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陰得而復失的消息傳回京城,朝堂上爭論不休。江東士族認爲當初不該北伐,桓溫喪師難辭其咎。
北方士族認爲伐汝陰並無過錯,攻取汝陰之後再伐項城則是桓溫用兵之過,因爲其力有不逮。
御史中丞認爲勝敗乃兵家常事,不能因此責罰外鎮之將。
皇帝爲平息朝臣紛爭,召桓溫、陸馥入京奏對,又因杜雲失城失軍,罪責重大,詔命罷官奪職,押赴京師問罪。
杜雲被押回京師,關入廷尉獄。桓溫、陸馥去皇宮東堂,當着衆大臣的面晉見皇帝。
兩人伏拜於地,皇帝道:“兩位卿家免禮。”
桓溫、陸馥直起身來,皇帝先問桓溫:“桓元子,此次北伐潁上,爲何落敗?”聲音威嚴。
桓溫聽皇帝稱他的字而非官職,知道聖眷仍在,乃答道:“此次微臣未遵陛下聖斷,奪取汝陰之後又以驕兵北伐項城,孰料趙將石閔領援軍在前,乞活軍襲汝陰於後,致大敗而歸。臣有負聖望,罪該萬死!”
皇帝道:“依你所言,若不攻項城,汝陰可保?”
桓溫道:“是,攻下汝陰,臣尚有五千騎兵,五萬六千步卒,穎口有壽春的兵馬把守,潁河下游又盡掌於我水師之手。而汝陰的敵軍撤回項城時已十不存一,即便得石閔的騎兵來助,也只能固守項城,無力來攻汝陰。臣悔不聽石護軍之勸,以致汝陰得而復失。”
皇帝早前已從桓溫戰敗的奏表中得知石癸爲擋石閔追兵力戰而亡,聽了桓溫所答,又問陸馥道:“陸卿家此次出兵可有失當之處?”
陸馥看了桓溫一眼,言道:“臣援兵未及,險些被趙軍奪佔潁水,實有過失,請陛下恕罪。”
皇帝掃視羣臣,問道:“衆臣以爲如何?”
張琦出班奏道:“陛下,既然桓輔國違抗詔命,私自進軍項城,以致有敗,該當奪其都督淮南軍事之權。”
朱信道:“陛下,桓輔國自承有過,該交由廷尉府問罪。”
還未等杜太傅出班,御史中丞即稟奏道:“臨敵應變本就勝負難料,且詔書上並未言明只攻取汝陰一城,豈能以此加罪於桓輔國?石趙屠戮邊將已有前車之鑑,還請陛下明察!”御史中丞行監察百官之權,各地州刺史爲其下屬,既受糾彈又受其袒護。
太傅奏道:“陛下,此次桓輔國雖有過失,但前者敗石辛、逐石癸,安定淮南,還望陛下念其勞苦功高予以寬恕。”
皇帝道:“桓元子都督淮南軍事,自然難辭其咎。朕念汝勞苦功高,便罰奉一年,不再問罪。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你若敢再不經請旨便肆意行事,朕決不輕饒!”
桓溫頓首道:“微臣謝陛下寬恕,豈敢再犯?”
皇帝又道:“陸刺史亦有過。”
陸馥稽首道:“臣知罪,請陛下責罰。”
皇帝道:“罰奉半年!”
陸馥趕忙道:“謝陛下恩德!”半年俸祿於他不過九牛一毛,連一匹馬的價錢都不值,自然叩謝聖恩。
皇帝又問衆臣:“威遠將軍杜安之失城失軍,該當何罪?”
廷尉顧錚奏道:“依律當斬。”
太傅聽了,心肝一顫。但爲了避嫌,言語不得。
皇帝見太傅臉色發白,問太尉道:“舅父,杜安之是否當斬?”
太尉道:“若依軍法並不當斬,其一,杜安之雖一時失城,但乞活軍退去,又重佔汝陰,一失一得而已。其二,杜安之是因水師求救纔出兵相助,若潁上水師敗績,則穎口浮橋自也難保,輔國恐全軍覆沒,所以其失軍也救軍。不過,因汝陰空虛糧草盡被乞活軍所掠,致使我軍難以守城,其罪責難逃。”
陸馥言道:“杜安之失城皆因乞活軍狼子野心,請陛下赦其死罪。”此事跟他逃不了干係,雖然桓溫幫他隱瞞出兵不力之事,但若細查,必然包不住火,當然要拉乞活軍背鍋。
桓溫也道:“杜安之勇悍無雙,陣斬敵騎兵主將夏侯參,所部殺敵騎逾四千人,立功非小。且我軍正在用人之際,請陛下許其將功折罪。”他身爲一方統帥,若不保屬下,誰敢賣命?
朱信道:“若只是這般維護,朝廷威嚴何在,又置律法於何地?”
張琦道:“正是,此次戰敗豈不無人問罪?”
鍋總是要有人背的,皇帝寬恕了桓溫、陸馥,不能再恕杜雲,問太尉道:“舅父以爲杜安之該處以何刑罰?”
太尉道:“該謫戍邊疆。”
朱信忙道:“太尉公允,不如將其謫戍巴東。”上次山賊劉猛就是被流放巴東,彼處窮山惡水,正好對付杜雲。杜雲夜襲他吳縣朱家的帳,也該結一結了。
皇帝道:“如此也罷。”
廷議結束,散去朝臣,皇帝獨留桓溫於宮中晚宴。
晚宴之時,落霞生輝。御花園中,見皇帝、皇后皆在,桓溫身着武官袍服,叩拜二聖:“臣溫,拜見皇帝、皇后陛下,願帝、後千秋萬歲!”
皇帝、皇后免其禮儀,請其入席。三人雖各有席位,但相距不遠,皇帝、皇后並坐上首,桓溫坐下首右側,旁邊還有內官、宮女、侍衛。
皇帝對內官道:“來呀,還不快上酒菜?”
