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嬋被廷尉府下獄,未及審問,便放出來,又得了皇帝賞賜,於是和伯父謝安一同往諸葛甝家中拜謝。諸葛琴知她要來,也回到父親家中一道設宴依禮相待,公主位尊,倒不見客,留在駙馬家中。
主賓共聚前堂,此堂中陳設清雅,素案漆盤,壁上掛着一幅對弈圖。寒暄已畢,謝安對諸葛甝道:“若非有令郎相救,只怕我謝家早已傾覆。”
諸葛甝道:“安石不必見外,此事豈止關乎謝家,更關乎朝局,我等又怎能置身事外呢?”
謝嬋說道:“此次勞表兄破費,且還因此受傷,倒教我心中慚愧,今日特備下黃金,聊作補償。”
諸葛琴笑道:“表妹豪爽,愚兄就不推辭了。”
謝嬋將身邊的匣子捧出,說道:“這裡是黃金三十兩,不知夠是不夠?”
諸葛琴面帶儒雅,看了看謝安神色,又對謝嬋道:“表妹猜得稍嫌少了。”
謝嬋問道:“小妹不才,敢問哪少了?”
諸葛琴道:“表妹這三十兩金,十金是我給醜丐的,十金是我給官差、衙役的賞金,十金是讓我延醫用藥的,然否?”
謝嬋本以爲三十兩黃金綽綽有餘,聽諸葛琴說來,才知自己估計有誤,嘴上恭維道:“表兄倒能窺測人心,只是不知還有哪裡用錢了?”
諸葛琴道:“爲了在江上尋人,還有十金給了水鷂子。”
謝嬋臉紅道:“是小妹思慮不周。”
諸葛甝道:“嬋兒不必聽他的,皇上自有賞賜給他。”
謝安卻只捋須而笑。
謝嬋道:“皇上旨意已傳遍京師,並未賞賜表兄呀?”
諸葛甝正要說,謝安擡手止住他道:“諸葛兄,孩兒們的事還是隨他們去吧。”諸葛甝想想也是,就不做理會。
謝嬋道:“那十金我稍候便送來。”說着起身來,朝主家作揖罷,往屋外而去。剛要跨出門檻,迎面闖來一人,差點撞在一起。兩人對視一看,忙各自作揖,然後才分開。
進來那人,綸巾鶴氅,丰神俊朗,手持一把羽扇,先朝諸葛甝稽首道:“孩兒拜見父親。”又朝謝安稽首:“小侄拜見世叔。”再起身來朝諸葛琴作揖道:“邪見過兄長。”來人正是諸葛邪,字征夫,道號清風,乃諸葛甝次子。
謝安看他綸巾斜戴,鶴氅上衣帶也系得不正,主人面前倒不好說他。
諸葛甝問他:“你去滁州怎麼就回來了?”
諸葛邪道:“本是要去的,沒尋到杜遠那廝,途中遇着殷深淵,兩人泛舟於滁河,順流而下便回來了。”又笑着道:“方纔出門去的可是嬋妹,多年不見,不想已是沉魚之姿。”殷深淵名浩,字深淵。
他本英俊,但笑起來卻又顯滑頭。
諸葛甝道:“你且回房去,看過你母親。”
諸葛邪答應而去。
諸葛甝對謝安道:“犬子頑劣,還望安石不要見怪。”
謝安道:“令郎人才出衆,只是浮浪了些,弟不才,以爲諸葛兄該做嚴父纔是。”
諸葛甝道:“是,是,安石所言愚兄理會得。”
謝安道:“如今朝廷招攬人才,聖上有中興之志。然而趙國石虎篡位,有併吞天下之心,今又失傳國玉璽於我,勢必興兵來犯,不可不防啊。”
諸葛甝道:“聖上英明神武,自有打算。想昔日荀彧曾諫魏武王說:‘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進足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愚以爲時下仍該以整頓內政,勸課農桑爲先,築堅城於壽陽,仗舟師於淮水,以待北國。”
謝安點頭道:“北強而南弱,自該如此。”
宮中東堂,皇帝召見尚書令朱信。侍衛在側,一把鋼刀放在朱信席前,刀吞口上篆着朱雀紋,皇帝指着鋼刀道:“朱卿作何解釋?”
朱信頓首道:“臣有負聖恩,請陛下責罰!此刀雖是舍弟所造,然朱家斷不敢做大逆不道之事,還望陛下明察!”
皇帝俯視朱信,問道:“既然不是你朱家所爲,那,會是誰?”
朱信額上冒汗,眼珠左右不定,說道:“這……臣不敢妄言。”
皇帝道:“罷了,讓令弟將所造兵器盡數上繳朝廷,此事暫不予追究。”民間私造刀兵雖不違禁,但諸侯大量鑄造,爲皇帝所忌,仍可被安上謀逆的罪名。但天子有德而明睿,怎會不知有人嫁禍。
朱信抹抹額頭上的汗,連聲謝恩。
皇帝說:“愛卿需留意不軌之人。”
朱信連連點頭:“是,是。”
皇帝道:“聽聞令弟之子,頗有才華,何不叫他爲朝廷效力?”
朱信趕緊道:“臣那侄兒,薄有才名。陛下若不棄,臣這便招他入京,爲朝廷效力。”
皇帝看他答應得好,說道:“退下吧。”
朱信稽首,拜謝而去。
等朱信去了,皇帝對一旁宦官道:“宣杜雲前來。”
宦官自去宣人。
不久,杜雲入堂來,他早入宮來在偏堂等候,一路見皇家威儀,雖修過道,也還心中惴惴。見皇帝在上,依父親所言,稽首在地,口呼萬歲。
皇帝賜他平身,見他身高體健,儀表不凡,甚是喜歡,問道:“你多大年紀?”
杜雲答道:“臣年方十七。”
皇帝道:“聽令尊言,你自幼便隨莫虛之修道,尊師眼下可還好?”
杜雲道:“恩師身體康泰,謝陛下垂問。”
皇帝道:“尊師名聲在外,朕作太子之時便聞其名,可惜一直未能一睹他風采。朕想請他出山,你以爲如何?”
杜雲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道:“恩師避居世外,怡然自得,怕是不會再問世事。”
皇帝嘆道:“可惜,可惜。”卻又笑道:“朕還聽聞你得了一把寶刀?”
杜雲心中詫異,皇上連此事都知道,不敢隱瞞:“臣確實有一把寶刀,名曰破月,乃昔年吳主孫權賜予大將周泰的。”
皇帝哈哈一笑:“令尊未曾說與你聽嗎?”
