行決計,孤還要回府行氣祝神。”說罷,負手而去。
望見他走遠,鄧定才道:“隗兄不必與我爭執,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若周撫果然以水師前來,你我再思良策。如今最緊要者該高舉義旗,傳檄各郡,以成江海漫灌之勢。可惜聖王尚無意稱帝,其他州郡若不響應,終須用兵。”
隗文手握拳頭,說道:“那便文武並用,先迫各郡來降。”
鄧定自也同意。
城內府衙的後堂被闢作道堂,大門緊閉,堂前守着兩個青衣道人,垂手而立。大白天的,堂內點着燈燭,有三人打坐,範賁坐在上首,兩個弟子張九、李素坐在下首。
三人行氣練功,範賁面色紅潤,身上衣袍起伏,裡面似藏着風。張九、李素不過二十來歲,道行尚淺,面色反而發白。
李素是師弟,席前放一卷黃色帛書,名爲《行氣祝神訣》。
這時堂外走來一人,是個衙役,手託木盤,上面一個茶壺、三個茶杯,卻被兩個道人伸手擋住。
其中一個道人問他:“差官作何而來?”
衙役說道:“給三位真人送茶。”
道人拿起茶壺,往裡看了看,問道:“誰叫你送茶?”
衙役說道:“是裡面的真人說要茶。”
道人皺眉道:“我怎麼不知道有此事?”
衙役目露兇光:“眼下不就知道了。”忽然將木盆朝另一名道人當臉蓋過去,右手中多了一根尺餘的利刺,朝拿着茶壺的道人刺去。那根利刺用手按在托盤下面,爲人所不備
拿茶壺的道人瞠目結舌,利刺已穿喉而入。氣一泄,委頓於地,“啪”的將茶壺摔碎。
另一名道人以手擋住兜臉而來的木盤,將其打落地上,卻見衙役左拳擊到。他雙手剛剛格擋住拳頭,耳際擊來一刺,自耳孔穿入腦中。道人兩眼瞬間失神,“啊”一聲,變作一具臭皮囊。
衙役乃是周撫所派刺客,連殺兩人,卻聽不到堂內動靜。他用衣襬擦拭一把利刺,一腳踹開屋門,衝了進去。
只聽裡面“噼裡啪啦”幾聲,復又歸於平靜。張九、李素擡着衙役的屍首出來,放在堂前,又將屋門合上,好像怕擾到師父。
李素守在堂前,張九叫來府中雜役,將三具屍首處理乾淨。
院中的桐樹上,一隻青雀振翅飛走。
江東,建康城外,桓溫獻俘,天子親迎於郊。
桓溫望見旌旗如雲,簇擁着天子華蓋。桓溫和司馬無忌只帶了千餘士兵,專門押送俘虜。兩人趨步到天子車駕面前,道旁是持戟虎賁。早有內官在御輦前放下蒲團,兩人跪倒在蒲團上,朝天子納頭便拜,高呼萬歲。
皇帝撥開冕旒上的白玉串珠,低頭看了看兩人,然後鬆開手,說道:“二位卿家免禮!”
桓溫、司馬無忌站起身來,桓溫看車駕旁站着文武百官,左邊是朱信、張琦、二皇子司馬弈;右邊是太尉王悅、杜太傅、殷浩,卻不見太子。桓溫心想:“太子是儲君,想必留在城中。”稟奏道:“陛下,微臣不負聖恩,終於平定蜀地,今將成國宗室押至京師,但憑聖上發落。”
皇帝笑道:“愛卿勞苦功高,擇日再行封賞!”
桓溫又下拜道:“臣謝陛下!”
城樓之上,隔着老遠,一個人在踮腳張望。
旁邊的侍從左顧右盼,對他說道:“殿下,快回宮去吧,免得叫人看見。”
踮腳張望的人正是太子司馬丕,對侍從說道:“稍安勿躁。哎,怎麼看不見桓荊州?”
腳步聲響起,司馬丕駭然回首,只見殷羨領了侍衛前來。
司馬丕朝殷羨作揖道:“丕見過光祿勳!”
殷羨趕忙還禮,說道:“何以敢當,殿下不必多禮!”
司馬丕說:“光祿勳可是要拿我?”
殷羨說道:“殿下快回東宮吧,此地不宜久留。”
司馬丕問道:“光祿勳會否將此事告知聖上?”
殷羨說:“臣只當沒有見過太子。”
司馬丕拱手道:“多謝光祿勳,丕告辭!”帶着侍從急急而去。
待他走了,殷羨對手下道:“誰敢將此事泄露出去,殺!”
衆侍衛躬身道:“遵命!”
桓溫隨儀仗入城,百姓爲之轟動,結綵慶賀,以爲收復舊土。
朱信、張琦看此情景,交頭接耳。
天子又擇吉日,告祭太廟,大赦天下。
這日,舉大朝會,論功行賞。
朝堂之中,皇帝問道:“桓愛卿立此大功,該如何賞賜?”
桓溫叩拜道:“臣賴陛下神靈,仗譙王智勇,得將士用命,行險道,絕援助,冒風雪矢石,幸不辱命,終克復益州,納降敵首。此乃天佑大晉,非臣之功!”