內官遵旨,忙命人上酒菜來。
宮人端上酒菜放在席案上,桓溫一看,並無山珍海味,只是幾樣家常小菜。
桓溫稽首道:“聖上勤政愛民,宮中飲食竟簡樸如斯,真乃明君!”
皇帝對他說道:“元子也無需多禮,朕難得與你一聚,只敘些家常,因此才略備薄酒。”
桓溫拱手道:“謝陛下聖恩!臣着實慚愧,常年征戰在外,恨不能侍奉陛下左右。”
皇帝捋須對皇后笑道:“看,元子此話分明言不由衷。”
桓溫一聽,臉上驚得變色,忙稽首道:“微臣豈敢欺君?”
皇帝道:“方纔說了不必多禮,你言語逢迎,與那些朝中阿諛之臣無異,豈不辜負朕心。”
桓溫額上冒汗,稽首在地,忙揩在衣袖上,又直起身來說道:“臣此次戰敗,有愧於陛下,纔會如此。”
皇帝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朕罰也罰了,你又何必自尋煩惱?且以你之將才,朝中無人可及,朕不倚仗你,倚仗誰啊?”
桓溫道:“聖上謬讚了,臣必殫精竭慮以效肱骨之力。”
皇帝笑道:“朕要的就是此言,你能爲國盡忠,朕心甚慰。”
皇后也道:“你與皇家有親,自該如此。”
桓溫連連稱是。
皇后又對皇帝道:“聖上,舍侄杜安之被謫戍巴東,彼處乃蠻荒之地,妾身於心難忍,望陛下稍加寬恕,以其年少,移戍別處。”
皇帝淡然道:“皇后是要干涉前朝之事?”
皇后低頭道:“妾身不敢。”
皇帝問道:“誰人教你說情?”聲音變得威嚴。
皇后凝眉道:“他乃妾身侄兒,常言道:‘血濃於水。’還用他人教麼?”
桓溫聽了,心道:“皇上於衆臣面前開了金口,自是不會反悔的。”
皇帝平緩了聲音,言道:“皇后不必擔心,朕會讓南蠻校尉多加照應,他也該去那蠻荒之地好好思過。”
桓溫勸解道:“安之身手不凡,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又道:“四月間,臣曾於臨淮得見其師兄莫謙之、莫由之,與其二人切磋武藝,受益匪淺。臣願於御前舞劍,請皇上、皇后觀賞。”
皇帝看他扯開話題,說道:“好,就看你舞劍。”又對旁邊侍衛道:“取一柄劍來。”
侍衛猶豫道:“聖上,這……”桓溫劍法了得,宮中侍衛自也知曉,事關皇帝安危豈敢輕易給他?
皇帝斥責道:“輔國將軍乃朕之妹婿,與朕休慼與共。爾等何必多疑,還不快取劍來!”
桓溫伏拜於地道:“聖上待臣如此,臣雖肝腦塗地無以爲報!”
侍衛取了劍捧給桓溫。
桓溫接了劍,在園中舞起來,倒也飄逸凌厲,有道家風範。
衆侍衛雖遵了皇帝之命,卻絲毫不敢輕忽,皆緊盯桓溫,按刀而立。
皇帝卻捋須觀賞,並不在意。
至日落,華燈初上,宴席已畢,桓溫才告退而去。
兩日之後,廷尉獄前,兩個人被釋放出來,一個是杜雲,另一個是石隼。兩人於牢中被告知得到朝廷寬恕,又梳洗一番,換了件乾淨衣服,才往獄外堂前接旨。
兩人方見屋外白晃晃的陽光,不禁以手遮擋眼睛。堂前臺階上站着廷尉史,階下站着幾名衙役。廷尉史手掌兩封詔書,命他們二人下拜接旨。
兩下拜之後,垂手而跪。
廷尉史展開其中一個詔書,念道:“……杜雲失城失軍,本罪當伏誅,念其殺敵有功,免死罪,謫戍巴東郡。”
杜雲自覺罪責重大,他領軍去救潁上,以致汝陰空虛爲乞活軍所趁,數千士卒遭殺害,而王平被擄生死不明,糧草被掠使汝陰不可守。現在能謫戍巴東贖罪,反而輕鬆許多,臉上平淡,叩謝皇恩。
廷尉史又拿起另一封詔書,念道:“……朕以其兄都督護軍石癸取城有功在先,爲國捐軀於後,特赦免其罪,封徐州司馬。”
石隼聽了,這才知道是因其兄長立功且捐軀才得以赦免、封管,不禁悲從中來,也不謝恩,兩眼圓睜,呼吸急促,忽的站起身來,一頭往院牆上撞去。衙役聽他被封官,孰料其會有此舉動,一時阻擋不及。
杜雲跪在一旁,早將他面色看在眼裡,此時見他尋死,忙捏起地上的石子,以手指一彈,正中石隼膝彎。
石隼膝蓋一軟,撲倒在前,一頭碰在牆上,昏倒過去。
衙役忙上前檢視,一探鼻息並未身亡,又去召傷醫來治。
杜雲跪在地上看着呆立的廷尉史,拱手道:“上史,杜某可否離去?”
廷尉史瞧了他一眼,打了打手勢,示意他自行離去。
杜雲站將起來,轉身走向廷尉獄大門。剛出門,便遇到諸葛邪和郭槐兩人。原來他們消息靈通,早在門外等候多時,見杜雲出來,忙上前寒暄。
杜雲問:“你們怎麼來了?”
諸葛邪打量他,見面色如常,說道:“知你今日開釋,所以在此相候,我觀你無恙。”
郭槐道:“杜郎無恙也就罷了,不如去我酒坊中喝酒壓驚。”
諸葛邪道:“正是,你我痛飲一番。”
郭槐捋須道:“讓郭某再與你卜上一卦。”
諸葛邪斥道:“卜個屁,你的卦分明不準!”