杜雲心中納悶。
皇帝看他模樣,又道:“世上確實有破月刀,當年令祖杜元凱伐吳,攻破建康時得了此刀,傳之後世,不過此刀失於永嘉之亂,後來爲劉聰所得,所以此刀該在趙國。”
杜雲常聽師父說起永嘉之亂事,知劉聰乃趙國國君,先後攻破洛陽、長安,殺天子,陷中原之地。聞此刀與先祖有關,不免驚詫道:“這麼說,我所得之刀乃系僞造?”
皇帝道:“吳地本就善造刀劍,即使僞託破月之名,相必也是利器。不過刀劍雖利,若無得意將才,亦不能定國安邦。”
杜雲道:“師父曾說:利器應藏而不宜顯,若要顯露就該逞其鋒芒,直至致敵死地,因爲利器一旦顯露就無處可藏了。”
皇帝道:“尊師深諳人心。”頓一下,又道:“令尊讓你做宿衛,不如先到光祿勳下做個羽林郎吧。”
杜雲不敢推卻,言道:“微臣謹遵聖命。”
杜雲拜別皇帝,出宮來,從栓馬石上解下毛驢。這毛驢是他從歸藏山一路騎來京城的,性極溫順,倒適合在城中騎。光祿勳府在東城,於是沿街往東去,往拜光祿勳。
東城石橋巷,一年輕人正在街上閒逛,身披鶴氅,羽扇綸巾,正是諸葛邪。他輕搖羽扇在街上閒逛,看見街邊院落出來一女子,正碧玉年華,姿色俏麗,顧盼神飛,手中提一竹籃,籃中放有衣物,盈盈而行。諸葛邪面露微笑,上前張臂攔住,口中吟道:“東街盈盈女,仙髻石榴衣。眸光飛神采,巧笑盡嫣然。觀之傷七魄,泥足已難移。動心何如哉?願作發間釵。”
那妙齡少女見一男子阻攔,本覺其無禮,但聽他所吟詩中誇她美貌,似有愛慕之意。再看他相貌十分英俊,更兼風流倜儻,不禁以袖掩嘴而笑。
諸葛邪收手,搖扇問道:“小娘子哪裡去?”
女子含笑道:“妾往河邊浣紗,公子意欲何爲?”
諸葛邪道:“不如我與你同去,替你打扇。”輕搖羽扇,臉上笑得燦爛。
突然,街邊傳來哈哈的笑聲。諸葛琴不禁扭頭來看,只見一佳公子站在酒肆前,看着他們直笑。那浣紗女子見有人笑話,匆匆忙忙去了。
諸葛邪看女子離去,對着其背影“哎哎”兩聲。那女子只作不聞,去得更快。諸葛邪換一副怒顏,走到那男子跟前,說道:“淵源兄,有何用意啊?”
此人正是殷浩,字淵源,乃光祿勳殷羨之子。他摸摸頷下鬍鬚,笑道:“征夫,你這詩作得太差,殷某不免發笑。”原來他在酒肆飲酒,早瞧見諸葛邪。
諸葛邪道:“你詩作得好,且吟來聽聽。”
殷浩擺手道:“那女子都走了,我吟詩何用?”
諸葛邪撇撇嘴:“想你也作不出來,既不吟詩,比武如何?”
殷浩卻說:“剛飲過酒,腳下有些浮。”
諸葛邪嗤之以鼻:“你莫不是怕輸?”
殷浩臉上發紅,不知是否酒勁上來。這時酒肆中出來一人,兩手提着酒,對殷浩說:“公子,酒打好了,我們快回府吧,夫人還等着呢。”
殷浩一聽,趕緊朝諸葛邪拱手道:“征夫,今日家中宴客,愚兄不陪了。”說罷便走,也不等諸葛邪言語。
諸葛邪看着他背影,呵呵一笑,轉身來,往河邊走。正走着,看一人騎驢從河邊橋上下來,長身長腳,有些滑稽。與他相向而行,待看清來者面目,諸葛邪又張開手臂攔住。
騎驢人正是杜雲,見前邊一人衝他而來,又張開雙臂阻攔,忙在手裡扣了兩枚銅錢,因他要入宮,所以沒有帶兵刃,一邊看着他說道:“足下意欲何爲?”
諸葛邪面露驚異,說道:“你可知此地是何處?”
杜雲愣一下,說道:“不知。”他初到京城,之前幫諸葛琴查案,也沒跑遍全城,於京中街巷並不知名,此番前來也是沿途依人指點。
諸葛邪道:“你往何處去?”
杜雲不答。
諸葛邪道:“此地近在光祿勳府,爾怎可騎驢而行?”
杜雲知道宮中不可騎馬,卻未曾聽說光祿勳府旁邊不能騎驢,但京城規矩頗多,聽他如此說,只好下驢來,問道:“我正要去光祿勳府,足下可否指點一二?”
諸葛邪卿搖羽扇,言道:“我引你去,不過光祿勳府乃朝廷府衙,等閒之輩怕是不得而入。”
杜雲道:“在下確實籍籍無名,不過家父與光祿勳同朝爲官,我前去拜訪難道也不得而入?”
諸葛邪道:“不知令尊官階幾品?要知那光祿勳乃位列九卿。”
杜雲想想,說道:“家父該在三公之列。”
諸葛琴道:“哎呀,你莫不是杜太傅之子?”
杜雲驚訝道:“在下正是,公子怎知?”
諸葛邪道:“某不光知你家門,還知你名雲,字安之。”
杜雲瞠目結舌,又聽他言道:“你不知麼?我乃京城卜卦之魁首,此城中有一乞丐,名曰郭槐,乃是我之弟子。”
杜雲一聽,不禁作揖道:“原來是先生,在下失禮。”他知郭槐善卜卦,不想竟然還有師父,此人必然了得。不過略一想又不對,郭槐年近四十,而此人年紀尚不足弱冠,如何做得他師父?又直起身來,狐疑的看着諸葛邪。
諸葛邪看他神色,哈哈大笑。
杜雲疑惑道:“公子爲何發笑?”