朱信思忖:“分明邀功,卻又推辭,其心奸猾。”此功若落在他頭上,怕也與桓溫的言辭相差無幾。無非把功勞推給皇帝、親王、將士,自己的功勞如何得顯?自然要將勞苦擺一擺,好叫世人得知。
皇帝聽了,笑道:“愛卿功高,朕豈有不知?就加爲徵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賜爵臨賀郡公。”
桓溫一聽,滿心感動,忙頓首道:“謝陛下恩德!”
朱信出班奏道:“桓荊州縱然有功,卻也有過,攻破成都之後,其將士於城中劫掠濫殺,焚燬宮殿,該當依軍法懲處。”
桓溫脊背發涼,此事是真,不敢辯駁。
皇帝問道:“果有此事?”
諸葛甝出班奏道:“陛下,桓荊州行軍三千里,而攻成都。將士苦不堪言,以血肉之軀拔堅壘重城,喋血爲泥,因恨成暴。還望陛下念其勞苦,免予治罪。”雖三千里路大半乘船,然蜀道艱險,世人皆知,說是苦勞一點也不爲過。
皇帝說道:“桓元子,有何話說?”
桓溫稽首道:“臣治軍不嚴,甘受責罰。”
皇帝問太尉道:“舅父以爲該如何懲處?”
太尉道:“這……臣以爲既然將士有違軍法,可命桓荊州自行懲處。”
皇帝乃智者,也知道將士在外攻城略地常劫掠濫殺,功勞越顯者往往用兵越多,難逃不法。若因此大加責罰,反惹將士怨憤,離心離德。他對桓溫說道:“就依太尉所言,由桓荊州自行懲處不法之人,不得徇私枉縱。”
桓溫拜謝天子。
殷浩奏道:“臣表奏通吉亭侯司馬勳爲梁州刺史,監關中軍事。”梁州轄地爲漢中。
皇帝當即說道:“通吉亭侯有勇有謀,就準你所奏。”
桓溫心想:“司馬勳素來桀驁不馴,怎能委以重任?”
張琦奏道:“陛下如今益州初定,該休養生息,輕徭薄賦。”
皇帝說:“張卿言之有理,着即免去益州三年賦稅、徭役。”
衆臣皆稱皇帝仁德。
皇帝又加封司馬無忌爲前將軍。又準了桓溫表奏,任周撫爲益州刺史、西蠻校尉,諸葛邪爲武陵郡守。杜雲則將功免過,賜爵關外侯,無有職位。朝廷共有爵位十八級,這關外侯爲最末一級,有爵無俸。
封李勢爲歸義侯,與其宗室一道安置於建康城中,着宿衛監視。
朝會之後,皇帝又邀桓溫晚宴。依舊在御花園中,桃花已開,綠草如茵。皇帝神采奕奕,今次卻由張貴人作陪,命侍者遠遠站開。
皇帝問桓溫:“元子,朕許久未與你共飲,且滿飲此杯。”
桓溫禮敬有加,待皇上先飲,這纔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道:“臣得遇陛下這般明主,不憾此生了。”
皇帝笑笑,說道:“朕有你作股肱良臣,也是幸事。元子的劍法進益如何,不妨趁着天色使來看看。”
桓溫拱手道:“臣久不使劍,已然生疏,夜來右手又惹了風寒,恐在陛下面前獻醜。”
皇帝聽了“哦”一聲,傳命太醫前來給桓溫診治。
桓溫道:“謝陛下垂愛。”
皇帝又問:“朕聽聞你納了歸義侯之妹爲妾,又收了不少珍寶?”又看看旁邊的張貴人。
張貴人只作不聞,給皇帝斟酒。
桓溫一聽,趕緊下拜道:“臣知罪!”額頭不敢離地。
皇帝說道:“朕妹南康如何說話?”
桓溫稟道:“公主多有責備,待臣回江陵之後,便將那女子遣走。”
皇帝說道:“公主好妒,你切莫怪她。”
桓溫說:“臣豈敢?只是那些珍寶臣皆贈給了公主。”
皇帝心道:“吾妹與你一家,贈與不贈有何不同?”嘴上說道:“朕最喜吾妹,若非你勞苦功高,定要交有司問罪。”
桓溫頓首道:“謝陛下饒恕。”
過了一會兒,太醫趕來,給皇帝下拜道:“微臣拜見陛下!”
皇帝說道:“宋太醫,快給大將軍診病。”
宋太醫遵旨,起身來,又給桓溫行禮:“下官見過大將軍。”
桓溫看他鬍鬚稀疏,眼神伶俐,正色說道:“免禮,有勞太醫。”
宋太醫一番問診,切脈之後,稟報皇帝:“陛下,大將軍的右手惹了些風寒,只需調理兩日便好。”
皇帝點了點頭,讓他退下。又對桓溫說道:“你這幾日便留在京中,多陪陪朕,朕還想問些益州的事。”
桓溫道:“微臣遵旨!”又道:“陛下,如今益州在手,臣以爲當早定北伐之計,以圖恢復中原。”
皇帝說道:“不急,益州尚有反賊未平,而民心思安。石趙虎視荊襄,更需加防備。元子切不可貪功,以驕兵引戰。”
桓溫拱手道:“陛下心繫萬民,臣當不負所望,整軍經武以防石趙。”
皇帝笑而稱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