杜雲拱手道:“多謝二位厚愛,可惜杜某該回家告慰父母,今日不得空閒。”
諸葛邪點點頭,說道:“也罷,我等改日再聚。”
杜雲久未歸家,不便與諸葛邪、郭槐多待,乃作揖告辭,趕路回家去與父母相聚。
回到家中,家丁早有準備,裡裡外外打掃乾淨,又給他換上新衣裳,好除除晦氣,太傅夫婦則在堂中等候。
杜雲往堂上拜見父母,頓首告罪。
杜母則憐子,以帕拭淚。杜雲羞愧難當,言道:“孩兒不孝,惹父母傷心,罪莫大焉。”
杜太傅並不責怪,說道:“你能平安回來爲父便知足了。”
杜母帶着哭腔道:“快些起來,這幾日好生待在家中。你征戰在外,爲娘不知有多少擔心,如今又被罰去巴東,該如何是好?”
杜雲流淚,磕頭道:“孩兒不孝,辱及門楣,今被謫戍邊疆,竟無以侍奉左右。”
杜母眼睛泛紅,說道:“快別磕了,讓爲娘好好看看。”
杜雲起身來,杜母也起身抓着他的手,前後左右看看,不見有傷,這才安心。
杜太傅說道:“雲兒需修身養性,多讀些書,此去巴東也該好自爲之。”
杜雲作揖稱是。
家中一切如常,只是不見仲兄杜遠,杜雲問過父親,方知他已娶陸馥之女爲妻,往南豫州任職功曹從事。
太尉府遣人傳令,命杜雲三日之後啓程,離京趕赴巴東。
杜雲得令,稱是。也不出門,免遭人議論,只在家中讀書、練武。
諸葛邪自然不會閒着,次日懷了一罈酒來,望見杜雲竟一身儒服站在院中的樹蔭底下看書,忙笑着上前招呼:“杜郎竟有心讀書,莫非太陽自西邊出來?”
杜雲見他過來,握書拱手道:“清風來了,怎麼還帶了酒?”
諸葛邪道:“去巴東可喝不到千日醉。”一亮酒罈上的貼紙,果然是千日醉。
杜雲微笑道:“喝就喝吧,不過我本不好酒。”
諸葛邪拿過杜雲手中的書來,一看,乃是《詩經》,說道:“你去拿張席子來,取兩個酒碗。”
杜雲空手去取草蓆、酒碗,就擺在樹蔭下。
諸葛邪把書扔在草蓆邊上,坐下來,給彼此斟上酒,說道:“先嚐嘗,看酒味如何?”
杜雲飲了一口,說道:“甘爽,與以前並無不同。”
諸葛邪也喝了一口,言道:“物是人非,殊難料也。”
杜雲以爲他在說自己所生的變故,反淺笑道:“我無官一身輕,比之在疆場好得多了。”直面過鮮血,歷經生死,自然嚮往寧靜。
諸葛邪瞧了他一眼,說道:“我說的可不是你。”
杜雲道:“哦,清風所言是誰人?”
諸葛邪道:“仁兒。”
杜雲道:“花仁?”
諸葛邪道:“花家與皇甫家結親,仁兒已隨皇甫山君去了武陵。”
杜雲知皇甫山君就是皇甫彪,不想他冬日裡在諸葛家趁雪吃羊肉時的無心之言竟一語成讖。那時還有謝嬋,此刻怕已嫁與朱頊爲妻了,他不禁也嘆道:“真乃物是人非!”
方纔還說不好酒,兩人推杯換盞,沒多久,已將一罈酒飲盡。
到了三日之期,太尉府派了兩名衙差來,要一路看着杜雲去到巴東,以免有違聖旨。
杜雲拜別父母,隨衙差出門。此去路途遙遠,難帶太多物件,他就攜了皮甲、破月刀、傷藥,以及一些換洗衣物,兩肩扛了。
一路往燕子磯去,來到碼頭,早有船在此等候。
三人上了船,杜雲卻不見解纜揚帆,不禁問道:“兩位差官,怎麼還不行船?”
這兩個衙差態度卻好得很,一人言道:“還需等一人前來。”
杜雲道:“哦,還有人與我一般謫戍巴東?”
衙差道:“非也。”正要解釋,一輛馬車馳來,衙差望了望說道:“人該來了。”
杜雲扭頭一望,見馬車馳近,在碼頭上停住,車中出來一人,綸巾斜戴,身披鶴氅,卻是諸葛邪,他不禁瞠目結舌。
杜雲站在船上打招呼:“清風,清風。”
諸葛邪朝他揮揮羽扇,笑道:“我要與安之同行了。”
杜雲下船來,問道:“你也去巴東?”
諸葛邪道:“去荊州而已。”
杜雲想着同路,又幫他將車中的一些包裹、木箱搬上船來。
待杜雲搬完,諸葛邪讓馬車回去,與杜雲一起登到船上。
兩名衙差朝諸葛邪作揖道:“卑職吳崚、邵角見過長史。”
杜雲看他們施禮,問諸葛邪道:“什麼長史?”
諸葛邪從搖搖羽扇,說道:“某乃南蠻校尉長史。”
杜雲驚道:“你幾時做的官?”
諸葛邪露齒一笑,對杜雲附耳說道:“自仁兒去了武陵,某便向皇上求了此官來做。”
杜雲問道:“你得官怎麼這般容易?”
諸葛邪搖頭道:“說不得,說不得,令兄遙之得官不也容易?”