諸葛邪撫着肚子道:“我是清風啊,安之。”
杜雲睜大眼睛看他,嘴中念道:“清風?”細看果然有幼時模樣。乃大笑道:“哈哈,原來是清風,我倒認不得了。”
諸葛邪道:“早知你來京城了,今日去你家,令尊說你已去宮中領命,想來該往光祿勳府去,便在此等候。”其實,杜雲來京之事,他是聽兄長諸葛琴說的,杜雲是否來此也是猜測,他不過順道閒遊而已。見杜雲騎驢而來,身量、相貌與兄長所言甚合,便出言誆他,揭其底細,跟他開了個玩笑。
杜雲抓着其手,說道:“既如此,你且帶我去光祿勳府,見過光祿勳後,再去我家。”兒時玩伴自是親熱。
諸葛邪道:“不急,方纔聽光祿勳府中人說他家宴客,此時去怕是不妥,不如到這酒肆中你我痛飲一番,如何?”
杜雲躊躇道:“這……”怕誤了事。
諸葛邪道:“你今日才領了職,明日再去也可,相必宮中旨意還未到光祿勳府。”
杜雲想想也是,便欣然和諸葛邪相扶往酒肆中去。兩人飲酒吃肉,言及兒時之事,滿是歡聲笑語。
諸葛邪憶起一件趣事,說起來:那歸藏山中有一處山嶺,常有山羊出沒。一天,杜雲仲兄杜遠、諸葛琴、諸葛邪、杜雲四人帶了弓箭去捕山羊,當時杜遠、諸葛琴也不過十二歲,諸葛邪七歲,杜雲只有六歲。他們來到山嶺,穿過樹林,果然望見山頂草地上有幾隻山羊。
那山頂土層薄,敷在岩石上,還有些岩石露出地面,因此樹少草多。山羊喜歡舔舐岩石側面的鹽漬,常在此停留。
四人貓着腰上到山頂,伏在岩石後面,用弓箭射山羊。四人中只有諸葛邪氣力小,拉不開弓,手裡只持了一個木棒,其他三人所攜的弓也是小號的獵弓,所需拉力不大。三人射箭只有杜遠射中一隻山羊,羊羣發覺危險慌忙奔逃,那隻受傷的山羊跑不動,被四人追過去擒住。諸葛邪山羊額頭一棒,將它敲暈了,四人各提一隻羊腳,往山下去,誰知沒走多遠,遇到六隻豺狼。那六隻豺狼本是來獵殺山羊的,不想山羊嚇跑了,尋着氣味,將四人擋住。
豺狼散開來,齜着牙,衝四人“嗷嗷”叫,諸葛邪嚇得鬆開羊腳,抄起木棒。杜遠、諸葛琴也放下羊腳,張弓搭箭,唯有杜雲卻不鬆手,反而瞪着豺狼,齜牙“哇哇”吼。
看着豺狼將他們圍住,步步逼近,杜遠一箭射去,將一隻豺狼射翻在地,“嗷嗚”慘叫。其餘豺狼聽了,扭身後退,退出幾步又停下來,盯着他們。四人見豺狼不罷休,若是提着山羊肯定跑不遠,又捨不得到手的山羊。最後還是諸葛琴想出辦法,四人提着山羊退到一棵松樹下,將帶來的繩索繫住羊腿,諸葛琴爬到樹上,將繩索穿過樹丫,再下來。四人一齊使力,將山羊吊到樹上,然後再爬上樹,將山羊系在樹丫上。如此狼也吃不到,四人可以回去搬兵。
四人將衣衫解開,顯得身材更加寬大,緊跟在一起,緩緩逃離。豺狼不敢攻擊他們,反而去樹下盯着吊在上面的山羊,可惜爪子不善爬樹,奈何不得。四人回去,請了莫謙之、莫由之來,纔將山羊取回去,打了頓牙祭。
杜雲聽他一說,也想起來,直誇諸葛琴聰明。
諸葛邪告訴杜雲,他家可與歸藏山飛鴿傳書,正是杜太傅託其父諸葛甝發信給莫虛之,放了杜雲出山回京城來。杜雲這才明白是諸葛家一直在與山中聯繫,現在想來倒也不奇。歸藏山松林中的卦陣本是諸葛甝所圖畫,莫虛之師徒擺設以石。諸葛琴也早知道他回京來,所以才於郡衙出言試探。
杜雲又言及皇帝命其爲羽林郎之事,諸葛邪道:“這差事太也無趣,今後怕難得尋你玩了。”
杜雲問:“怎麼說?”
諸葛邪道:“光祿勳負責皇宮守衛,你做羽林郎哪得空閒?”
杜雲道:“羽林郎可住在城中?”
諸葛邪道:“那是自然,光祿勳府旁就是軍營,宿衛住在其中。”
杜雲樂道:“我還以爲要住城外。”
諸葛邪道:“城外左右宿衛,雖名歸光祿勳轄下,實則由皇帝所命衛官統領,北軍由執金吾掌管,水軍則屬中都督麾下。”
杜雲聽得頭大,問道:“爲何分得這麼細,豈不令出多門?”
諸葛邪笑道:“如此分權必然相互制衡,令出多門卻獨奉皇帝詔命,將官有領兵之權卻無調兵之權,此再好不過。”
杜雲終於明白其中用意,難怪諸葛琴有皇帝符節,無需上報中都督便可調動水軍。
不覺已過了一個時辰,兩人喝得大醉,再想去光祿勳府已是不能。杜雲呼店家結賬,一摸懷中,不過十餘文錢,尚不夠付酒錢,乃對諸葛邪道:“清風,我身上錢少,你來付賬。”
諸葛邪打着酒嗝,搖搖手道:“我身上一文錢都沒有。”
旁邊的店家看着兩人,滿臉尷尬道:“這,這,兩位公子,小店可賒不起賬。”
諸葛邪道:“外面不是有頭驢子嗎,先押着,待取了錢再來贖。”
店家一看門外繫着的毛驢,這才答應道:“公子可要快些取錢來,小店可養不起這驢。”
杜雲和諸葛邪出門去,相攜而行,好不容易回到杜家,被門口家丁看到,擡了進去。待杜雲醒過來,諸葛邪早回去了。天色已暗,喝了些下人送來的薄粥,杜雲聽見父親在門外的聲音:“安之,爲父進屋來了。”
杜雲忙放下碗,見父親推門而入,他在席上稽首道:“孩兒拜見阿父。”
杜太傅看看案上的粥,言道:“你且喝粥吧。”
杜雲直起身,將碗中的粥快快喝完,用布擦過嘴巴,這纔對父親問道:“阿父找孩兒何事?”
杜太傅問:“皇上可用你作宿衛?”