杜雲張口結舌,想起當初他當羽林郎時也非憑舉薦或軍功,不過皇帝一句話。不過杜雲兄長的官並非皇帝所封,乃是陸馥自行委任。
諸葛邪對兩位衙差說道:“啓程。”
衙差打躬,命船伕解纜、揚帆,憑藉東風逆流而去。
時值秋日,風清氣爽。諸葛邪羽扇綸巾,立於船頭,賞着景色,果然是個瀟灑公子。杜雲卻待在船艙中,借閱諸葛邪攜帶的書籍,心道:“去到巴東蠻荒之地恐怕就沒有書可讀了。”此時方恨讀書少。
木箱之中都是書,對着從舷窗照進來的光,杜雲拿起一本來,見書名是《考工雜錄》。翻開來看,裡面各種圖繪,有車、船、建築構造,冶煉、製革,還有鎧甲樣式、攻城器械,不一而足。杜雲看着圖中各式元件,如槓桿、軸承,不覺頭痛。放下此書,又拿起一本,乃是諸葛孔明的《將苑》,翻開來看,自然是言用兵之謀略。杜雲已非將軍,更無征戰之心,翻了幾頁便將其放下。
杜雲又拿起一本書來,一看書名,是《靈憲》,翻開看看,所著皆爲天文,更是難懂,又放下此書。低頭再看,下面一本書,名爲《山海經》,杜雲翻開來看,是些志怪言說。看着看着,不覺入了迷,便坐在船板上細細翻閱。
過了一陣,諸葛邪入艙來,見杜雲正品書。上前一看,才知是讀的《山海經》,不禁說道:“安之怎麼不讀些兵書?”
杜雲擡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兵書不及這志怪好看。”
諸葛邪道:“此書盡說些荒誕不經之事,無從稽考,讀來怕是無用。”
杜雲撓頭道:“我道家常言驅妖辟邪,此書看來正合適。”
諸葛邪看他撓頭,心道:“他這般說不過是託詞,難捨此書而已。”又言道:“聽聞巴東有妖怪出沒,你捉一隻來,看看與書上所言相合否?”
杜雲奇道:“天下果真有妖怪?”
諸葛邪道:“我又未曾見過,怎知道有還是沒有?”
杜雲笑道:“待我看完,也好分辨。”
諸葛邪搖搖頭,從木箱裡尋了本《傷寒雜病論》到艙外去翻看。
官船一路西行,這日抵達夏口,見碼頭四周白帆雲集,不知多少船隻。諸葛邪命將船靠岸,去城中就食,再採買些乾糧、鮮果。
四人入到城裡,見這夏口雖遠不及京師繁華,卻也十分熱鬧。借漢水、楚江之便,四方客商雲集。
諸葛邪找了間門面大氣的食肆,對差官道:“今日就由本史請客。”
差官滿臉堆笑,打躬道:“叫長史破費了。”
四人進去看,裡邊客人不少,地上鋪着方磚,席案也還乾淨。自有堂倌上前招呼,見有差官在,引四人入席一屏風隔開的位置,正好有四張座。諸葛邪在席上坐了,見屏風以白絹所制,絹上繪有垂柳荷塘,碧葉紅花,倒也雅緻。四人點了雞鴨魚肉並一些時令素菜,又叫了一罈酒,讓堂倌麻利上菜。
堂倌自然不敢怠慢,忙答應着去了。
四人正吃菜、飲酒,聽得屏風那邊有吵鬧聲,杜雲不禁側臉去看。透過屏風,見堂倌衝兩位客人道:“兩位客官,這給的錢不夠。”
那兩個客人一臉蠻橫,其中一人眉毛上有一道刀疤,他看着堂倌手中的銅錢,說道:“怎麼不夠,正合適。”
堂倌掂掂銅錢,看着他們桌案上的殘羹,說道:“酒菜需一百文,兩位卻只給十文,怎能言夠?”
刀疤眉道:“店家莫要欺客,說好的十文,卻要坐地起價!”說着兩人起身來,手提着刀,就往店外走。
堂倌道:“不給錢,兩位今日別想出這大門。”衝夥計叫到:“快些攔住這兩個無賴。”
三個夥計擋住大門,一人拿燒火叉,一人拿菜刀,一人拿着茶壺,都擼起袖子,顯出手臂上的肌肉。
兩個無賴相視哈哈一笑,刀疤眉朝提茶壺的擡腳踢去。
提茶壺的夥計本不會武功,見刀疤眉忽然起腳,下意識的用茶壺去擋。“啪”,刀疤眉踢在茶壺上,裡邊滾燙的茶水正澆在他腿上,不禁被燙得嗷嗷叫,忙拍打褲子上的熱水。
兩個無賴怒不可遏,刷的拔出刀來,衝衆夥計說道:“不要命了,可知我等是何人?”
失了茶壺的夥計,戰戰兢兢的問道:“兩位是何許人?”
刀疤眉言道:“我們頭領乃是霸洞庭!”
三個夥計一聽,都慌了,一時手足無措。
堂倌忙跑到杜雲四人面前,衝衙差稟告道:“差官,這兩人乃洞庭水賊,還請速速捕拿!”
衙差對視一眼,吳崚說道:“我二人並非本地衙差,乃從京師而來。”
杜雲要站起身來,卻聽諸葛邪把酒言道:“安之可別忘了,你不過是一戍卒。”
杜雲本想拔刀相助,聽了諸葛邪的話,腿一軟,又跪坐下來。
諸葛邪倒是起身來,衝那兩個水賊道:“爾等今日怕是要被拿問衙門!”
水賊方纔就食時並未注意到諸葛邪四人,此時方轉身來看,見有兩名衙差,說話者風度翩翩怕是來頭不小,另一人長得高大手中抓着酒碗,“啪”一聲給捏碎了,可見武藝非同小可。
畢竟是在城中,刀疤眉立時換了一張面孔,打個哈哈,還刀入鞘,朝同伴打了眼神,向諸葛邪四人拱拱手,說道:“我二人方纔喝多了酒,竟胡謅起來,着實抱歉。”
那同伴趕緊也把刀收起,陪着笑。
刀疤眉從腰間解下錢囊,扔給堂倌道:“裡邊足有百文,還望店家莫怪。”說着一揖。
同伴學樣,也跟着作揖。
堂倌收了錢,又得知兩位衙差並非本地的,只好作罷,打出手勢,示意夥計們讓開道路。
兩個水賊趕緊出門,揚長而去。
諸葛邪坐下來,繼續吃菜。
杜雲問堂倌道:“誰是霸洞庭?”