杜雲道:“皇帝命我做光祿勳下羽林郎。”
杜太傅捋須道:“也罷,你需小心當值,莫在宮中出了差錯。”
杜雲稱是。
杜太傅道:“還有,那諸葛邪玩世不恭,你該多勸勸他,切莫和他一樣。”
杜雲臉紅道:“孩兒遵命。”
次日,杜雲往那酒肆去,贖回毛驢,再往光祿勳府去。到了府前,繫好毛驢,向守衛說明來意。得通傳,入到府中大堂,光祿勳殷羨正在其中。杜雲看他身材微胖,鬍鬚斑白,忙稽首道:“在下杜雲拜見光祿勳。”
殷羨滿臉是笑,捋須說道:“太傅生得虎子,殷某不免羨慕。皇上既命你爲羽林郎,可往府庫領兵甲、符節,明日便來當值吧。”
杜雲聽命,隨侍衛去領兵甲、符節。領畢,再拜別光祿勳,騎驢回家去。此後便住在軍營,因屬親貴子弟,是以常在宮中當值。
杜雲如今當官,被部下禮敬,已覺身份不同於常人,凡事更加謹慎。
這日,休沐則回家中,免不了那諸葛邪來找他玩耍。他多日不見謝嬋,便問諸葛邪謝嬋住處,一同往謝家去尋她。
到了謝家,家人卻說她已歸屬中都督麾下,如今在北湖訓練水軍。
杜雲撇開諸葛邪,獨自一人騎驢去北湖,那北湖與大江相通,湖口設有水寨,湖面廣闊有少大浪正好練兵。杜雲在水寨前求見謝嬋,兵士問他來歷,卻是杜家公子,忙去營中稟報。
謝嬋從營中出來,身穿玄色勁裝,卻未着甲,頭髮上束着長巾,英姿颯爽。謝嬋見杜雲一人一驢,布衣綸巾,還是原來樸質之姿,不禁嫣然一笑。
杜雲看她笑來,也跟着笑,上前一揖道:“杜雲見過女公子。”
謝嬋也作揖還禮,笑道:“怎麼還叫女公子,叫我阿嬋就是。安之已是羽林郎,怎麼得閒到此?”
杜雲道:“許久未見阿嬋,甚是思念。”
謝嬋聽他言語,看他眼神,知他心中質樸,言辭無邪,便道:“既如此,也不見你帶酒來。”
杜雲犯窘,暗怪自己思慮不周,忙賠禮道:“來得倉促,未及去買酒,阿嬋若要喝,我此刻便去買來。”轉身要走。
謝嬋拉住他衣袖,說道:“不過激你,卻當真了?營中就有酒,只是味道差些,你若不嫌棄,可在拿來一飲。”
杜雲喜道:“不嫌棄,不嫌棄。”
謝嬋命守門兵士去營中取酒,又對杜雲道:“杜郎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卻未曾謝過,今日君來,該受阿嬋一拜。”說罷,朝杜雲稽首。
杜雲趕緊也跪下,扶起她手道:“阿嬋不必如此,得遇你也是我之幸事。”
兩人站起身來,謝嬋又道:“等妾得閒,再去杜郎家中拜謝。”
杜雲笑道:“阿嬋只管來舍下,卻不用道謝,你不用回淮陰了吧?”
謝嬋道:“聖上命我練水軍,怕難得回去了。”
杜雲喜道:“如此倒好,我可以常來看你。”
謝嬋臉上飛紅,卻不做聲。等兵士取了酒罈來,謝嬋請杜雲登高觀湖,兩人到山坡上席地而坐。謝嬋拍碎酒罈上的封泥,揭開壇口上的布,酒香涌出來,沒有酒杯,就與杜雲共飲一罈。她喝了一口,交給杜雲。
杜雲笑着接過來,也飲了一口,卻差點嗆到。“咳咳”兩聲,然後說道:“這酒怎這般烈?”
謝嬋道:“軍中只有烈酒,杜郎定是沒喝過。”
杜雲在山中偷師父酒喝,來京城到酒肆中喝酒,那些酒都比這柔和。於是說道:“雖烈,也是好酒。”
謝嬋道:“其實算不得好酒,不醇,且酒香易散。軍中也顧不得太多。”
杜雲道:“阿嬋從軍不嫌累麼?”
謝嬋道:“從軍雖然累,但能統兵作戰,逞我英豪。”
杜雲看她臉上印着陽光,有一股傲然之色。又說道:“只可惜從軍要遠赴邊關,不得清閒。”
謝嬋道:“水軍並不用駐守邊關,可沿江往來。”
杜雲想起在山中看過的兵書,惱自己嘴拙。見謝嬋正看着自己,又面容嬌豔,美不可言,不禁心猿意馬,口乾舌燥。杜雲對視她的眼睛,又似乎要被勾魂,眼見她眉毛微蹙眼帶疑惑,丹脣一啓:“安之看什麼?”
杜雲只是隨心,並無邪念,聽她問起,才覺得失禮,忙轉頭來望湖。指着湖面道:“阿嬋快看。”恰有幾隻白鷺飛過,湖光瀲灩,山色如黛,杜雲嘆道:“這風光真綺麗,在此常住也不差。”
謝嬋笑道:“可惜杜郎只能守衛皇城。”
杜雲想想也是,此事竟由不得自己,皺眉道:“可惜,可惜。”
兩人一邊望蒼茫氣象,一邊飲軍中烈酒,倒也愜意。
一日,杜雲休沐,回到家中,見諸葛邪早在。
杜雲疑惑,問他道:“你怎知我今日休沐?”
諸葛邪輕搖羽扇,笑道:“我可未卜先知。”
杜雲已被他誑過,自然不信,言道:“定是有相熟之人早告訴你。”
諸葛邪道:“安之變聰明瞭。今日去芙蓉樓,那裡出了一道新菜。”
杜雲聳眉道:“你可有錢?”每與他出去,他都身無一文,倒把杜雲吃窮了。
諸葛邪從腰間取出一個錢囊,搖一搖,果有錢響,他說道:“如何?”
杜雲道:“你哪來的錢?”
諸葛邪道:“跟家兄借的。”
杜雲知是諸葛琴,便說道:“好在令兄是駙馬,不然其月俸也不夠給你。”
杜雲沐浴更衣罷,拜別父母,才與諸葛邪出門。一路往芙蓉樓去,途中遇見郭槐,只見他右手持着小幡,肋下夾着兩捲紙。兩人上前去,杜雲還未作揖,諸葛邪已先開口:“郭兄又給人抄書?”原來兩人早認識。
郭槐朝兩人作揖,然後說道:“在下給張家抄一卷佛經,兩位公子哪裡去?”