堂倌言道:“霸洞庭乃洞庭水面上的賊首,稱雄一方。”
杜雲道:“官軍怎不剿滅此賊?”
堂倌道:“客官有所不知,這些水賊下水爲賊,上岸爲農,若官軍前去征剿,則往往遁入武陵蠻疆。南蠻校尉不敢滋擾地方,只下令武陵蠻王自行出兵清剿,那些蠻兵又怎識得水賊?多半不了了之。好在那班水賊只佔據湖面,並不常來江上,過往的商旅才得以安寧。”
杜雲點點頭:“原來如此。”
諸葛邪飲了一口酒,說道:“怕是官府徭役過重,才逼得鄉民下水爲賊。”
堂倌聽了,驚訝得不敢接話,不知他是什麼來頭,敢當衆說官府的不是,只道:“幾位客官請慢用,在下且去交賬。”說罷,不陪。
杜雲對諸葛邪道:“征夫言重了。”
諸葛邪道:“作賊無非劫財,他們只下到湖面,卻不來江上,可見是爲了躲避徭役。”
杜雲不以爲然,心想:“下到湖面就能躲過徭役?還不如避居世外。”
四人吃完飯,諸葛邪取了一粒金珠兌賬,堂倌反而找還五十文錢。
出了食肆,往街上尋做大餅的。走了一陣,四人望見前邊有人打架。走近去看,卻是方纔那兩個水賊,與之打鬥的乃是個高鼻深目的波斯胡人。
南朝雖與石趙爲敵,但並不妨礙西域的胡人來經商、傳教。路人圍觀,倒是希望漢人勝過胡人。
杜雲看那胡人使一杆骨朵,招數古怪,有別中原。即便如此,在杜雲這樣的高手面前,也是破綻百出,而兩個水賊卻非敵手。
只見胡人骨朵橫掃刀疤眉,逼得刀疤眉閃避,忽的又將骨朵錘向身後殺來的另一名水賊。
那水賊剛要以刀格擋,誰知他使的虛招,見胡人快步上前以桿直刺刀疤眉小腹。
刀疤眉剛要側身閃避,卻見胡人杆柄一撤,骨朵又朝同伴錘去。
那同伴正邁步追趕,卻見骨朵當胸錘來,忙駐足揮刀格擋,又見骨朵忽的一沉,直砸在自己腳面上。
胡人一擊得逞,趁那水賊吃痛,弓腰擡起傷腳,骨朵一計橫掃,“啪”一聲,正好錘在水賊的太陽穴上。
那水賊悶哼一聲,倒在地上抽搐兩下,已是出氣得多進氣得少。
刀疤眉見同伴被倒地,忙揮刀砍向胡人後背。
胡人側身轉頭,杆戳刀疤眉膝蓋。刀疤眉被點中膝蓋,腿一軟,就要跪下,忽覺耳畔生風,骨朵衝他腦際錘來。
“鐺”一聲,刀疤眉伸手護住太陽穴,卻並未被擊中。杜雲這次不等諸葛邪言語,拔刀出手,格住胡人骨朵。
胡人本橫掃骨朵,眼前一晃,多了個人,骨朵正擊在來人鋼刀上。胡人看杜雲鋼刀被擊,卻紋絲不動,忽的沉錘砸向杜雲腳面。
杜雲擡腳一踢,跟着揮刀。骨朵被腳踢中,着力揚起,又恰被破月刀劈在木杆上,“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圍觀的路人轟然叫好,只因這漢人勝過這胡人。
胡人手持斷杆,心知不是杜雲敵手,開口說道:“貴國之人不講德行。”
杜雲見他要傷人命纔出的手,聽他會說漢話,反而誣賴人,皺眉問道:“何以見得?”
刀疤眉被杜雲救得一命,見兩邊住了手,忙去瞧同夥傷勢,一摸鼻息已斷了氣,不禁衝胡人吼道:“你殺了我兄弟!”
胡人指着被殺的水賊,對杜雲說道:“這兩人是賊,搶我財物。”說着走近,用斷杆一敲屍身左手,那左手撒開,露出一塊亮晶晶的金幣,果然非中土之物。
刀疤眉看他走近,梗着脖子怒目而視。
杜雲見水賊有錯在先,一時無話可說,垂刀而立。後邊諸葛邪上前來,用羽扇拍拍他肩膀,對胡人說道:“尊駕本來有理,不過此事該當報官,而非動手將賊人打死。”若是身在山野或許王法不及,不過在城中豈容殺人?
胡人道:“依波斯國法,劫財者當死。”
諸葛邪嗤之以鼻,言道:“此地並非波斯,依我朝律令劫財而不傷人命者,據所劫財物多少處以刑罰,罪不至死。足下身在我國,卻不遵我法度,豈敢言德行?”
胡人見諸葛邪身後站着兩個衙差,自然不敢造次,問道:“現此人已死,該當如何?”
諸葛邪道:“自然是與其家人對簿公堂,由衙門依律秉公審理。”
“征夫說的是!”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衆人轉頭去看,只見一少女騎在毛驢上,豆蔻年華,膚白貌美,臉上正帶着甜笑。
杜雲看去,心中咯噔一下,原來那少女是皇甫魚。
胡人聽她幫腔,說道:“你這丫頭又何必多嘴?”
一人抱着劍,走入場中,說道:“放肆,此乃皇甫家的千金——魚兒!”
路人一聽是皇甫魚都讓開來,不敢招惹。
皇甫魚不理會胡人,卻衝杜雲道:“安之,今日有幸,不妨比試一下武藝。”
杜雲忙搖手道:“豈敢,豈敢?”
抱劍者逼視杜雲道:“你若得罪魚兒,就是與我霍聰爲敵!”
這時又一人入場,手提一杆兩頭槍,向皇甫魚打躬,說道:“在下羅騰見過魚兒。”又轉身對霍聰道:“呵,原來是白駒劍霍賢弟。賢弟恐怕不是此人對手,不如讓愚兄來敵他。”
杜雲心道:“原來這人使的什麼‘白駒劍’,所謂白駒過隙,想來定是劍招極快,也不知與皇甫家相比又如何?”
霍聰拱手道:“羅兄有禮,以羅兄的槍法未必勝得過在下,又何必言勇?”
杜雲看這些武者都在討好皇甫魚,想趁他們爭執,趕快開溜,於是附耳對諸葛邪道:“不如儘快離開此地。”
皇甫魚瞧在眼裡,大聲問道:“杜郎想要逃走麼?”
杜雲被她瞧破,窘迫道:“在下還需趕路,不得便宜。”
諸葛邪也道:“此地正有命案,不如改日再戰,魚兒又何必急於一時?”
皇甫魚想想也是,看了看地上的屍身,問道:“官府得衙差定是偷懶,也不來將屍身拉走?”
杜雲看向那屍身,卻突然不見了刀疤眉,忙四處張望,才望見他背影已跑得遠遠的。原來,刀疤眉一聽是皇甫魚,立馬溜之大吉,連同伴的屍首也捨棄了。
諸葛邪身後的吳崚聽了皇甫魚所言,正待斥責,卻聽諸葛邪道:“衙差未必知道此地有命案,不過也確實遲鈍。”
長史開了口,吳崚又把話憋了回去。
這時,城中的衙差終於趕到,爲首的賊捕一見皇甫魚,忙點頭哈腰,拱了拱手。衙差問明案犯,將胡人縛了,又將那屍身放在板車上一併送去衙門。
待衙差走了,皇甫魚對杜雲道:“杜郎明日可來城南與我一戰。”
杜雲正要拒絕,諸葛邪忙接話道:“杜郎豈敢失約?我等尚有要事,先行告辭。”朝皇甫魚拱拱手,四人匆匆離開。
吳崚邊走,邊問諸葛邪道:“長史,爲何衆人都怕那少女?”
諸葛邪道:“豈不聞:‘荊南五蠻地,誰敢惹青芒?’這青芒所指就是皇甫氏,那少女又是晉陵將軍的侄女,我等唯恐避之不及。”
吳崚聽了才恍然大悟,慶幸方纔沒有言語衝撞於她。
四人隨意買了些乾糧、瓜果,速速出城,回到船上,揚帆西去,哪管她明日之約。諸葛邪耍了個心眼,只言杜雲不敢失約,若是皇甫魚尋他問罪,也好開脫。
三日之後,抵達荊州治所江陵。官船靠岸,四人下船來,其一送諸葛邪往城中赴任,其二再採買些食物,以備西行。
行至城東兩裡,見路邊有一片開闊地,幾株石榴紅花。兩撥人正對峙,一邊是莫氏師徒、皇甫清,另一邊是夏侯叔侄和老僕。
莫虛之對夏侯叔侄說道:“二位非我等敵手,莫某也無需欺瞞,夏侯將軍並非死於我手。”他所指乃夏侯忻。
夏侯叔侄心知莫氏師徒已難敵,再加上皇甫清則毫無勝算。夏侯怴說道:“哼,莫虛之也算是江湖名宿,誰料卻敢做不敢當!”
莫虛之搖了搖頭,說道:“那日我依約去襄陽城外與令兄會面,趕到之時,令兄已經身死。敢問你可有親眼見到老夫動手殺人?”
夏侯怴說道:“我確實未曾見到你動手,不過當時只有你一人在家兄身邊,如何抵賴?”
莫虛之說道:“還有一人。”
夏侯怴問道:“誰?”
莫虛之道:“孽徒莫隱之。”接着,說明原委。
原來十五年前,夏侯忻爲石趙平南將軍,奉命攻襄陽,卻久攻不下。襄陽守將庾翼知莫虛之與夏侯忻乃故交,所以請他勸降夏侯忻。莫虛之往夏侯忻營中與他會面,兩人相談甚歡。莫虛之以漢人當爲晉朝效力,而非作胡人鷹犬,勸夏侯忻歸降。夏侯忻因朝中有人蔘劾其裡通燕國,被國君石勒猜忌,現無力破城,恐又見罪,經莫虛之規勸,已有歸降之意。又相約於襄陽城外相見,謀劃舉兵歸降之策,此事除了兩人,僅庾翼、莫虛之首徒莫隱之、夏侯怴知情。那日,莫虛之有事耽擱,未免失約,派莫隱之前去告知夏侯忻。
然而等莫虛之抽身趕到城外時,未見到莫隱之,卻發現夏侯忻已死。莫虛之察看屍首,見其身上有刀創,且中了劇毒。看來兇手是使刀之人,而刀上淬有劇毒。夏侯忻罕有敵手,能殺他的武藝定然極高,又或者是相識者,使之猝不及防。
夏侯怴當時爲夏侯忻的親軍司馬,並不信任晉軍,挑選得力親兵暗中趕來護衛,卻見夏侯忻躺在地上,身邊只有莫虛之。他忙領人上前相救,卻被莫虛之遁逃,見兄長已死,自然以爲是莫虛之所爲。
夏侯怴聽了,半信半疑,不過眼下對手佔據上風,似乎沒有說謊的理由。
這時,場外又走來四人,正是杜雲一行人。杜雲不料在此處遇見師父、師兄,又見有夏侯氏在,不敢大意,和諸葛邪等人趕緊走到師父一邊,共同面對夏侯氏。莫由之見杜雲來,不免歡笑,點頭示意。
夏侯怴見對方又添臂助,且有衙差,更無動手之念。
夏侯怴問莫虛之說:“莫隱之身在何處?”