諸葛邪笑道:“去芙蓉樓飲酒,正好遇見郭兄,不妨一同前往。”
郭槐搖頭道:“在下還得去抄經,不得便宜。”
諸葛邪道:“不過飲酒而已,要得多少時辰?”
郭槐依舊搖頭:“近日受了些風寒,不宜飲酒。”又虛咳兩聲。
諸葛邪從腰間拿出錢囊搖了搖,說道:“怎會如此不巧?”
郭槐一看,又瞧瞧杜雲,一本正經的說道:“諸葛公子既然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卻之不恭。”
於是三人同行,來到芙蓉樓,找了個安靜的席位坐了。堂倌過來招呼:“三位客官,要點什麼?”
諸葛邪道:“你這店中可有新菜?”
堂倌道:“本店正有一道新菜,名爲一品鱖魚。”
諸葛邪道:“那就來一條,再來兩斤千日醉,一斤芙蓉酥,一斤三香燜肉,一隻燒麻鴨。”
堂倌答應而去。
郭槐聽得吞口水,問道:“二公子,這三香燜肉在下吃過,卻不知燒鴨有何來頭?”
諸葛邪搖扇笑道:“此鴨乃高郵麻鴨,肉極細嫩,只放在炭火上慢慢炙燒,待皮酥而止。”
杜雲道:“那三香燜肉有何奇妙?”
郭槐曾隨諸葛邪吃過,搶着說道:“杜公子有所不知,這燜肉取的是豬肋肉,先以炭火烘烤其皮,至皮焦後再入鍋以百花酒燜燉,輔以蔥姜,出鍋後澆之香蜜。所謂酒香、蔥香、蜜香,當真好吃。”
杜雲吞吞口水,說道:“如此佳餚,那千日醉必是好酒。”
郭槐道:“一醉千日,你說好是不好?”
杜雲道:“若果真如此,某倒不敢喝它。”
等酒菜皆上桌,三人觥籌交錯,邊喝酒,邊吃菜。杜雲喝了千日醉,問道:“此酒甘甜而柔和,並不醉人呀。”
諸葛邪道:“此酒後勁足,不可小覷。”
杜雲又吃那鱖魚,果然一品鮮嫩,酸甜爽口。他嘗菜嘗得快將將舌頭也吞掉,那酒倒是讓郭槐喝了大半。
及至酒足飯飽,諸葛邪一臉醉意,口中叫杜雲付賬。
杜雲一聽,忙說道:“你不是帶了錢?自然由你付。”
諸葛邪摸摸腰間,取出錢囊放在案上,說道:“拿去。”說罷,躺倒席上。
杜雲拿起錢囊,將裡邊的錢倒出來,卻只有五枚銅錢和一個銅做的孔明鎖,這鎖倒也見過。杜雲瞠目結舌,忙起身,用腳輕踢諸葛邪小腿:“清風,這不是錢呀,清風!”
諸葛邪鼾聲起伏,杜雲蹲下身來,拍怕他臉,又捏住他鼻子。諸葛邪憋氣不住,這纔起來,睜開眼道:“付完賬了?”
郭槐鄙視他道:“二公子好歹出身名門,怎如此下流?”
諸葛邪哈哈一笑:“方纔不過試探你而已,未料到你竟沒跑。放心,今日定然不讓爾等付賬。”
杜雲道:“可是你錢囊中只有五文錢,我身上也無分文。”
諸葛邪搖搖羽扇道:“無慮。”又叫堂倌來,說道:“今日我請郭神算喝酒,他算得此間主人有一喜一憂,你道是什麼?”
堂倌看看郭槐,早知他是醜丐,算卦倒準,便問道:“鄙人不知,還請二位說來。”
諸葛邪看着郭槐,眼有笑意。
郭槐哼一聲,說道:“此間主人明日嫁女,乃是一喜。”
堂倌喜道:“不錯,不錯。”
郭槐又道:“這一憂嘛,我已告訴諸葛公子,還請公子說來。”
諸葛邪笑笑,從案上的五文錢中取了三文,捏在手中,吹一口氣,又撒在案上,一看,說道:“此乃坎卦。”又抄起三文錢,撒在案上,喝道:“看卦!”這次卻是個乾卦。
杜雲道:“坎主乾客,此爲訟卦,莫非主人家有訟事。”
堂倌睜大眼睛道:“確有訟事。”
諸葛邪道:“此卦主卦之卦象是水,你家主人怕是禍從水起。”
堂倌苦着眉毛道:“我家主人與這龍藏浦邊的一漁夫有契作,買他鱖魚,三日前,漁夫未送魚來,主人去尋他,原來那漁夫已將魚賣給了春江樓,只因其價高,春江樓的管事正在。主人氣不過,在船上與漁夫爭執,而那管事相勸間,不知爲何跌落水中,竟生了大病。吳江樓遂將我家主人告入郡衙,至今訟事未明。”
諸葛邪道:“我與你家主人指一條道,可免了此訟。”
堂倌道:“公子請說。”
諸葛邪道:“堂倌不懂規矩啊?算卦都得給卦金,某這指點也是收錢的。”
堂倌一拍腦袋,忙轉裡間去。不一會,請了主人出來。那主人鬍鬚散亂,眉頭緊鎖,到席前朝諸葛邪作揖道:“不知貴人有何見教。”
諸葛邪卻不起身還禮,仰頭看着他道:“春江樓的管事如何落的水?”
主人答道:“因爭執間,漁船晃動,致其落水。”
諸葛邪道:“不對,我看你鼻翼有痣,鋒芒外露,必定是他上前相勸時,你將其推開致其落水。”
主人聽了臉色有異,看着諸葛邪,知他是郡尹之弟,忙作揖道:“二公子,我確實乃無心之失!那春江樓素來與我爭鋒,此次是它無義在先,我豈能甘爲其下?”
諸葛邪搖扇道:“我倒有一計,可免主人訟事,又使芙蓉樓名蓋於春江樓。”
主人道:“若二公子果有良謀,我願重謝!”
諸葛邪道:“店家且附耳過來。”
主人附耳聽他所言,聽罷,喜形於色,說道:“公子真妙計!”
諸葛邪道:“此菜名不彰,該讓郭神算寫下條幅。”
主人道:“有理。”又朝郭槐作揖道:“有勞郭神算。”
郭槐不知他們謀劃些什麼,等了一陣,見主人拿兩幅青布來,又有鬥筆、硯臺。諸葛邪對郭槐道:“我說你寫。”主人家親自研磨。
諸葛邪說道:“本肆有一品鱖魚,乃京中名菜,文人雅士若能以詩文贊其名,上乘者可免費食用此菜。”
郭槐藉着酒勁,着意揮毫,寫完,才詫異道:“若免費食用店家豈不虧?”