莫虛之說:“老夫並不知曉,但他身爲鬼社中人,想要尋他怕是極難。”
夏侯怴早聽聞鬼社之名,卻不知其底細,只知道其中多是刺客。又說道:“不管是否乃莫隱之所爲,你這師父也難脫干係,我叔侄二人定然不會善罷甘休。”說罷,和夏侯泓、老僕轉身離去。
等夏侯氏走遠,杜雲才走到師父跟前,鄭重下拜道:“徒兒拜見師父。”
莫虛之見到他很是高興,捋須道:“安之與爲師果然有緣。”
諸葛邪也忙近前跪拜莫虛之:“清風拜見莫真人。”他雖在歸藏山隨莫氏學了些拳腳功夫,不過並未入門,所以無師徒名分。
莫虛之見是故人,開懷大笑:“哈哈,原來是小清風,老夫眼拙,都認不得了。”
杜雲又拜兩位師兄:“拜見二師兄、三師兄。”
莫虛之道:“你二人快快起來。”
杜雲、諸葛邪起身來。
兩個衙差也知莫虛之大名,見他鬚髮花白,仙風道骨,也上前作了一揖:“在下見過莫真人。”
莫謙之、莫由之替師父還禮作揖。
莫虛之對衙差拱手道:“兩位差官有禮。”又對杜雲介紹皇甫清道:“安之,這位是爲師的故友,杏林聖手皇甫明之。”
杜雲看他長眉入鬢,笑眯眯的,雙目好似彎月,豐頰青髯,逸羣若神。心知他與師父齊名江湖,乃前輩高人,忙躬身作揖道:“安之見過皇甫先生。”
皇甫清捋捋青髯,言道:“免禮,免禮。”又問:“在京師,彪兒就是敗於你手?”
杜雲想到皇甫彪,看他臉上依舊帶笑,全無責備之意,謙虛道:“晚輩仗着寶刀,僥倖取勝。”
說到兵刃,誰人不知皇甫家的“青芒”?皇甫清說:“哦?彪兒技不如人,敗了也罷。”
杜雲聽豁達,拱手說:“先生心胸寬廣,晚輩佩服。”他猶被矇在鼓裡,卻不知當時是諸葛邪從中用計,使皇甫彪故意敗北。皇甫清對兒子敗下陣來,並不太在意。
杜雲又道:“晚輩尚有一事需稟明先生。”
WWW★тt kan★℃o
皇甫清問:“何事?”
杜雲說:“令嬡三日前在夏口與晚輩相約一較高下,晚輩實不敢與之比武,遂落荒而逃,還望前輩做主。”
皇甫清哈哈大笑,對一旁的莫虛之道:“小女任性妄爲,叫人笑話,還好令徒不與之計較。”
莫虛之道:“令嬡天資聰穎,任俠率直,也是江湖少有,倒與我這劣徒倒是般配。”
皇甫清道:“哦?”
杜雲睜大眼睛對師父道:“哪裡般配?徒兒可不敢惹她。”
莫虛之、皇甫清聽了他言,相視大笑。
莫虛之對皇甫清道:“你莫看他面上謙和,真要發起蠻來,比令嬡更甚。”
皇甫清道:“莫兄過謙了,我還需回城中刺史府,你我同行否?”
莫虛之道:“庾刺史乃故人,莫某也當去拜會。”
於是一行人入江陵城去,往刺史府拜見荊州刺史庾翼。
抵達府前,早有人去通報刺史,又迎一行人入後堂就座。
過了一會兒,聽見咳嗽之聲,庾翼微弓着背入堂來。
雖庾翼有官身,但莫氏師徒和皇甫清只作揖而不拜。杜雲是兵卒,與諸葛邪、衙役朝庾翼行稽首禮。
庾翼免衆人禮節,對諸葛邪道:“征夫來此就任,庾某又添一楨幹。”他還兼南蠻校尉之職,所以諸葛邪乃其下屬。
諸葛邪忙道:“刺史言重了,卑職不敢當。”
庾翼與莫虛之乃舊識,對他說道:“莫兄別來無恙,庾某常思故交,今日得見,幸甚!”
莫虛之看他面色憔悴,又聲音嘶啞,問道:“庾賢弟所患何疾?”
庾翼說道:“去冬惹了寒疾,雖經醫治,好了大半,但咳疾一直未消,夜裡尤其沉重。故延請皇甫明之前來,治此頑疾。”
皇甫清拱手道:“刺史之疾傷在肺經,肺陰虧損,繼之肺脾同病,肺脾腎三髒交虧,陰損及陽,而致陰陽俱虛,如今某以鍼灸只能延緩其症狀,而不能將病根除。”
杜雲心道:“原來皇甫前輩是來此醫病的。”
莫虛之道:“除了明之,天下還有誰人可醫此病?”
皇甫清捋髯道:“不敢說,此府上本有良醫,我觀其藥無非平喘、安神、補氣之類,難有神效。某不才,也無良方,然而人言‘花氏之藥’,或許只有朝中的花太醫可以醫得此頑疾。”
莫虛之道:“弟妹不能施藥麼?”
皇甫清搖頭道:“拙荊只長於解毒,不善醫此虧損之症。”
諸葛邪問道:“聽聞花太醫之女身在武陵,是否可以請她前來醫治?”
皇甫清瞧瞧諸葛邪,心道:“此人消息倒是靈通。”言道:“也不知她醫術如何,怎敢讓她誤了刺史?”