諸葛邪道:“再寫一幅。”等郭槐蘸墨,又說道:“善詩文者未必善書,若書法上佳者能入店而書,可免費食用此菜。”
郭槐寫完,嘴中吐着酒氣道:“在下這字是否上佳?”
主人看其字風骨奇佳,透着灑脫之意,嘖嘖讚道:“好字,此字果然上佳。”
郭槐又問:“那這菜?”指着一桌殘羹。
主人道:“有君這字,這菜錢自然免了。”
諸葛邪言道:“主人家儘管依我所言而行,若事成了再謝我不遲。”
主人笑着作揖道:“自該如此。”
諸葛邪揮揮袖,三人告辭謝而去。
郭槐有事在身,出店後自己去了。行在路上,杜雲問諸葛邪道:“你錢囊中的孔明鎖哪來的?”
諸葛邪道:“家兄給的。”
杜雲道:“那可是物證。”
諸葛邪道:“家兄見此物精巧,便找人仿造了一個,原物已交廷尉府。”
杜雲道:“這訟事你本就知道吧?”
諸葛邪笑道:“然也,瞞不過你。”
杜雲道:“那算卦不過掩人耳目?”
諸葛邪道:“卜卦本不可信,愚夫以爲可窺天機罷了。其實,那銅錢在我手中可任意扔出所要的卦象來。”又湊近道:“還是跟郭醜丐學的。”
杜雲鼓眼道:“那你還說是他師父?”
諸葛邪道:“我教他天象,他教我占卜,互爲師徒,何錯之有?”
杜雲不以爲然,問道:“你方纔相面也是故弄玄虛,原本就知道店家將春江樓管事推落水中之事?”
諸葛邪搖搖羽扇,言道:“你知我兄長是郡尹,因此說我知道訟事,但此中細節我原本是猜的。我雖是郡尹之弟,也窺不到郡衙公文。兩日前,我從衙役口中得知此事,芙蓉樓與春江樓爭鋒之事早風言在外。那日,漁夫未送魚,芙蓉樓主人竟親自尋他,顯然知道是春江樓在滋事,那春江樓的管事買了魚不走,卻在芙蓉樓主人和漁夫起爭執時上前相勸,當是有意爲之,落水亦然。我相面不過試探主人家,不想倒讓他吐出實情。”
杜雲知官府文書難得,聽他猜測倒也有理。又問道:“你給那主人出了什麼良策?”
諸葛邪道:“先讓他請衙役和疾醫往春江樓管事家中賠錢、賠禮、問診。”
杜雲說:“如此,豈不落了下風?”
諸葛邪道:“此事拖不得,他推人下水之事早晚真相大白,不如認罰了了訟事,若管事果真病了也就罷了,如果裝病則芙蓉樓反佔上風。”
杜雲道:“那管事若非愚者,只怕沒病也會惹些風寒。”
諸葛邪道:“只要能名蓋春江樓,賠些錢財又如何?”
杜雲道:“你這計策也不甚高明。”
諸葛邪道:“訟事事小,名聲乃大,何況我本意並非爲他獻策,而是換些酒菜錢,今日這餐,我們豈不是分文未出?”
杜雲恍然大悟,他倒忘了原來的目的,接下來數日就看那芙蓉樓所爲了。
芙蓉樓主人去春江樓管事家賠禮,那管事並無大礙,只染了些風寒,訟事就此了了。不日,芙蓉樓掛出條幅,上書以詩文而得嘗一品鱖魚之語,果有文人前往。
春江樓下人往芙蓉樓去探,回來稟報說:“芙蓉樓一品鱖魚賣兩百文,作詩詠此菜者免費。”
春江樓主人不禁笑道:“我家鱖魚只賣五十文,他買兩百文,誰人吃得起,倒便宜那些窮酸文人,可笑,可笑。”
如此三日,來芙蓉樓者漸多,有富家也要嘗上一嘗,倒不嫌菜貴。芙蓉樓又掛出以書法得嘗鱖魚的條幅。
春江樓下人探過後,回稟:“雖有富家、親貴去嘗那菜,仍抵不過作詩、寫字者所費錢財。”
春江樓主人皺眉道:“那廝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七日後,有人傳言,親貴已將此菜傳至宮中,皇上正招攬人才,詩文、書法上佳者必得朝廷所用。於是,往芙蓉樓中去者趨之若鶩。然而,芙蓉樓已收回旗幡,不再給人免費吃菜,即便如此仍有人乘上詩文、書法卻不求吃菜。又有人在樓中對衆人說,該把詩文、書法上呈朝廷,爲皇上御覽。衆人都覺得有理,此時芙蓉樓主人出來了,領衆人往宮門去,將詩文、書法,連同一品鱖魚的畫作敬呈門吏。
門吏見許多人來要獻詩文、書法給皇帝,自不敢怠慢,將所獻之物盡數送至內廷。
皇帝看過呈獻之物,詩文中確有上乘之作,書法中亦不少妙筆,且詩文多有江山秀美之語,而書法中則多是“千秋萬歲”、“江山永固”、“神文聖武”等阿諛之詞,皇帝看得心喜。其中那幅一品鱖魚之圖,也畫得惟妙惟肖,提字“如魚得水”。芙蓉樓以菜招徠詩文之事早傳入皇帝耳中,如今看來,卻是好事。
不久,宮中宦官給芙蓉樓送來皇帝御筆所書“一品鱖魚”,又言皇帝已將詩文、書法發往尚書檯,命其從中選拔人才。因此,芙蓉樓聲名鵲起,蓋過那春江樓已不在話下。
這日,諸葛邪去芙蓉樓。那主人家喜形於色,取金兩斤贈與諸葛邪,以爲酬謝。
諸葛邪用碎金子兌了五百文錢送給郭槐,五百文錢提在手中也不輕。
郭槐問:“那主人家給你多少錢?”
諸葛邪道:“兩斤黃金。”
郭槐道:“一斤黃金價值萬錢,公子怎只給我五百文?”他替諸葛琴辦事也只得十兩黃金,而一斤黃金有十六兩,諸葛邪不過爲芙蓉樓出謀劃策竟比他所得還多了兩倍有餘。
諸葛邪道:“你要是嫌少,可以還來。”
郭槐忙將錢收起,說道:“那日在芙蓉樓寫條幅正好值五百錢,怎可還你?”
諸葛邪笑了笑,搖扇而去。
得知諸葛邪賺了不少錢,杜雲咋舌不已,非讓他請吃。諸葛邪說此事不宜張揚,就在自家院落裡設下宴席,單請杜雲一人。
杜雲見這院落很是清幽,有涼亭、翠竹。廚下做的鹿肉、魚羹已擺在案上,又有千日醉。
杜雲指着酒罈說:“這千日醉初飲時只覺得酒薄,但若因此而多喝,等它酒勁上來,則能使人大醉。”
諸葛邪笑道:“安之倒是明白,這酒既不傷雅興,又真醉人,妙。”
兩人用酒勺舀了酒,斟滿,對飲一觴。
諸葛邪取下腰間的孔明鎖,放在案上,說道:“這鎖已叫我拆開。”
杜雲一看,問道:“其中可有何古怪?”
諸葛邪說道:“這鎖不同尋常,內藏機關。”說罷,當着杜雲將孔明鎖拆開來。
杜雲看他手法,一時還沒看明白怎麼拆開的,見他拆得只剩一個小方塊。諸葛邪將那方塊打開,竟是一個小銅匣,裡邊空空。
杜雲不解,問道:“你不是說此物爲仿造?”
諸葛邪低聲說道:“不瞞安之,這纔是物證,上交廷尉府的卻是僞作。”
杜雲大驚,心想:“玄音竟敢作假,怕已觸犯刑律。”對諸葛邪沉聲說道:“此事萬萬不可泄露,恐令兄已身擔重罪!”
諸葛邪說道:“那是自然,不過誰又知道真僞?這細匣中本藏有傳國玉璽之印鑑,想來是供賊人校驗真僞的,我已將其交給家兄。”原來這匣子中藏一絹帛,上面有傳國玉璽的印鑑。賊人奪寶之後,用以比對,校驗真僞。
杜雲看他無所隱瞞,已視自己作生死之交,很感動,卻又擔心。
諸葛邪又說:“其實這也不足爲據,天下詔書皆用璽封,雖然傳國玉璽流落趙國數十載,但朝中士族遺留祖上詔書印鑑者不在少數,就連我家也有。”
杜雲點了點頭,心想那幕後之人既然讓諸葛琴得到此物,想必不怕他追究。
九月中,稻子早收了,皇帝要行田獵,命羣臣同往。
田獵少則數日,多則半月,皇帝往後宮,辭別太后。皇帝先拜過太后,然後言及田獵之事:“現今江南承平,而北國常侵淮南,行田獵正可振奮武力,發羣臣逐北之心。”
太后言道:“皇兒有中興之志,乃國家之福,老身已奉三牲五穀於太廟,告慰先帝。”
皇帝道:“朕想將公主嫁與吳郡朱家。”
太后道:“皇兒要籠絡江南士族之心,如此甚好。”
皇帝道:“江南士族豪強未經戰亂,得享豐年,安於一隅,全無進取之心。想當年祖士稚北克中原,卻因朝廷無力征集江南兵糧,以供軍需,終於孤掌難鳴,功敗垂成。”
太后道:“江南士族本有良田、佃戶,而中原士族南渡,爭相侵奪其地,其又怎會願意以兵糧資於北伐?”
皇帝道:“朕可於南北士族間賜婚,以交其心。”
太后道:“此法雖好,恐難急就。”
皇帝點頭道:“朕也知其難,未雨綢繆而已。”
太后又道:“昨日,你舅父來拜,說腿疾又發,想早日告老還鄉。”
皇帝看看母親神色,言道:“舅父居太尉之職,不可舍朕而去,母后可曾命太醫給舅父診治?”
太后道:“那是舊疾,太醫也只能略減其疼痛。”
皇帝道:“朕早準舅父非大事不必朝會,既如此,朕再準他於宮中乘轎。”
太后道:“皇兒,王家已富貴太久,他既有此意,你何不放他歸去?”
皇帝道:“王與馬,共天下。此乃先帝之意,朕豈能違?且舅父於朝中素有令名,朕怎捨得他離去?”
太后嘆了口氣,說道:“你舅父當年在蘇峻之亂中傷了腿,我這姐姐不過是心疼他。”
皇帝道:“母后放心,朕豈會忘了舅父之功。”
太后點點頭。
朝臣中,除了太子監國,太尉腿腳不便,尚書令總理政務,丹陽尹處理京城諸事,其餘朝臣皆往陪同。光祿勳掌皇帝儀仗兼護衛,杜雲也在其中,與三千宿衛同行。
皇帝儀仗出京,百姓扶老攜幼在道旁觀天子威儀。大軍一路往東南行,至句容茅山下安營紮寨。此地山林密佈,草木繁盛,正好行獵。宿衛安營於四周,日夜護衛。文武官員皆披甲冑,擎弓荷箭,騎馬而行。杜雲隨中郎將隨侍皇帝左右,又有宮人牽着獵狗,搜尋獵物。
文臣多披皮甲,有年長不勝體力者則只披布甲。皇帝身披鐵甲,縱馬馳騁,追逐獵物。羣臣各有所獵,太傅射中一隻山雞,五兵尚書射中一隻兔子,皇帝剛獵了一隻獐子,又有緹騎來報:“陛下,前面發現一羣野鹿。”皇帝大喜,命衆臣同往圍獵。
此次,共獲麋鹿十隻,皇帝親自射中兩隻麋鹿,餘者逃走。皇帝看麋鹿逃進樹林中,忙當先去追,宿衛跟隨其後。馳到林前,緹騎來報說在林中聽見虎嘯。
中郎將上前奏道:“陛下,林中有虎,還是等緹騎驅走之後再入吧。”
皇帝道:“朕正要獵虎,豈有驅走之理?”說罷,拍馬入林。
中郎將不敢大意,緊隨其後。杜雲于山中也知老虎之威,他右手持繮,左手緊握硬弓,口中叼一支箭,行在皇帝側後,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唯恐護衛不周。細細一聽,果然有虎嘯,忙上前奏道:“陛下,虎嘯從這邊傳來。”說着,用手一指。衆人都沒聽見,一時猶豫,卻有緹騎來報老虎所在,正如杜雲所指。
既知方向,衆人策馬往奔,皇帝當先而行,果然望見一隻老虎伏於岩石之上,腳下趴着一隻鹿屍,正低頭撕咬。衆侍衛識趣,都駐馬不前,杜雲輕撫馬頸,怕它嘶鳴。皇帝驅馬緩緩上前,藏在一棵樹後,張弓搭箭,瞄準老虎。誰知坐騎突然受驚,跳躍嘶鳴,原來是樹下鑽出來一條蛇。皇帝忙抓住繮繩,才未從馬上摔下來,衆侍衛趕忙圍住受驚的御馬。待馬安靜下來,皇帝的弓箭已掉在地上,回頭再看那老虎,早不見蹤影,只有鹿屍還留在原地。
侍衛拾起地上弓箭奉給皇帝,皇帝接過弓箭,問道:“老虎哪裡去了?”