一個“讓”字可見關係非凡,諸葛邪言道:“某在京師時,就知她名聲,可謂醫人無數,不妨一試。”
庾翼素與朝廷有所嫌隙,雖知花太醫盛名,卻難請他前來,如能得其女兒醫治也是好的,便說道:“如此便有勞明之了。”
皇甫清拱手道:“哪裡,哪裡,此不過舉手之勞。”
杜雲心想:“花仁將成爲他兒媳,自然是舉手之勞。”又想到那日在船上,諸葛邪拿起一本《傷寒雜病論》,心道:“清風莫非早知道庾刺史之病?”
諸葛邪確實早就知道庾翼有病,因爲庾翼在奏疏上言自己身染傷寒,不能於正月來京師朝見皇帝。他父親諸葛甝在尚書檯,自然能夠看到奏疏。且庾翼是真病,自然不能讓人以爲他託病不朝,後來還遣其子赴京告罪,稟明病情。
諸葛邪曾問過父親荊州有何要事,諸葛甝雖不能將軍國大事告訴兒子,不過這荊州刺史患病已非機密。
荊州自庾翼之兄庾亮任荊州刺史起已被庾氏掌控二十餘載,皇帝早想在荊州插些釘子,既然諸葛邪毛遂自薦想去荊州任職,正好給他個長史做做。其實諸葛邪之才皇帝早有耳聞,只因他放浪不羈,所以不曾徵辟。
杜雲向庾翼稟明被謫戍巴東之事,庾翼看在莫虛之的面子上,修書一封,讓杜雲攜了,送給巴東太守,也好有個照應。
衙差在刺史府察言觀色,也不催促杜雲上路,還準他在江陵留宿一宿。
杜雲與師父、師兄弟留宿於刺史府別院,莫虛之知他被謫戍巴東,安慰道:“你還年少,經世不足,纔有此劫。且謫戍尚有起用之時,不必因此煩惱,該潛心修道以成大器。”
杜雲打躬道:“徒兒受教了。”又問:“今日在城外聽師父說起大師兄與鬼社之事,徒兒不明白。”
莫虛之通過莫謙之、莫由之得知杜雲已多次遭夏侯氏追殺,想來不該再作隱瞞,便說道:“爲師以爲能在會稽山中歸老,那些陳年舊事也將與我並歸塵土,誰又料到今日竟輾轉重回荊州?故事說來話長,且聽爲師慢慢道來……”乃細細道與杜雲。
原來,莫虛之本是祖逖的親軍司馬,隨之起兵北伐中原。奪取譙郡之後,莫虛之收養了兩個孤兒,分別取名爲莫隱之、莫謙之,並帶着他們一路征戰於河南諸地。
數年之後,祖逖已身爲豫州刺史、鎮西將軍、都督河南諸州軍事,此時戰況仍緊,尚未收復舊都。然而朝廷非但不供給糧草、兵丁,反任命戴淵爲司州刺史、徵西將軍、都督司兗豫並雍冀六州諸軍事,以牽制祖逖,分明是懼怕其功高,要分其兵權。祖逖目睹朝內明爭暗鬥,國事日非,鬱郁不得志,竟憂憤而死。
祖逖一死,如大廈將傾,其弟祖約繼而領軍。然而祖約既無其兄長之才,威信更難以比肩,內無朝廷援助,外有趙軍侵犯,河南戰線終難以支撐,譙郡一役被石勒大軍擊敗,不得已退守壽春,自此淮北之地又盡喪於石趙之手。
時勢如此,兵敗也就罷了,不料祖約卻因怨恨朝廷而心生反意,自壽春舉兵叛亂。莫虛之和一些忠心於朝廷的將領不再追隨,並棄職出逃。
朝廷以庾亮、陶侃等人爲將討伐祖約,而石趙又趁機南侵,並進攻祖約。腹背受敵之下,祖約北逃,率宗族及親信數百人投降石勒。
石勒最恨不忠之臣,反將祖約一干人等盡數誅殺。
莫虛之流落江湖,來到荊州,又收留一流民遺孤,取名莫由之。並有幸與皇甫清、夏侯忻結識,三人武藝了得,皆自視甚高,並相約於洞庭之君山一決高下,當時在場觀戰的還有莫隱之、莫謙之、莫由之、皇甫鋒和夏侯怴。
後來,夏侯忻回去譙郡被石趙任命爲平北將軍。而荊州刺史庾亮有意北伐,招兵買馬,祖逖餘部得知此事無不心動,遂相互聯絡,但因此前祖約反叛,爲免朝廷忌憚,只得秘密結社。
莫虛之師徒也參與其中,衆人想到祖逖之死,北伐大業毀於一旦,自此失去首領,失去翼護,失去故土,失去聲譽,就好比是遊魂野鬼,遂將結社命名爲“鬼社”,並以軍功最高的莫虛之爲首領、童冥子爲副。
鬼社本欲協助庾翼北伐,明面爲其出謀劃策,暗地裡刺殺敵將。但庾翼的北伐之策遭朝臣反對,而石趙又命夏侯忻攻襄陽,致使庾亮遇挫,憂悶成疾,終於一命嗚呼。自此北伐被朝廷束之高閣,鬼社中人最後的志向也被砸個稀爛。
莫虛之因疑心莫隱之揹着他刺殺夏侯忻,且鬼社日益墮落,終於忿然帶着莫謙之、莫由之歸隱山林,而鬼社最終成了是非不分的殺手集團。
杜雲聽完故事,唏噓不已。
莫虛之道:“如今我師徒該另尋別處歸隱,爲師已相中武陵之地,等你戍期一滿可往武陵皇甫家詢問爲師的去處。”
杜雲稽首稱是。
次日,杜雲辭別師父、師兄,由諸葛邪相送,去往城外碼頭。
碼頭上,諸葛邪看着杜雲登船,不禁言道:“東風渡烏林,北雁入蒼冥,巴山偏雄踞,思君難見君。”可惜他不是風,也非大雁,難以越過巴山,思念之時與杜雲一聚。
杜雲於船頭朝他一揖,揚帆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