緹騎上前搜索,發現老虎逃跑的蹤跡,回來奏報。
衆人又隨皇帝追逐,追了一里,皇帝終於看見老虎正鑽在灌木叢裡。於是收繮,讓馬徐行,令衆侍衛圍上去,手中彎弓搭箭。老虎聽見動靜,起身又跑,皇帝連忙射箭,正中虎背,老虎吃痛,往山上跑去。衆人驅馬上山,卻因山勢陡峭,坐騎上去不得。皇帝下馬來,領侍衛往山上追,追了一陣,來到一條溪澗前,沒了老虎蹤跡。緹騎奏稟道:“陛下,溪水洗去老虎傷口上的血,不知往何處去了。”
皇帝喘着氣道:“再去尋找。”
緹騎得令而去。
在溪邊歇了一陣,不見緹騎回報,皇帝看天色已晚,才令隨侍扶他回去。他一身鐵甲,上山難,下山更難,衆侍衛扶持他下山,上了馬,直回營去。
又過了五日,雖獵了不少飛禽走獸,卻再未尋到那隻老虎。度支尚書諸葛甝到皇帝營帳陳奏:“陛下不宜離京太久。”
皇帝道:“朕射中一隻老虎,至今未尋到。”
諸葛甝道:“陛下神武,那老虎也算山中之王,陛下已奪了它口中之食,不如饒它一命。”
皇帝笑道:“愛卿所言也有理,不過此次行獵,尚未獵到猛獸,不免有些欠缺。”
諸葛甝道:“臣正爲此事而來,二皇子剛纔獵到一隻豹子,不敢受衆臣祝賀,說是怕損及陛下聲威。”
皇帝哈哈笑道:“朕之聲威豈會輕易受損。皇兒獵到豹子,該賞,快去傳他來!”
諸葛甝退下,傳了二皇子進帳。
二皇子司馬弈朝皇帝稽首道:“兒臣拜見父皇。”
皇帝道:“聽諸葛尚書奏報,弈兒獵了一隻豹子?”
司馬弈道:“那豹子正在帳外,兒臣正要獻給父皇。”說着,有宮人將一隻死豹擡進帳中。
皇帝起身看了看豹子,見其頭上有箭傷,言道:“弈兒勇武,該賞!”
司馬弈道:“謝父皇。”
皇帝從腰間取了玉佩賜給他道:“弈兒獵得此豹,朕豈可獨享,將此豹烹了,與衆臣分食。”
司馬弈接過玉佩道:“兒臣遵旨,可是父皇,何不把豹子帶回京師。”
皇帝知其意,說道:“朕不必以獵物來立聲威,若要使天下人服,該行仁德。”
司馬弈下拜道:“兒臣受教。”
又過一日,聖駕回朝,大軍返回京師。途中遇見醜僧法相托鉢而行,皇帝早聞其名,騎馬到他跟前,言道:“法師有禮。”果見他有金剛怒相。
法相知他是萬乘之尊,行禮道:“阿彌陀佛,貧僧見過陛下。”
皇帝問道:“法師爲何要託鉢行乞呢?朕可以賞賜貴寺田地。”
法相搖搖頭:“貧僧乞食可讓衆生種下福田,少欲知足,也可去我瞋心而養慈心。寺廟自有施主,無需陛下賞賜。”
皇帝道:“朕此去狩獵,是否有違佛法?”
法相看隊伍中有不少獵物,說道:“陛下無需尊奉佛法,陛下乃帝王,慈心在於百姓,若能輕徭薄賦而止殺伐,則自有善報。”
皇帝道:“若北國來侵,朕不該殺伐麼?”
法相道:“陛下爲保護百姓而殺人,乃是止惡,反有功德。”
皇帝笑道:“法師所言,令朕茅塞頓開。”
法相只道:“阿彌陀佛。”託鉢而去。
回京後,皇帝又賞司馬弈錦緞百匹,因他獵了豹子,倒教皇帝少殺生靈。
五兵尚書家中,廷尉顧錚、尚書令朱信、中都督陸馥飲宴相慶。
陸馥道:“二皇子得聖上賞賜,張尚書乃皇子舅父,該受我等祝賀纔是。”
五兵尚書張琦笑道:“多謝諸位同僚。皇上以孝治天下,素有愛子之心,諸位不可多作它想。”
顧錚道:“張五兵所言極是,之前諸葛玄音雖尋到了玉璽,皇上卻不賞,而後寧國公主只獻了一幅蘭陵江山圖,便得皇上賞賜黃金百兩。”
陸馥道:“皇上不過借賞賜公主之名賞諸葛琴罷了。”
朱信笑道:“中都督心下明白就是,無需計較。諸葛玄音立此大功,不過得賞區區百兩黃金,既無加官又無封爵,豈不可憐?”
顧錚道:“尚書令所言甚是,若論得寵,我看賢弟也不遑多讓。”
朱信問道:“此話怎講?”
顧錚道:“顧某聽聞皇上有意將公主下嫁給朱家。”
張琦睜大眼睛問道:“果真?”
朱信捋須,眉眼帶笑,說道:“流言而已,未必如此。”
張琦道:“絕非空穴來風,看來皇上有意借重我江東士族。”
顧錚卻捋須道:“我觀皇上是有北伐之意。”
陸馥道:“不錯,皇上已命我招募水軍。”
張琦說:“北伐與我等何干?那些北傖失了中原之地,卻來江東與我爭田!”北傖是罵“衣冠南渡”而來的北方世族,他們雖屬名流,然失了舊土田莊,落得寒磣模樣,爲江東世族所嘲諷。
朱信笑道:“張賢弟稍安勿躁,不必口出惡言。皇上縱有雄才,然而趙國國力鼎盛,若輕易興兵,反於國不利,且趙國失傳國玉璽於我朝,不日必將南侵,敵攻我守,何來北伐?有鑑於此,皇上收江東士族之心,整備水軍,殊不奇怪。”
衆人聞言,點頭皆以爲然。